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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習醫生:口罩是我們的保護色

  • 由 澎湃新聞客戶端 發表于 足球
  • 2022-10-09
簡介在教學醫院中,新病人住院時通常是實習醫師與住院醫師負責第一線的病史詢問,一方面分擔工作量,另一方面也是學習自己面對病人:而這次我剛匆匆踏入病室,還沒來得及戴上口罩,就對上了病人家屬狐疑的目光

綠膿桿菌傷口可以擦掉嗎

阿布 我們是有故事的人

實習醫生:口罩是我們的保護色

本期故事關鍵詞:實習醫生

我們看起來簡直像是真正的醫生,但其實心裡明白,這只是如特務探員潛入敵方基地的偽裝,一種在病房之間行走的保護色。

還沒開始接觸病人之前,我們就先學會戴上面具。

正式進入實習生活的前幾天,密集的職前訓練中必然有一堂課是關於傳染病防護。這堂課會把穿著嶄新白袍、昏昏欲睡的實習醫師叫醒,讓同學互相幫忙穿上太空裝般的隔離衣,戴上口罩;彼此熟悉的臉孔隱沒在一身制式盔甲之內,像電影裡即將執行任務的航天員或特種部隊。負責感染控制的資深督導則列舉了肺結核、SARS 等疾病,在一旁嚴肅提醒:以後不管怎麼熱怎麼煩,在接觸病人之前,一定要戴上口罩。

我們也學會如何正確穿戴外科無紡布口罩:對好口鼻,上下拉開,綠色無塵的布面剛好遮住大半張臉:四條白色長繫帶打個結繫於後方,走起路來白色帶子衣袂飄飄。我們看起來簡直像是真正的醫生,但其實心裡明白,這只是如特務探員潛入敵方基地的偽裝,一種在病房之間行走的保護色。

我們需要口罩。

口罩不只能防止傳染病,也如同我們的青銅面具,背後撐起醫學威嚴的大旗,虛張聲勢,企圖遮掩面對張牙舞爪的疾病時,臉上洩露出的惶恐與挫敗。值夜班時,往往趕到值班區域還來不及放下揹包,病人的各種狀況就已緊追而來:“為什麼我爸爸還一直在發燒?”“她什麼時候才可以下床走路?”“我媽她那麼喘要怎麼辦?”我沒一個有確定答案,灰頭土臉,連忙拉上口罩掩飾一臉心虛,溜回護理站打電話請求救兵。

曾有忘記戴上口罩的慘痛經歷。在教學醫院中,新病人住院時通常是實習醫師與住院醫師負責第一線的病史詢問,一方面分擔工作量,另一方面也是學習自己面對病人:而這次我剛匆匆踏入病室,還沒來得及戴上口罩,就對上了病人家屬狐疑的目光。果然,她開口便是:“你那麼年輕……會看病嗎?”眼神瞅著我上下打量,充滿了冷冷的不信任感。

我只能好聲好氣地安撫,“阿姨,這裡是教學醫院,先由我來問一些問題,等等會有住院醫師過來再看一次。”

“不要!叫你們主治醫師過來,我兒子不是給你們這些實習醫師當作實驗品的。”她丟下這句話,別過頭去再也不看我一眼;留下我尷尬地愣在原地,空蕩的病房裡迴盪著她擲落的決絕語聲。我身上的全副武裝:脖子上的聽診器、裝滿了口袋書的沉重白袍,以及那副來不及掛上的口罩,這時統統變成了可笑的裝飾品。

而隨著實習經驗的增加,舉止漸漸變得老練,我們也學到該把口罩脫掉的時機。

在小兒科時,幾乎每一個小朋友一看到我靠近就哭,絕無例外。明明什麼都還沒做啊!正當我還摸不著頭緒的時候,資深的學姐脫下白袍,除去口罩,露出一張甜甜的笑臉。神奇地,原本土石流般的哭聲開始轉小:接著學姐蹲下,拿了一張海綿寶寶貼紙送給小朋友,摸摸他的頭,玩起“聽診器捉迷藏”的遊戲。在小朋友最後終於察覺不對準備要開始大哭以前,已經三兩下乾淨利落地完成了必要的身體檢查。

無論再怎麼偽裝,這副綠口罩的面具,在孩子們眼中大概像是從噩夢裡偷渡出來的鬼臉吧:面具背後藏著的是獰笑的醫生,打針、藥丸,以及隨之而來的各種令人不舒服的未知刑具。在大人世界裡代表了醫療專業的口罩對他們來說,是一張沒有表情的臉,機器人般對正發著燒的他們,施以冰冷的懲罰。

實習醫生:口罩是我們的保護色

然而很多情況下是無法脫去口罩的。高中時,SARS 風暴襲臺,街上的行人紛紛戴上了口罩。那時面對無孔不入的傳染病,人人自危;不小心喉嚨稍癢乾咳一聲,馬上被周遭惡毒的目光萬箭穿心,彷彿來自病魔的奸細。即使電視上衛生署官員親赴火線呼籲,日常生活並不需要用到 N95 這等高階口罩;然而黑市 N95口罩價格飄漲反映了不斷增溫的恐懼,人們也樂於採購那些防毒面具戴在自己臉上,同時也戴在心上。一時之間,人與人的相處紛紛加裝了鐵窗,每個人都戴上了面具,沒有表情,任何不必要的對話與人際關係均為不速之客,非請勿入。

