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壇巾幗兩大腕 呂碧城俠膽闊視超易安

呂碧城圖片

文/東嶽 郭德懷

在近年中國詩詞熱潮中，提起歷史上的女詞人，大多數中學生都會嘖嘖稱讚南宋時期的易安居士李清照。她那“尋尋覓覓 冷冷 清清 悽悽慘慘慼戚”的名句代表了婉約派詞人的氣質，千餘年來，被歷代文人騷客和現當代莘莘學子尊為中國文學史上的著名女詞人。她的身世遭遇也被當今劇作家搬上了舞臺和銀幕，成為家喻戶曉的歷史女名人。中國的文化女子們更是因為有李清照這樣一位才女而感到驕傲。但是，令人遺憾的是，除了少數中國詩詞發展史研究者外，當今一般讀書人卻鮮有知道在清末民國初年的四大才女中，有一位名叫呂碧城的詞壇女明星，不僅詞詩頗豐，文才超凡，而且還是一位煊赫一時的女權宣傳教教育先驅、卓越的商界女傑，中國佛典的英譯者，中國保護動物最早倡導者。。

其他在此不說，僅就詞作而言，呂碧城與李清照相比，她的勤奮博學、中外閱歷、多項職務為詩詞創作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提供了豐富的素材，其作品數量、質量毫不遜色於宋代詞壇大腕李清照，甚至在某些方面大大超越了李清照。

請看以下例證：

一.12

歲初登詞壇，作品洋溢豪氣俠膽 一鳴驚人。

呂碧城出生於安徽旌縣一個官宦人家。其父呂風歧是清朝末年進士，曾任朝廷和地方官。其母嚴氏也是飽讀詩書的大家閨秀，家中藏書數萬冊。良好的家教，廣泛的閱覽，使幼年的

呂碧城聰穎早慧，琴棋書畫皆有所習，尤其鍾情於古詩文研讀。12歲時就寫出了一闕令人稱絕的詞《 法曲獻仙音 》：

綠蟻浮春，玉龍迴雪，誰識隱娘微旨？夜雨談兵，春風說劍，沖天美人虹起。 把無限時恨，都消樽裡。君未知？是天生粉荊脂聶，試凌波微步寒生易水。浸把木蘭花，談認作等閒紅紫。遼海功名，恨不到青閨兒女，剩一腔毫興，寫入丹青閒寄。

詞中以歷史上兩位巾幗女英聶隱娘和花木蘭為楷模，認為不能輕蔑地把世上女子都看作是平庸的脂粉，她們也有荊軻、聶政的俠肝義膽，也有“夜雨談兵，春風說劍”為國建功立業的豪情壯志，更有“沖天美人虹起”的巾幗輝煌。全詞豪氣勃發，英姿凜凜，堪與宋代豪放派詞人辛棄疾的名詞《破陣子》媲美。一個才12歲的小女孩，竟然也有“ 醉裡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的大丈夫英雄氣魄，怎不讓人震驚稱奇？難怪當有人告訴當時的詩論大家樊增祥時，他驚訝得半天說不出話來，不敢相信如此蕩氣迴腸的詞章竟出自一個小女孩兒之手！？ 另一位文壇權威徐沅讚賞呂碧城的這首詞是“拔天斫地，不可一世，在詞家獨闢一界，不得以音律繩之。”

自此，呂碧城的豪詞之作，接二連三，地方學者賢達先睹為快，競相傳播。

二.

詞作立意宏遠，抒發憂國救世之志，抨擊百姓痛恨權勢，激發志士意氣。

1904年，21歲的呂碧城衝破舅父不許女子外出讀書謀職的阻攔，隻身到天津任職《大公報》編輯，時局的黑暗使她憂憤壓抑，救國的熱血激盪胸懷。她不吐不快，任職不久就在報上發表了詞作《滿江紅、感懷》：

晦暗神州，欣曙光一線遙射。問何人，女權高唱，若安達克？雪浪千尋悲業海，風潮廿紀看東亞。聽青閨揮涕發狂言，君休訝。 幽與閉，長如夜。羈與絆，無休歇。叩帝閽不見懷憤難瀉。遍地離魂招未得，一腔熱血無從灑。嘆蛙居井底願頻違，情空惹。

