“天下第二行書”誕生記：一個家族在大唐的命運史

“天下第二行書”誕生記：一個家族在大唐的命運史

文/老張在路上

2018年年末，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官網發出訊息，臺北“故宮博物院”館藏國寶，有“天下行草第二”之譽的顏真卿《祭姪文稿》和懷素《自敘帖》將出借給日本，於2019年1月16日至2月24日在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展出。

一石激起千重浪。

因為《祭侄文稿》對於中華族的意義，絕不僅僅是一幅珍貴的書法作品。它短短的234個字中，濃縮的是顏真卿面對親人逝去時的滿腔血淚，面對國家動盪時的深深憂慮，更是中華民族在危難之際挺起頑強不屈的脊樑的象徵。

這種國寶級別的文物，平時很少展出，上次展出還是在2008年。時隔十一年，我們自己人都還沒看到的國寶，再次展出居然是被蔡當局借給了日本！

顏真卿的故事，要從頭說起。

01

梁武帝蕭衍中大通三年（531年），顏之推生於江陵（今湖北江陵）。生於南北朝那種亂世，顏之推從政頗多坎坷。他留下一部開“家訓”先河《顏氏家訓》後，於隋朝開皇十七年（597年）去世。

隋文帝仁壽年間，顏之推剛死沒有幾年，由尚書左丞李綱舉薦，顏之推孫子顏師古進入仕途，任安養（今湖北襄樊）縣尉。尚書左僕射楊素見顏師古剛剛20出頭，問他：

“安養劇縣，子何以治之？”顏師古回答：“割雞焉用牛刀。”

這話說得一點也不謙虛。

顏師古（581年—645年），名籀（zhòu），字師古。顏之推之孫、顏思魯之子。

顏之推死後十一年，有人名叫李淵的太原留守，廢了楊廣的孫子楊侑，自己做了皇帝，國號為唐，改元武德。

李淵起兵入關的時候，顏師古和老爸顏思魯一起到同州長春宮謁見李淵，被授予朝散大夫之職。

武德九年（626年），秦王李世民（唐太宗）即皇帝位，顏師古升為中書侍郎，封琅邪縣男。

顏師古飽讀經史，貞觀十一年（637年），顏師古奉詔與博士撰寫成《五禮》，後又奉太子李承乾之命注《漢書》，當時即有

“杜徵南（杜預）、顏秘書（顏師古）為左丘明、班孟堅忠臣”

之稱譽。貞觀十九年（645年），顏師古隨從太宗徵遼東，途中病故，終年六十五歲。

《顏氏家訓》和《顏注漢書》成為大唐顏家兩部傳家之寶。顏氏後人的《漢書》研習之路的究竟走得如何，不得而知。而“齊家準則”的《顏氏家訓》被顏氏後人貫徹落實並認真執行，演繹成一出轟轟烈烈的大劇。

那是顏師古死後90多年的大唐時代。

02

顏師古一共兄弟四人。二弟顏相時，三弟顏勤禮，四弟顏育德。

顏勤禮字敬之，工於篆籀，尤精訓詁，與兩兄師古、相時同為弘文、崇賢兩館學士，校定經史。

顏勤禮兒子名顏昭甫，顏昭甫生二子，長子名顏元孫，次子名顏帷貞。

大唐景龍四年（710年），唐朝歷史上了一件大事。韋皇后毒死唐中宗李顯，臨朝攝政。臨淄王李隆基誅殺韋皇后，擁父親李旦為皇帝，是為唐睿宗。712年，李旦傳皇帝位給李隆基，自己稱太上皇。

中國歷史上的開元盛世行將到來。

李隆基兵變誅韋后的頭一年，公元709年，顏帷貞之子顏真卿出生。顏真卿出生前6年，公元703年，有個小名軋犖山，後來因為母親嫁給一姓安的而改名叫安祿山的胡人出生。

顏杲卿在692年出生，字昕。顏師古五世孫、濠州刺史顏元孫之子。他比顏真卿大17歲，是顏真卿叔伯兄長。顏杲卿比安祿山大11歲，後來成了安祿山部下。

在三個人，在40多年後的大唐歷史舞臺上，將唱響他們各自的人生大戲。

03

安祿山原來沒有姓氏，名字叫軋犖山。母親阿史德氏，是突厥族的一個巫師，以占卜為業。安祿山小時候失去了父親，跟著母親在突厥族裡生活，將軍安波至的哥哥安延偃娶他母親為妻。

