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碎念之——老辛，別來無恙

高中畢業已經20多年了，寫到這個數字，心裡一哆嗦，原來不管怎麼被時光溫柔以待，外表怎麼歲月無痕，內心也已經生了敏感的皺紋，不敢隨便觸碰。然而，終究還是有那一個個剎那，高中的語文課還會像過電影般的，一幕幕從腦海中經過。原來，記憶一直在那裡。

高二開學的第一天，預備鈴打過，教室裡沒有往常課前那種喧囂，也許由於剛分了班，彼此之間還不熟悉。第一節是語文課，眼前擺著翻開的語文課本，可是我一個字也沒看下去，腦子裡使勁猜測著新語文老師會是什麼樣子。隨著上課鈴聲，一個並不高大的身影飄進教室，踮上了講臺……“我姓辛，你們可以叫我老辛，以後你們的語文課就由本老頭子給你們上了……”簡短別緻的開場白，引起我們的一陣大笑，頓時感覺教室裡的氣氛緩和了很多。偷偷瞄了他幾眼，五十多歲的樣子，矮小的身材，長得似乎有些滑稽的小眼睛，“聰明絕頂“的髮型，有些褪色的“的確良”短袖，不倫不類混搭的早已退出歷史舞臺的黑色尖口布鞋……眼前這個老頭子，在那一刻，著實讓我有些失望。一直無端地感覺語文老師就該戴副眼鏡、高高大大、溫文爾雅文質彬彬，至少，不應該像他這樣。那節語文課，老辛讓我們每個人都做自我介紹，奇怪的是，在這一環節結束後，他竟然給我們每個人都冠以一個綽號。這些綽號名稱五花八門，“小雞”“小狗”“馬戶”“圍巾”……不知因為我看起來愚笨還是長得醜，他竟然“賜”於我“ya兒”的“雅名”。當時難堪得想哭，不管是醜小鴨的“ya”，還是笨鴨子的“ya”，都讓我難以接受。現在想起來，還真不得不佩服老辛的記憶力，不到一週時間，他竟可以自如地提問我們每一個人，只用他給的綽號，從不出錯。

接下來的那節語文課，我一改以往語文課的積極狀態，蔫頭耷腦地坐著，機械地完成他讓讀讓寫的任務。偶爾抬頭瞄他一眼，看他略顯些卡通的鼻子和嘴巴，（那時真的是覺得他越看越像《徐九經升官記》裡的那個芝麻官），看他講到精彩處誇張的表情。他操著一口濃濃陽穀方言味道的普通話，可是他的朗誦卻有種特別的魅力竟然完全能夠掩蓋字音的瑕疵而將我帶入文章作者的情感深處。他軼事典故信手拈來，各種衍生知識牽引著我的思緒，揪扯著我的專注力。真沒想到，這老辛確實有才啊！

猶記得他講李健吾的《雨中登泰山》和朱自清的《荷塘月色》。那淡淡的喜悅中的淡淡的憂愁，淡淡的憂愁中還有淡淡的喜悅。老辛喜歡伏在講臺上慢慢悠悠地讀課文，典型的老學究模樣。他在講魯迅《為了忘卻的紀念》那一課，解釋“出離憤怒”，朗讀“忘卻的救世主快要降臨了吧”的時候，就是這樣的動作。他在講李白的時候，也常是這樣的動作。魯迅的深刻，李白的滂沱就這樣凝結在我們的細胞裡。老辛的每一堂生動的課，似乎都能讓人忘乎所以。我特別喜歡他講魯迅先生的文章，每一篇被喻為“投槍與匕首”的戰鬥檄文，透過他的講述能讓人聽得熱血沸騰，與課本中的人物同呼吸共命運。愛吃茴香豆的窮酸文人孔乙己“排出九文大錢”時的豪爽，我現在還記得他面對滿堂學生驚詫模樣的那略帶點酸腐氣的欣喜表情；臨到死畫個圓都畫不圓，帶著遺憾死去了的阿Q；為了給癆病兒子治病，華老栓夫婦傾盡全力從儈子手得到革命志士的“人血饅頭”；少年閏土成長為木訥的中年閏土；義無反顧為民請命的“劉和珍君”……印象最深刻的是他講《祝福》裡的祥林嫂，老辛講到祥林嫂被政權、族權、神權、夫權迫害致死時用雙手掐著自己的脖子慢慢躺倒了地上……我們聽的那麼入神，一時竟然沒有人想起去扶他。於是，老辛“怒了”：小王八羔子們，我都被迫害致死了，你們還看笑話，還不快把我攙起來！……

老辛教我們的兩年間，我的語文筆記本不知道記了幾本，只記得連語文課本上空白處都密密麻麻寫滿了小字。老辛老師除了把每一節課文標題寫在黑板上，他上課幾乎從不板書，從他開啟課本張嘴的那一刻開始直至40分鐘結束，除非遇到生僻字詞，他才高抬貴手在黑板上留點真跡，他一向都是發揚君子動口不動手的風格。坐在下面聽課的我們，卻把手動到了極致，40分鐘的語文課，寫到手指發麻，遇到兩節連堂，那更是握筆的指頭處會凹下去。剛開始，非常不適應，經常筆記做不全，下課還要找同學來補記，不然，根本應付不了戲稱“麻衣”出身的老辛，他會鐵面包公似的讓你在同學們面前出盡洋相。一個學期下來，我發現自己不僅能跟上老辛的節奏，並且像是有受虐傾向一樣地享受起這種節奏來。

課講的好是老辛的一大特點，他的尖酸毒舌也是出了名的，面對班內那幾個死氣沉沉，毫無生機的“花朵”總是一副怒其不爭的樣子，老辛會在在課堂上痛罵這些軀殼爛肉，大考小考後，他也會破口大罵，罵我們不爭氣。而我們，也都理解了他的良苦用心，捱罵後只會暗地裡加勁，用更好的課堂表現和更出色的成績來為自己“雪恥”。

那些林林總總，本以為會一直如春風化雨般伴隨著我，可隨著年歲一級一級的跳躍，年輪一圈一圈的擴大，那些刻在心頭的記憶彷彿像手心的疤痕一樣，隨著長大皮肉漸漸化開。多希望還是那個坐在高中課堂的“ya兒”，聽老辛聲情並茂的講課，聽他的諄諄教誨之言，聽他的當頭棒喝之語，聽他早讀課飛進教室奔上講臺，恩威並施地安排背誦任務“妮兒們小子們，今天早晨背誦……一個字，背不過的滾……”看他抱著一摞書本試卷的身影在教學樓穿梭忙碌，看他課間跟那些男生哥們兒似的“勾肩搭背”的溫情一刻……得師如此，我們是何等的幸運！

時間是一頭被蒙了眼睛只知前行的蠢驢，神靈也阻攔不了它的匆匆腳步。當年風華正茂的少年也到了如今的油膩中年，我們心中的那個可愛的“老頭”也變成了更老的老頭。真的很想他！

老辛，別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