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八年年饉紀事•學堂先生的悲劇•五

（接上）學生執意帶著先生父子，返身走進村莊，來到那惡霸家門口。真邪火，這惡霸竟然是這位學生的姨夫，他此刻正在門口逗狗玩。惡霸看到省城裡的外甥過來，忙喊四個兒子出來迎接。父子五人見剛才被轟走的兩個叫花子騎在馬上，感到非常不解，有些哭笑不得，不知這官人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這學生也不客氣，開口便道：“姨父，今來有一事相求，望您能做主！關中古訓：‘狗咬一口，白麵三鬥’，狗咬了人，主人必須善後，可您這村裡的風頭也太硬了，狗把娃咬成這樣，那一家惡霸非但不管，反而要打他的父親！小兄弟，不要怕，我姨父和我這四個兄弟會幫你討回公道，說說到底是咋回事！”

馬上的孩子和這惡霸父子五人，一聽他這話都愣住了，一時不知該說什麼。人一倒黴，喝涼水都噎人，蒼蠅見了也蜇人，先生覺得這真是蛇鼠一窩，今天的罪看來還沒遭夠，又會被這一群傢伙再羞辱一番了！先生自個跳下馬，從馬背上拉下兒子，一句話也不說，背上孩子轉身就走。

這位學生看多了人間風雨，此刻心裡已明白是咋回事，一時也有點不知所措。他知道姨家這大村子的幾家大戶，都有些惡名，唐突間來到姨父家門口，認為姨父家在這村裡踩地呼呼響，由他們協同自己出面，必然會給先生討回公道，現在這情形看來，為富不仁的正是姨父一家人！

學生指責那五個惡霸幾句後，扔下他們轉身追上先生，和隨從硬把落難父子扶上馬，向回走去。不一會兒，那家兩個惡少帶著一位鄉醫騎馬追了上來，在先生馬前陪著笑臉拱手作揖，為受傷的孩子清理、包紮了傷口，並以半袋糧食和一小布袋饅頭作為補償，要先生原諒。

先生置之不理，又要下馬自己走。學生見狀忙攔住他，讓跟班的接下那半袋糧食，放在另一匹馬背上，將那裝著饅頭的布袋，遞給先生和孩子解飢。先生表示自己不餓，雙手不沾那饅頭，而孩子被饅頭噎得眼淚直流。隨從遞上水壺給孩子解噎，主僕二人繼續送先生父子向回走。

人生反轉，昔日之尊，為今日之鄙；昔日之鄙，為今日之尊，別若天壤！一身富貴氣的學生，紅光滿面，一對飢寒交迫的先生父子，滿面菜色，在強烈的對比差之下，他們向先生的村莊走去。學生看著先生的飢色和窘態，不勝唏噓，先生羞愧難當。

起初在村外那土堆旁，先生認出這位學生時，臉刷地一下紅到了耳根，心裡像打翻了五味瓶，說不出一句話來！師道尊嚴，被空空如也的肚子糟蹋了！又飢又累的先生，此刻昏頭暈腦地騎在馬上，更是如坐針氈。亂世人間古道淪，吃完飯罵廚子，吃完奶罵孃的人有的是，何況一個被先生過去斥之為不成器、歪脖子樹的學生，此刻過於的熱誠，反令先生陷入精神上的窘態。

這個在省城做官的學生，小時候在先生門下讀書，性情頑劣，不思讀書長進，經常在學堂裡搗蛋，有多少次，先生的戒尺幾乎打爛他的手掌，也始終不管用。先生恨鐵不成鋼，以“師道”伺候他毫無用處，動斧頭也不能把彎木修方正，於是有心想將他掃地出門，又想到這學生一家人老幾輩在鄉里口碑一直還不錯，他們家子弟將來應該不會走邪道，再說這孩子尚年少，也許將來會有好的轉變，於是又容忍了他。

誰知這位頑劣的學子，在一天早上，竟然把一隻死老鼠塞了先生的講桌裡。先生不曾留神，手碰到死老鼠時，驚叫了一聲，博得學堂裡學生鬨堂大笑，目光都轉向這個壞學生。先生一時火起，遺忘了師道尊嚴，破口大罵道：“牛不喝水，強扳犄角不行，你這一坨牛糞，看來是徹底糊不上東牆了！像你這樣的歪脖子樹，不長樹幹淨長斜枝，我沒有辦法修理，不能把你校成正才了！從現在開始，你看哪裡娃多到哪兒耍去，看哪裡樹底下涼快到哪兒乘涼去。你來學校讀書，實在是糟蹋行道！一粒老鼠屎掉進鍋害了一鍋湯，有你在這裡，這課堂不成個課堂了！你的心已經跑到野地瘋去了，茅草已經塞滿了你的心，腦子裡只有一些頑劣的邪念！你別擰著脖子不服，本人告訴你：你將來長大要是能有出息，就叫你爸把你家牛車套上，拉著鄉里的大鼓，到我家門口來敲，我跟你爸姓！”

那天下午，先生不顧滿面愧色的家長苦求，也不顧後來趕過來的鄉約規勸，硬將這位學生清理出校門。過去常言：“富不讀書，貴難持久”，又羞又氣又急的家長，把這逆子領回家後，吊在屋裡的大梁上痛打一頓，傷好後，送他到了外鄉的社學就讀了。

一貴一賤，情分始見，大饑荒中，關中一些人倫古道尚存，師生的情誼沒有完全丟棄。此時，這位昔日很不成器學生，和隨從一起硬把過去的先生和其子扶上馬，自己兩人牽著馬步行。一路上，學生噓寒問暖，先生裝聾作啞，沒騎過馬的孩子，此刻倒是覺得很榮耀，問什麼答什麼，與城裡的闊人有說有笑，似乎忘記了腿上的疼痛。

臨到先生家的村口時，學生奉送先生幾十塊銀元，先生堅決不收。學生無奈，只好把先生父子送回家，放下那惡霸家送的半袋糧食，拱手告辭，打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