開元二十年（732年），用杜甫的話說叫“憶昔開元全盛日”，在大唐歷史上，這原本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年份。大唐世道變壞，也是從這一年埋下的伏筆。

這一年，張守珪任幽州節度使，安祿山偷羊被軍士們抓住，張守珪正好沒事，就讓軍士們帶安祿山過來拷問，準備亂棍打死，他高聲喊叫說：

“大夫難道不想消滅兩個蕃族啊？為什麼要打死我！”

張守珪見他長得白白胖胖，語言豪放，就放了他。

張守珪讓安祿山跟同鄉史思明一起抓俘虜，他們只要出去就一定能夠按時抓到，不久，張守珪把安祿山提拔為偏將，成了一個小軍官。

張守珪嫌安祿山過於肥胖，安祿山感到害怕就不敢多吃食物。安祿山以驍勇出名，張守珪一看安祿山如此識時務，知進退，就把他收為義子。

這一年，13歲左右的楊玉環因父親去世，被寄養在洛陽的三叔楊玄璬家。楊玉環天生麗質，精通音律，擅歌舞，並善彈琵琶。

正如白居易的《長恨歌》中描述那樣：“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兩年後，唐玄宗的女兒咸宜公主在洛陽舉行婚禮，楊玉環也應邀參加。咸宜公主之胞弟壽王李瑁對楊玉環一見鍾情，唐玄宗在武惠妃的要求下當年就下詔冊立她為壽王妃。

開元二十一年（733年），張九齡升任檢校中書侍郎，十二月，授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宰相）兼修國史，主理朝政。

此時，安祿山在范陽節度使帳下當副將，安祿山討伐奚、契丹失敗，被押送到京城，按照朝廷典章當執行死刑。

張九齡奏明皇上說：“安祿山狼子野心，面有謀反之相，請求皇上根據他的罪行殺掉他，希望斷絕後患。”皇上說：“你不要誤害了忠誠善良的人。”放安祿山回到藩地。當殺而未殺，李隆基給自己留下一個禍害。

顏杲卿、顏真卿這兩位堂兄弟，這些年倒是混得風生水起。

04

顏杲卿最初因父親關係而得官，他性情剛直，做官有才幹。初任魏州錄事參軍。後來又任范陽戶曹參軍，成了安祿山的部下。

顏真卿三歲時喪父，由母親殷夫人親自教育。開元九年（721年）七月，顏真卿隨殷夫人南下，寄居蘇州外祖父家。開元二十一年（733年），他就讀於京師長安的福山寺。十月，到尚書省吏部應試。

開元二十二年（734年）二月，顏真卿中進士甲科。開元二十四年（736年），經吏部詮選，任校書郎。

開元二十六年（738年），顏真卿因殷夫人病逝，赴洛陽丁憂三年。

丁憂三年過後，天寶元年（742年），顏真卿回到長安，並中博學文詞秀逸科（制舉考試的一種）。十月，被任命為醴泉縣尉。

經過數年地方官曆練，到了天寶八年（749年），顏真卿升任殿中侍御史，因受宰相楊國忠厭惡，被外調為東都採訪判官。次年，再任殿中侍御史。天寶十一載（752年），轉任武部員外郎。楊國忠始終想排擠他，於次年將顏真卿調離京師，出任平原太守。

前面說過，顏家的傳家寶之一是《顏氏家訓》，顏家家訓特別嚴，大唐時的顏氏子孫個個一身正氣。

顏氏書法傳家，從老祖先那裡一脈相傳下來。顏真卿當時已經是楷書大咖，但還想學行書，賀知章就給他引薦了一個老師，名叫張旭。

張旭有多厲害呢？杜甫這樣崇拜他：

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煙。

顏真卿不但字寫得牛氣，讀書也刻苦，他寫過一首很雞湯的詩：

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讀書時。

黑髮不知勤學早，白頭應悔讀書遲。

這些年來，邊境之地的胖子安祿山也逐漸混成了大唐一顆定時炸彈。

開元二十八年（740年），安祿山任平盧兵馬使。他用厚禮賄賂往來官員，這些官員就在在朝廷拼命為他說好話，唐玄宗更加信任喜愛他。

天寶元年（742年），唐玄宗在平盧設定節度，任命安祿山為代理御史中丞、平盧節度使。

天寶三載（744年），安祿山接替裴寬任范陽節度使，河北採訪、平盧軍等使一一照舊。

更重要的是，安祿山請求當了楊貴妃的乾兒子，進宮朝見唐玄宗都先拜望楊貴妃，唐玄宗覺得奇怪就問原因，安祿山回答說

：“臣是胡人，胡人把母親放在前頭而把父親放在後頭。”