詞的大意是：風雨如晦而又陰暗的神州大地，偶然欣喜地看到一線曙光照射。請問是何人，把女權高唱，把法國女革命家若安、女愛國者貞德讚頌？踏千遍雪浪悲憤如海，二十世紀東亞風起雲湧。當你聽到青年女子在深閨裡揮淚發出狂言高論，請不要感到驚訝奇怪。幽暗與封閉啊，長如黑黑的夜。束縛與羈絆啊，無休無歇。叩問蒼天帝門，悲憤的情緒難以發瀉。遍地是離鄉背井的魂魄卻招呼不得，一腔熱血到底往哪裡潑灑？可嘆那井底之蛙願望不能實現，空惹得情懷激昂悲痛不已。

全詞引用法國大革命女英雄的榜樣， 呼喚中國女子勇敢地站起來爭女權爭人權，與黑暗決鬥，其振聾發聵的驚世之語，與岳飛的《滿江紅》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這在晚清那個腐朽衰敗的社會里，是多麼的難能可貴啊！從藝術性上來看，她繼承了屈原叩天問地的傳統，具有浪漫主義風格。令人讀之生髮出衝破黑暗擁抱光明的激情。

這種氣概與視野不僅超過了千年前的李清照，就是同時代的一般詩詞文人也是難以企及的。正是因為這種巾幗豪情，此詞在《大公報》一發表，旋即引起了極大的社會反響，萬千讀者讚頌傳播這一仰天長嘯的醒世力作。一時間，社會名流紛紛唱合響應，各地報刊爭相轉載，女權潮流漸成氣候。影響之廣泛，波及大江南北，甚至連呂碧城本人也始料未及。

她的這種放眼天下、壯懷激烈、豪氣俠膽的雄詞壯篇，與李清照“也擬泛輕舟 只恐雙溪舴艋船，載不動許多愁”的個人愁苦之作相比，實在是有天淵之別。更令人叫絕的是，

當時著名的革命黨人鑑湖女俠秋瑾，在南方讀了呂詞連連叫好，特意趕到京津與呂碧城屈膝暢談三天，結為知己，詩詞往來，情勝姐妹。秋瑾遇難後，呂碧城用英漢兩種文字賦詞悼念，影響中外。

三、呂碧城詞作的豪氣俠骨，還體現在她嫉惡如仇，敢於抨擊煊赫權貴

。清光緒三十四（1908）年，光緒皇帝與慈禧太后在幾天內相繼去世，許多皇奴思想嚴重的人如喪考妣，覺得天塌地陷，惶惶然如臨世界末日。他們把慈禧太后生前的畫像恭恭敬敬地掛在頤和園萬壽山排雲殿正牆上，每日叩頭朝拜，祈求老佛爺的保佑。呂碧城聽說後，怒不可遏，寫了一首《百字令、題慈禧太后畫像》，和慈禧的畫像一併刊登在報上：

排雲深處，寫嬋娟一幅，翬衣耀羽。緊得興亡千古恨，劍樣英眉。遮蔽邊疆，京垓金幣，纖手輕輪去。遊魂地下，羞逢漢雉唐鵡。 為問此地湖山，珠庭啟處，猶是塵寰否？玉樹歌殘螢火黯，天子無愁有女。避暑莊荒，採香徑冷，芳豔空塵土。西風殘照，遊人還賦禾黍。

詞的大意是：在那排雲殿深處，有西方女畫家繪女人一幅，雖然上面有五彩羽毛織成的耀眼衣服，但怎禁得興亡千古恨像劍一樣的豎眉。就是這個權赫女人寧願國防廢弛邊疆失守，也要用海軍費用修那個頤和園，奢華京城像用金幣包裹起來一樣，她一雙纖手就這樣把大清朝廷葬送。你這個女人啊，即便到了陰曹地府，也羞見漢代的呂后和唐朝的武則天，因為你不配！

問一聲這個地方的湖與山，那珠簾翠庭開啟之處，還是人間世界嗎？玉樹歌沉王氣終，就連那螢火蟲也已經稀少絕跡。當初天子尋歡伴美女的承德避暑山莊如今荒涼寂寞，當年慈禧採香的花間小路也冷冷清清，歌女舞女的芳香豔麗已無從尋覓，空留下一片塵土。真的是玉環飛燕皆塵土，只有凜冽的西風和殘淡的日光，遊人還唱著《詩經》上那首悲悼周朝滅亡的《火黍》詩。

