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現在的位置是:首頁 > 垂釣

從阿巴斯王朝流傳到南宋的故事 | 孟暉

  • 由 文匯網 發表于 垂釣
  • 2022-06-26
簡介可以看出,馬蘇第記錄的撒馬爾罕商人的遭遇,與王明清筆下的曾訥故事,主要情節一樣,都以廣州為事發之地,都有異國商人奔赴京城告御狀的關鍵環節,還都告成功了,中國君主親自下聖旨追查案情

古時貶官的聖旨怎麼寫

#FormatImgID_1#

約1310-1330年間埃及或敘利亞製造的的玻璃瓶,採用了宋元瓷花尊的造型(現藏美國科寧博物館)

南宋文人記載了聽聞到的一則軼事,然而,在時代更早的阿拉伯史書中,已然出現了梗概相同的故事,這樣的事情誰能想到!

幾年前,我注意到中國傳統酒具中有一種酒杯,且稱為“顯影杯”。那種酒杯當杯中無物的時候,杯底沒有任何圖案,然而,一旦注入液體,杯的底面上便赫然顯示出魚、蝴蝶、美人等影像,有如變魔術一樣。

戴念祖先生《文物與物理》“透光鏡之謎”一文為我們破解此般酒杯的神秘:古代工匠是巧妙運用了光學原理,在杯底上加裝一個凸透鏡,即一片球面的水晶片或透明玻璃片,在鏡底與杯底之間則水平地夾置一頁繪畫,畫面上描繪魚、花卉、美女等任意選定的圖案。當空杯時,夾嵌畫片在焦點之外,圖畫的呈像在人眼一側為實像,人眼不易看清,結果就造成了杯底無物的幻覺。

一旦將酒或其他飲料注入杯內,由液體形成了一個凹透鏡,與固定在杯底的凸透鏡結合成為一個凹凸相接的複合透鏡。這時,嵌畫進入複合透鏡的焦點之內,其成像是在杯底一側的放大的虛像,人眼可以清楚看到。待到杯中酒飲盡,複合透鏡自然解體,放大的虛像也隨之滅跡,人眼便看不到嵌畫上的形象了,這就讓人感覺像是杯中的形象忽然消失了一樣。

從文獻來看,傳為五代人陶榖所著的《清異錄》“盞中游妓”一條,是時代最早的相關記錄。從那以後,歷代都有零星的記錄,一直延續至今(可參見本人《魚影杯與蝴蝶杯的秘密》一文)。

南宋文人王明清《揮麈後錄》裡記錄了一則“往事”,是以有同樣視幻效果的寶器為引子,情節卻特別黑暗。事情的過程頗為複雜,大致是:

北宋宣和年間有個茶葉商人鄭良,透過巴結太監,居然把“廣南轉運使”這樣一個肥差搞到手,成了負責廣州進出口業務的高官。廣州的一家富戶擁有一件寶物,是個瑪瑙盆,“每盛水則有二魚躍其中”。鄭良想出高價買下那盆,但富戶卻把它賣給了一位“蕃舶”——擁有海船、從事印度洋貿易的外國商人。這位商船主雖是異域血統,卻起了漢名,叫曾訥。從通篇情節可知,他與包括兄弟在內的家人定居廣州,對中國的法律、制度甚至政治形勢都很熟悉。鄭良便向曾訥討要,後者編個藉口推脫說,瑪瑙盆已經進獻給宋徽宗了。沒想到鄭良借題發揮,上奏朝廷:曾訥私藏寶物,奢侈程度僭越天子。宋徽宗降旨追究,在鄭良羅織之下,曾訥家族覆滅,他本人亦遭流放。到了靖康元年,宋欽宗即位,曾訥獲得赦免,他意識到此時是翻盤的時機,便進京擊鼓鳴冤。結果監察御史陳述明原本奉旨追誅蔡攸,宋欽宗便讓他代替鄭良的職務,並對後者展開審訊。陳述明趁機對鄭良嚴刑逼供,導致其身亡,棺木停放在佛寺裡。不久,陳述明不法行為暴露,貶官赴職途中,到佛寺內借宿,居然撞見了鄭良的棺木,驚嚇之餘發病嗚呼。於是,他的棺木被停放在鄭良棺木之旁,二者相伴,長久無人來認領安葬。

事件的資訊量很大,其重要背景之一乃是宋代海上絲綢之路的繁榮,廣州作為印度洋貿易中最大的港口之一,成了悲劇的舞臺。出場人物都極有特色,當了進口貿易專員的茶商,深諳宋朝國情的異國鉅商,權勢無限的太監,陰狠殘酷的監察特使,這四人在人物設定上的張力,簡直像是歐洲戲劇盛期時的舞臺角色,精彩地完成了現實主義對“典型人物”的要求。他們之上則是蔡京父子、宋徽宗、宋欽宗,像是背景上的影子,影響著前臺人物的一舉一動。王明清的筆調很清楚,一則展示宋徽宗的昏聵無道,展示北宋末年政治腐敗,惡人當道。二則是以佛家的態度,嘆息人受物慾控制,受惡念驅使,嘆息命運無常,一切終歸荒涼。

王明清筆下,整樁事件過程完整,出現其中的人物都有名有姓,而且與具體的歷史事件結合在一起,顯得是一樁真實事件。然而,奇妙的是,阿拉伯史學家馬蘇第《黃金草原》講了類似的事件。

馬蘇第是公元十世紀上半葉的旅行家和史學家,出生在阿巴斯哈里發王朝的首都巴格達,他留存至今的《黃金草原》是一部恢弘的世界史,氣勢撼人。該書第十五章詳介中國,其中用很長篇幅講述了一則傳說,大致是:

撒馬爾罕的一位商人攜帶大量貨物南下到達巴士拉,然後乘船航行海上絲綢之路,到達廣州。中國“國王”特派的太監傳見外國商人,他出的報價,那位撒馬爾罕商人認為太低,於是發生了激烈爭執。太監就下令對他折磨虐待,強迫他接受低價。而商人立刻動身前往西安府申訴告狀。接下來的情節將中國描繪得十分理想化,還充滿具體細節。總之,國王召見了商人,又命令宰相等高階官員分別瞭解廣州方面的實情,最終召回太監,解除他的職務並給以懲罰。然後國王恩遇撒馬爾罕商人,讓他回廣州,並且允諾:如果商人出高價出售他的物品給國王,則龍心大悅;如果商人想要留著商品自行出售,也隨他的意;只要商人願意,就可以居留或者去他想去的地方(耿昇譯本,青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182-184頁)。

可以看出,馬蘇第記錄的撒馬爾罕商人的遭遇,與王明清筆下的曾訥故事,主要情節一樣,都以廣州為事發之地,都有異國商人奔赴京城告御狀的關鍵環節,還都告成功了,中國君主親自下聖旨追查案情。但兩位作者的心思卻截然相反,馬蘇第的用意是介紹,在唐末的亂世之前,中國的“古國王們有著一套正常的治國制度,在他們所作的公正判決中受理智的支配”。他呈現的中國,簡直罩著夢幻的玫瑰色。

但,不管怎樣,在阿拉伯世界的史學鉅著中記錄過的傳聞,竟然又出現在中國文人的筆記裡,而且前者早在十世紀上半葉,後者則是到了十二世紀,中間差了二百年。這一情況說明,中國與中東地區的文化交流遠比我們所知的更為活躍,更為豐富,文明在亞洲大陸上發展,也在亞洲大陸上流動,相關的研究有著廣闊的空間等待開拓。

作者:孟 暉

編輯:安 迪、錢雨彤

*文匯獨家稿件,轉載請註明出處。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