唐玄宗聽了非常高興，楊銛以下的楊家兄妹們都和安祿山結為兄弟姐妹。

天寶六年（747年），安祿山提拔為大夫。一身兼任平盧、范陽、河東三鎮節度使。等於他一個人當了三個軍區的司令。

安祿山越來越肥胖，肚子掉到了膝頭下邊，體重三百三十斤，每當走路只有用兩個肩膀向上提起自己的身子，才能邁動腳。而在唐玄宗面前跳胡旋舞，動作卻快得像旋風一樣。安祿山在京城建造的豪宅，宏偉華麗到了極點，用金銀做籠子筐子筲箕等物。

右相楊國忠多次對唐玄宗說安祿山一定會叛亂，唐玄宗對於楊國忠的話，別的都信，就是說安祿山要反他不信。

後來只要有人說安祿山要造反，唐玄宗一定會大發雷霆，把他捆綁起來送交安祿山。

安祿山真的反了。

安史之亂爆發。

05

天寶十四年（755年），唐玄宗又召安祿山進京，這回他不來了。

這年十一月，安祿山從范陽起兵造反，詐稱奉唐玄宗旨意率領部隊討伐逆臣楊國忠。

天寶十四年（753年），顏杲卿代理常山太守，當時安祿山為河北、河東採訪使，常山郡正在安祿山的管轄中。

十一月，安祿山在范陽起兵反叛。十二月十二日，攻陷東都洛陽。

叛亂爆發後，顏真卿派人告訴兄長顏杲卿，共同商議組織義軍，分兵牽制叛軍，阻斷其歸路，以減緩叛軍西進的步伐。

天寶十五年（756年）正月，史思明攻打常山郡。顏杲卿兵少將弱，只得晝夜防守，拼死作戰。但城內兵員短少，寡不敵眾，禦敵物資全部用完。正月八日，城池陷落，常山失陷，

顏杲卿、顏氏幼子顏誕、侄子顏詡等被叛軍俘獲，送到洛陽。顏杲卿的兒子顏季明在城陷時被俘斬首，顏季明被殺後只留下了頭部，身軀不知到了什麼地方。顏氏族人30餘人遇害。

安祿山見了顏杲卿，當面斥責他說：

“你從前是我把你從范陽戶曹任上奏請為判官，於是得以任光祿、太常二丞，便用你代理常山太守，我什麼事有負你而背叛我？”

顏杲卿怒目而視，對答道：

“我家世代為唐朝大臣，永遠信守忠義，即使得你奏請署官，難道還應跟著你反叛嗎？況且你本是營州一個牧羊的羯族奴隸，因竊取皇帝的恩寵，才有今天，天子又有什麼事有負於你而你竟反叛朝廷呢？”

安祿山非常憤怒，命人綁顏杲卿於天津橋柱上，一刀刀割他的肉，顏杲卿罵不絕口，叛賊又割斷了他的舌頭，說：“看你還能罵嗎？”顏杲卿在含糊不清的罵聲中遇害，時年65歲。

五百多年後，南宋丞相文天祥《正氣歌》有言：

“為張睢陽齒，為顏常山舌。”

指的就是這件事，文丞相把顏杲卿視為人生的榜樣。

顏杲卿的幼子顏誕、侄子顏詡被先斬斷手腳，同時被害。

顏真卿在更早之前，被任命為平原太守，這裡也就是今天的山東德州。

在顏真卿任職前，有關安祿山即將謀反的訊息在大唐已經不是秘密，顏真卿以連綿大雨為由，開始修城牆，挖掘護城河，同時集結丁壯，充實府庫，為即將到來的戰爭做準備。

同時，為了避免當時朝廷以及安祿山暗探對自己的懷疑，因此他時常和文人雅士一起在護城河內泛舟享樂，並且還不斷向安祿山進獻諂媚之言，終於讓這位大老粗，完全將顏真卿當作了一個百無一用的書生。

