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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oBao故事|父親的背(隨筆)

  • 由 中國青年報 發表于 垂釣
  • 2022-12-09
簡介果然,父親不再多言

腳崴了怎麼快速恢復能站起來

我的童年和少年生長在父親的背後,父親留在我心中的影像多為背影。某天,我騎著共享單車趕去教室上課,眼前忽然浮現起父親那瘦小但堅實的後背。回憶一幕幕湧現,它們像電影慢鏡頭播放在熒屏上,此刻用文字將其重現,不由感慨萬千。

在我的記憶裡,父親的背影和各式樣的非機動車緊緊聯絡在一起。他最早的車是一輛年久失修的摩托車,關於他背影的最早記憶在那輛摩托車後座上產生。當時我還是個五六歲的兒童,家住農村。東北街道平整,屋舍儼然,聲音傳播得不到什麼阻礙,我每天最期待的事情便是坐在院子裡等待遠處響起的巨大轟隆聲。

當我聽見街上隱約傳來節奏時強時弱的嗡嗡聲時,我知道我等了一下午甚至一天的父親終於回來了。我趕緊躥起來,到門口張望,果真是父親騎著摩托車暫時結束了外出問診,回家吃飯。接下來我會跑到摩托車旁邊,雀躍著央求坐上去。雖然離家只有幾步遠的距離,父親還是會讓我爬上後座,載我回家。母親已經備好晚飯,等父親回來了才正式擺桌吃飯。

吃過飯,我希望多和父親待一會兒,可是他通常還要繼續去給村裡的患者們打針、看病,要等晚上睡覺的時間回來。期待落空的我只能跟隨父親的腳步走出屋子,望著父親跨上摩托車,腳踩幾下,打火,排氣管噴出幾縷黑煙,轟地一聲衝出去。此時我會愣愣地站在庭院裡,望著父親的背影緩緩遠去的方向一動不動。那時,我注意到父親的後背如同一塊巨大的木板,厚實、硬挺,因為有他,前方槍林彈雨,後方枕穩衾溫。直至他的身影完全淡出我的視野,我仍會幻想下一秒父親因落了什麼東西而折返回來。不過這樣的憧憬總被母親呼喚我回屋寫作業的聲音打破。長大了一些後,我要去鄰村上小學,被迫學會了騎腳踏車。剩下的農村記憶,多數是我和小夥伴騎腳踏車滿街跑,不再日日期盼父親的歸來。然而這並不影響父親為家庭付出了諸多辛勞的事實。

十歲左右,父親做出了在我眼中近乎偉大的行動:舉家搬遷至城市。那年我讀小學四年級,開始了城市生活,搬遷到城市的不僅有我的學籍,還有我的生活和思維。處處改變讓我意識到天外有天,我也應該奮力突破一堵又一堵壁壘。

自那之後,我的成績沒有辜負父親始終如一的接送。他把摩托車換成了當時流行的電動車,往返於單位、家和我的學校之間,而我依然坐在後座。記憶裡,父親從這幾年開始衰老。他後背的面積沒有變,形狀卻發生了改變。一天傍晚,父親接我放學回家,我坐在電動車後面端詳他的背部形態。

那是初夏,不算很熱,春夏過渡之際總會起風。父親穿了一件短袖,顏色我記不清,而短袖和面板之間的空隙經常鑽入或多或少的風。他背部的衣衫反覆鼓起,癟下去的時候貼面板很緊,我清晰地看到了他的脊椎——脊椎上部向前凸。我忽然意識到父親的脊椎已經產生了弧度,雖然不大,卻在告訴我什麼難以言說的東西。不知怎的,我舉起右手,橫放在父親脊椎的中段,然而,右手從小拇指到大拇指的橫向弧度,恰好和父親的脊椎貼合了。我有點驚詫。還來不及思考,父親便察覺到了我的舉動,問我要幹嗎,出於行駛中的安全考慮,我搪塞過去,保持了一路的沉默。回想兒時記憶裡那塊堅硬的木板,我發覺父親的背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回家後,我將我的發現告訴了父親,他一如既往地處變不驚,說,能怎麼,老了唄,正常現象。他的平靜讓我感到五味雜陳,明明是生活的重量壓彎了他的脊背,他不應該衰老得如此迅猛。

讀高中時,學校實行密集型跑操,以此來鍛鍊班級凝聚力。我的平衡感很差,在跑操中連續兩次崴腳,肌腱和韌帶均受損,腳踝腫脹得和小腿腓腸肌平行,無法正常走路。父親先讓我在家休養了一個多月再回去上課,但此時我的傷勢只是略有好轉,還不能獨立行走。

我們的教學樓沒有電梯,班級教室設在六樓,父親每日揹我上下六層樓。當時家裡還沒有轎車,他只能騎電動車,將我安置在後座上下學。由於左腳踝處嚴重積液,左右腿極不平衡,我不能叉腿坐,只能側身坐在後座上。