而真正需要用到 N95 口罩的,恐怕是在面對那些被關在病房走廊盡頭、孤伶伶隔離室裡的病人時了。每層樓會留一間隔離病房給那些高傳染性疾病的患者:兩道門,負壓調控,鎖妖塔般層層把關,縛住地底鎮壓著的鬼神,生怕那些肉眼無法看見的妖孽,一個不小心就會從門縫溜出去為害人間。關上房門以後,我們唯一能賴以防身的,就是臉上罩著的那碗狀的 N95 口罩:小心啜飲著面前那一缽符咒滌淨的無菌空氣,滿室病菌群魔亂舞中的定風珠。

N95 其實又熱又難呼吸,每個人都避之唯恐不及:偏偏這次進住的病人背後有個碗大的褥瘡,一天三次換藥的工作就落到實習醫師的身上。進去之前,戴好口罩,如臨大敵:裡頭是個患紅斑性狼瘡而多重器官衰竭的中年女性,服用大量類固醇,偏偏又得了流感重症,腫脹蒼白的軀體癱軟在病床上。長期臥床的結果,造成腰骶部餵養了個碗大的褥瘡;我的工作是用棉枝沾優碘與食鹽水,伸進去細細清理那個火山口——裡頭血肉與膿汁交纏,深處隱隱有岩漿流動;金黃色葡萄球菌、綠膿桿菌,五彩斑斕的細菌名字在傷口的調色盤上,每天調出或深或淺的疾病塗鴉。

某一天隔離解除,她被移到普通病房;我戴著普通口罩,如常進去換藥,推開門卻只聞一股猛烈的惡臭撲鼻而來。一條結滿腐敗之花的氣味小徑,揭開層層被黏黃滲液浸透的紗布,路的盡頭果然是那褥瘡,妖異而斑斕地盛開著。我忍不住皺起眉頭,藉著口罩的掩飾在底下張嘴大口呼吸,但臭味卻如影隨形地彷彿能鑽入鼻腔,滲進腦髓。

那是死亡的氣息嗎?血肉之中裂開永不癒合的傷口,褥瘡如磨,生命自此一點一滴化為膿血。口罩以內是安全而健康的淨土,而口罩以外是瘴癘之氣蔓延的蠻荒;我們將自己關在健康的防護罩之內,外界花開花落,看似簡單的一小塊布所隔開的,其實是兩個世界如此巨大的鴻溝。

她在某個我值班的晚上過世了。家屬早有心理準備,沒有哭喊也沒有急救,看著心電圖上那條線愈跳愈緩,最後變平。住院醫師宣佈死亡之後,我留下負責將管路拔掉,傷口闔起。

引流管順利自體內移除,白稠的膿夾著氣味順勢湧出,趕緊以紗布擦去,用帶線的彎針穿過面板,打結縫合,將之永遠封印在體腔裡面。背後那曾經每天與之奮戰的褥瘡實在太大了,無法縫合,只好用紗布填回去蓋好。最後一條膠帶貼上之後,那臭味的源頭,再也、再也不會被打開了。

實習醫生:口罩是我們的保護色

不知道為什麼,比起開刀房裡精細的外科手術,我對於這樣的縫合工作更為熱衷。或許這是一種悼亡的儀式,一種遠行前的祝福,以及對家屬的撫慰。在移除外來管路與縫合傷口的過程中,象徵著挾著科學旗幟的現代醫學決定撤軍,痛苦與生命一起消失,用最原始的縫補,讓眼前的肉身還原回一個完完整整的人。

隔天早上,白板換藥的欄位上擦掉了她的床號;同一個病房負責今天換藥的實習醫師推著換藥車,看著白板發呆。

“那床病人昨天過世了。”我正好經過,提醒她。

“哦……是嗎?”她看起來若有所思。“或許這樣也好吧。”

然後我們又拉起口罩,走出護理站做各自未完成的工作。今天以後,我們會漸漸地忘了她的病情,忘了她的名字。然而氣味儲存記憶,或許在未來某個病人身上聞到類似的氣息,會模模糊糊地想起:“啊,以前實習的時候曾經有一個全身插滿管子,每次換藥都要換一個小時的病人;然後,我記得那味道……”

但是她的家屬一定不會記得我們吧,只會隱約知道她過世那天,曾經有一個住院醫師宣佈死亡,一個實習醫師留下來拔除管線,將傷口縫合。病人川流而過,對他們來說,臉孔遮蓋在口罩底下的醫師,穿著白袍,沒有表情也沒有臉孔;在這場神戲之中,我們只是戴好面具,默默進入自己角色,演出著一出又一出關於生死的劇情。

原標題:《實習醫生:口罩是我們的保護色》(題圖來源:紀錄片《急診室故事 第一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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