顏真卿的一系列準備，成功的讓平原城在安祿山大軍橫掃中，成為了河朔地區，唯一尚未被攻克的城市。

常山失守以及之後河北再次被史思明率領的軍隊控制，在史思明的大軍進攻下，顏真卿最後還是不得不放棄平原郡，向南渡河前往今天湖北一帶，與唐朝主力會和。

公元758年，顏真卿當時任蒲州太守，派人到常山、洛陽一帶尋找顏季明、顏杲卿的遺骸，搜尋結果只得到顏季明的頭部和顏杲卿的部分屍骨。

當遺骸運回京師，多年來的顛沛沉浮，朝臣的專權，國家的憂患，顏氏家族的犧牲，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傷痛，此時全積盈心胸，顏真卿提筆寫出 “天下第二行書”的《祭侄文稿》（天下第一行書《蘭亭序》僅剩摹本，《祭侄稿》是真跡。）

《祭侄文稿》是一幅不遵循書法章法、整篇凝結著深仇大恨的泣血之作。全文如下：

維乾元元年，歲次戊戌九月庚午朔三日壬辰，第十三（“從父”塗去）叔銀青光祿（脫“大”字）夫使持節、蒲州諸軍事、蒲州刺史、上輕車都尉、丹楊縣開國侯真卿，以清酌庶羞，祭於亡侄贈贊善大夫季明之靈。惟爾挺生，夙標幼德，宗廟瑚璉，階庭蘭玉，（“方憑積善”塗去）每慰人心，方期戩穀，何圖逆賊閒釁，稱兵犯順，爾父竭誠，（“□制”塗去，改“被脅”再塗去）常山作郡。餘時受命，亦在平原。仁兄愛我，（“恐”塗去）俾爾傳言，爾既歸止，爰開土門。土門既開，兇威大蹙（“賊臣擁眾不救”塗去）。賊臣不（“擁”塗去）救，孤城圍逼，父（“擒”塗去）陷子死，巢傾卵覆。天不悔禍，誰為荼毒。念爾遘殘，百身何贖。嗚呼哀哉。吾承天澤，移牧河關。（“河東近”塗去）泉明比者，再陷常山，（“提”塗去）攜爾首櫬，及茲同還。（“亦自常山”塗去）撫念摧切，震悼心顏，方俟遠日，（塗去二字不辨）卜（再塗一字亦不辨）爾（“爾之”塗去）幽宅（“相”塗去）魂而有知無嗟久客。嗚呼哀哉。尚饗。

25年後，建中四年（783年），叛亂的淮西節度使李希烈攻陷汝州。權臣盧杞建議派顏真卿前往李希烈軍中，傳達朝廷旨意，唐德宗李適同意。朝臣為此大驚失色，宰相李勉秘密上奏，

“以為失一國老，貽朝廷羞”，

堅決要求留下他。河南尹鄭叔則也勸他不要去，顏真卿回答說：

“聖旨能逃避嗎？”

顏真卿到後，李希烈將顏真卿逮捕。顏真卿估計自己一定會死，於是寫了給德宗的遺書、自己的墓誌和祭文。李希烈稱帝時，派使者問登帝位的儀式，顏真卿回答說：

“老夫年近八十，曾掌管國家禮儀，只記得諸侯朝見皇帝的禮儀！”

後來，唐軍日益強大，淮西形勢轉變。李希烈的弟弟李希倩因與朱泚叛亂被殺，李希烈派宦官前往蔡州殺害顏真卿，說：“有詔書！”顏真卿拜了兩拜。宦官說：“賜你死。”顏真卿說：“老臣沒有完成使命，有罪該死，但使者是哪一天從長安來的？”宦官說：“從大梁來。”顏真卿罵道：“原來是叛賊，何敢稱詔！”

顏真卿被縊殺，時為興元元年八月初三（784年8月23日）。

這一年，顏真卿77歲，他是從盛唐走來的那一批文人裡活得年歲大，死得最慘烈的。

（作者附言：圖片為網路資料。本文為今日頭條原創首發獨家稿，不得抄襲轉載和其他侵權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