記得一天中午,父親接我放學回家,我側坐在後座上,左腳的重量讓我渾身不舒服。東北的冬天很冷,寒風咆哮,打在父親身上,我看到他身上的羽絨服癟了下去,即便他馱著我時從不快速騎車。行進的道路上不僅有刺骨寒風,還有不規則分佈的厚厚的冰。這群路障不知道何時在哪兒就會出現,還以極低的摩擦乾擾了父親的行駛。父親及時將車矯正回正確的行駛軌道,但電動車後半部分劇烈晃動了幾下,我失去重心,被甩了出去,躺倒在柏油馬路上。有了之前的經驗,我全程沒敢把腳著地,所以傷勢無大礙,只是先著地的股骨鑽心地疼。那次之後,父親不再帶我去學校,而是讓我在家安心休養,直至能再次站起來。

居家養病的那幾個月很漫長,我經常坐在書桌前沉下心思考。得出了一個結論——即便我受傷了,父親也會一如既往地堅持在我的前方,揹我上下樓也好,接我上下學也罷,他的背可以支撐我,可以為我遮風擋雨。

恍惚間,我又想起了父親的背部。他揹我上樓的場景,不時充盈在我的腦海。當時父親已年近五十,且戒葷吃齋,體力尚不如前。他要揹我上六樓,還要拎一個大書包,只能把書包先放到樓下,中途休息的時候他再下樓去取。

那天早晨,他把書包放到了一樓,揹我上了三層樓,發出氣喘吁吁的聲音。到了三樓後,他把我放下,獨自下到一樓取書包,再上來。於是,這樣的迴圈又要發生在從三樓到六樓的過程中。從四樓開始,我趴在父親的背上,看見汗珠從父親的後腦勺滲出,再從後脖頸滾落,即便處於嚴冬時節。最終到了六樓,我站在走廊等候回三樓為我取書包的父親。待他重又返回六樓,將書包遞給我,再轉身離去,我停住幾秒鐘沒動。父親轉過身後,我不由自主地凝視起他的後背。果然,他的背從後面幾米的距離也能看出了彎曲、佝僂的趨勢。我很愧疚。是我的傷病進一步壓彎了父親的背。我卻不能多想,被響起的早自習鈴聲叫去了教室。

經過一學期的休養,我終於回到了學校課堂,傷勢也漸漸好轉,後來甚至恢復了體育運動。高中剩下的兩年半,我依然坐在他電動車的後座,坐在他背後。在他後背的庇護下,留給我的考驗只有學習和考試。父親的存在,是上天對我最大的仁慈。

高考後父親幫我報了一所離家很遠的大學,乘坐飛機是最便捷、經濟的出行方式。出發的那天外面下著雨,足夠把身上打溼,我們很快上了一輛計程車,所幸到了機場後天氣轉晴,沒有影響行程。等飛機和安檢的過程中,我不經意注意到了父親忙前忙後的身影。

實際上,他身高不足一米七,身體也不強壯,後背也不是過人的堅實。相反,他的背不僅漸漸彎曲了,整個面積也縮小了——那塊木板已經改變了形狀,邊緣在向心聚攏。他的身軀也不復往日的高大。也許是我馬上要離家,心智成熟了;也許是我小時候的記憶加了濾鏡;也許是他真的老了。

飛機上,他時常觀察我的動向,問我是困了還是餓了,而我只是在閉眼等待降落。母親叫他別再如此惦念我,我早晚都要獨立出去,更何況是在我即將開啟離家生活的時刻。果然,父親不再多言。初入大學的幾個月事事新鮮,沒什麼思念家鄉、牽掛親人的情緒,一旦時間長了,難免產生“萬里悲秋常作客”的孤寂和感傷。每當此時,我尤其思念我的父親,和他那雖不強壯但卻有力地支撐起家庭和我的人生的後背。

如今寒暑假返家,全然感知父親的辛勤勞苦沒有被辜負。他雖認為開車對他來說是不經濟的選擇,但終於具備財力給姐姐買了車。再去觀察父親的樣貌,可以得知衰老是一個人不可避免的經歷。他的白髮肆虐,他的後背更加彎曲。這些變化固然辛酸,同時也是父親個人創業史的見證。父親出生於上世紀60年代,經歷了祖國發展最為迅速的時期,抓住時機埋頭苦幹,也嚐遍了人間百態。他用半生證明了他有能力出人頭地,有能力給妻兒最好的生活。他始終保持著堅韌和辛勤,即使現在我和姐姐不再需要他的接送,也選擇步行或騎腳踏車上班,以保持運動和健康。他在變老,他的背漸趨佝僂,但這些變化鐫刻出他的光榮。

於我而言,父親的後背已經不再是物質實體,而是父愛和他那寶貴精神財富的寄託,並且它將永遠存在於我的精神中,指引我前行,給予我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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