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鎮說》第二部139｜辛瑋話裡是什麼味道，她咂摸不出來

□逄春階

第十四章 征程

難道我講話中有的詞句不夠恰當嗎？

小麥快要開鐮了，太陽出來一照，山坡上的梯田裡，那一片片金黃色更加晃人眼目。肥碩的麥黃杏從房東家的牆頭上伸出來，壓彎了枝頭，有圓圓的黃杏隨風掉下。賣櫻桃的挎著柳條筐子，“好油櫻桃”“好油櫻桃”地在衚衕口叫賣著，這種叫賣聲簡直惹得牛蘭芝快要流口水了。她從小就喜歡吃又香又甜又帶點兒酸味的紅櫻桃，芝鎮大集上的紅櫻桃個兒大得像花紅果，她每次去芝鎮趕集，都要去看他的幹爺——我爺爺公冶祥仁，而我爺爺呢，都要親手去買，在櫻桃攤前，挑來挑去，買來放在大白瓷盆裡，打上井拔涼水一洗，洗完，還要滴上一滴白酒，他說，酒，可以去酸。我爺爺遞給她，看著她吃，他自己卻不吃。她咬一口，爽口啊。我二姑公冶盈樽曾經抱怨說爹偏心，從來不給她買。每次吃，都是仰仗著牛蘭芝來。二姑公冶盈樽就央求她多來藥鋪。看著櫻桃，牛蘭芝居然想起乾妹妹了。像乾妹妹這樣的芝鎮姑娘也應該早早出來，唱著歌，打鬼子，多浪漫，可她們沒有。

這天，她要到一個莊裡去演講，宣傳豐收時要注意敵人從據點裡出來搶麥。急火火地走到一棵銀杏樹下，看到一個老大爺挎著籃子在賣櫻桃，一筐子紅，把她的腳步放慢了。她不由得蹲下來買了兩捧。大櫻桃帶著綠葉，紅油油的，不用說吃，看著就惹眼，掏出小手帕，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櫻桃兜起來。小手帕是曹永濤給她的，雪地裡她崴著腳，曹永濤揹著他，她一開始緊張啊，從來沒有男人背過呢。站在山頂上歇息時，她額頭上都緊張得冒了汗，曹永濤就把手絹掏出來讓她擦。等到了沂蒙山，她把手絹洗得乾乾淨淨，疊得四四方方，想還給他，可見了面，又不想還了。不見面呢，又想還給他。她就這麼矛盾著，糾纏著，她想著他，希望他突然就蹦到她面前來搶櫻桃吃。可是，他在哪裡呢？

她還想開完會給戰友們也吃一些。她知道辛瑋和她一樣也愛吃櫻桃，特地挑出幾顆瑪瑙般的大櫻桃留給他吃。

她站在一塊大石頭上，看到老鄉們蹲著的，坐著的，站著的，一下子激起了她的熱情，像小河流水，她開始講了。講到最動感情時，看到過去住過的房東薛大娘站在碾盤邊上，她一會兒撩起衣襟擦眼淚，一會兒偷偷地給她打手勢使眼色。她想，薛大娘早就答應給自己做一雙爬山鞋，可能是叫我講完話後到她家去拿鞋子吧。她看到薛大娘好像在向她招手，這當兒，她看到了辛瑋部長的眼睛，辛瑋部長什麼時候來的呢？那眼神似乎是提醒她快些結束講話。牛蘭芝想，難道縣裡有什麼急事等著我去幹嗎？還是怕我的話講長了，耽誤老鄉們回家收麥子。牛蘭芝加快了語速，本來還有兩段話，她省了，草草講完。牛蘭芝跟過去一樣，演講到最後都要起頭唱一支歌，她起了個頭：“烈火燃燒的沂蒙山上……”老鄉們唱著，歡快地向田野或者家裡散去。

牛蘭芝覺得今天狀態不錯，歡歡喜喜從大石頭上跳下來。薛大娘倒騰著小腳，一把將牛蘭芝攬在懷裡，端詳著牛蘭芝：“瘦了？可得好好吃飯啊。”從腰裡掏出嶄新的黑布鞋，拍著她的肩膀說：“不是說麥收前要準備反‘掃蕩’嗎？這是我點燈熬油連夜趕著做起來的，粗針大線的，湊合著，先拿去穿著打鬼子，過幾天大娘再給你做雙好的。冬天，我還有一塊小羊羔皮子，給你棉鞋沿兒上鑲一圈毛口，暖和腳面子，過了霜降可別忘了來拿啊。”

“大娘啊！您……”牛蘭芝還沒來得及說完，辛瑋急火火地趕過來，說：“大娘，您的針腳真好，我替小牛謝謝你。我們還有個急事。先不說了。”

辛瑋轉過臉來，向她閃出一種不尋常的焦急而又疑慮的目光，牛蘭芝從來沒見他用這種眼光直視過她。她想，難道我講話中有的詞句不夠恰當嗎？還是哪句話說錯了？他雖然還是像平常那樣微笑著，憨厚朴實，但表情上又有一絲涼意。她太熟悉辛瑋了，他直來直去的，從來不會掩飾自己。牛蘭芝也沒多想，她一直把辛瑋當成自己的長輩，不論他臉色怎樣，還是像小孩子一樣，將那包櫻桃在他面前一晃：“辛部長，您猜猜，這裡麵包的是什麼？”

“是櫻桃吧？我知道你見了櫻桃就不要命。”辛瑋的話是親切的，但又那麼沉著。牛蘭芝覺得不是過去的味道，是什麼味道，她也咂摸不出來。

“是現在就吃，還是回到縣委機關大夥兒一起吃？我一個也沒捨得吃呢。”牛蘭芝小小的個子在他高大的身軀面前，只能仰著臉和他說話。

“回去再說吧！”辛瑋的語氣似乎變得很沉重。牛蘭芝有些懷疑起來，又覺得沒啥事兒。這種懷疑的念頭是無端的。然而，他為什麼不說“回去再吃”呢？卻說“回去再說”呢？

牛蘭芝沉默著，緊緊地攥著那包櫻桃，有意落在他的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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