此詞發表時，滿清的危殿還沒有坍塌，慈禧雖已病逝，但皇威依然懾人，一般人不敢議論這位皇太后的是非。傅儀皇帝及臣子臣民見到此詞時非常震怒而又驚慌，大逆不道之詞竟然上了報紙，這還了得？！而一般百姓讀者見作者以詞為劍，斬去了慈禧太后頭上的顯赫光環，剝開了“老佛爺”醜惡狠毒的內臟和靈魂，感到無比的痛快解憤，一時間到處傳播吟誦，成為轟動社會的重大新聞。試想，如果沒有超人的膽量，如果沒有凜然無畏的正義感，25歲的呂碧城敢向封建社會的最高權貴投以匕首嗎？縱觀中國上下五千年的歷史，賦詞寫詩的才女不乏其人，但像呂碧城這樣敢於蔑視並挑戰最高權貴的女子能有幾人呢？

四.

遊覽之詞

縱攬亞歐美，異彩紛呈，氣象萬千，令讀者耳目一新，眼界大開。

呂碧城憑藉嫻熟英法日語的境外交際優勢，遊覽足跡遠涉亞、歐、美三洲，其即興詩詞，也寫得豪氣鬥牛，氣度不凡。她以一支飽含時代風雲、歐風美雨之生花妙筆，寫盡了異彩紛呈、奇特鮮活的風光事物，不僅有遊覽“阿爾伯士山”、“日內瓦之鐵網橋”、“巴黎鐵塔”、“紐約女神”、英海峽、火山、雪湖、冰河、旭日、海濤、落霞等名勝靚景的所見所感，也有電纜、飛艇、膠鞋、雨衣、冰淇淋等異域生活物品。涉獵異域景物之廣，意象之豐饒瑰麗，不僅古詩詞稀少，近代詞壇也不多見。大量描繪異域風光、風土人情的佳作，發

表於國內報刊，令國人耳目一新，大開眼界。詩詞理論家錢仲聯在《近百年詞壇點將錄》中評論說：“呂碧城中年去國，卜居瑞士。慢詞《玲瓏玉》、《陌上花》、《瑞鶴仙》，俱前無古人之奇作。”還有論者將呂碧城與李清照作了對比，認為呂詞描景狀物的視野和境界大大超越了李清照，

是

“

用中國詞牌大量歌詠異域景物風光的第一人

”。

論者所言，並非誇張溢美，呂碧城海外遊覽詞作中的豪氣與奇幻，有《解連環巴黎鐵塔》和《金縷曲 。 紐約自由神像》為例，且先看：

解連環巴黎鐵塔

萬紅深塢。怕春魂易散，九洲先鑄。鑄千尋、鐵網凌空，把花氣輕兜，珠光團聚。聯袂人來，似宛轉、蛛絲牽度。認雲煙飄緲，遠共海風，吹入虛步。銅標別翻舊譜。借雲斤月斧，幻起仙宇。問誰將、繞指柔鋼，作一柱擎天，近街羲馭。繡市低環，瞰如蟻、鈾車來去。更悽迷、夕陽寫影，半梢茜霧。

這首詞是她1928年春天登臨法國巴黎埃菲爾鐵塔時所作。全詞把千尋鐵塔直插雲霄，鐵網凌空，雲煙縹緲的壯觀仙境寫得大氣磅礴，人仙共幻，大有杜甫“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雄渾意境。

再看： 《金縷曲紐約港自由神銅像》

值得黃金範。指滄溟、神光離合，大千瞻戀。一簇華燈高擎處，十獄九淵同燦。是我佛、慈航艤岸。縶鳳羈龍緣何事？任天空、海闊隨舒捲。蒼藹渺，碧波遠。

銜砂精衛空存願。嘆人間、綠愁紅悴，東風難管。篳路艱辛須求己，莫待五丁揮斷。渾未許、春光偷賺。花滿西洲開天府，是當年、播佳蒔遍。翻史冊、此殷鑑。

位於紐約港口的自由女神像，是美國脫離英國殖民統治，獲得獨立自由的象徵，它是美國人民經過長期艱苦卓絕、浴血奮戰的結果。呂碧城深諳美國開國史，從對自由女神像的瞻仰中，她得到了深刻的啟示，“篳路艱辛須求己”，被奴役被壓迫的民族，要想取得革命的成功，要創造美好的世界，只有透過自身的努力奮鬥，像當年許多憂國憂民的美國志士一樣揚眉舉劍。她渴望國人能猛然自省，吸取美國革命成功的經驗，自強自立，使災難沉重的祖國早日擺脫列強的欺凌，贏得民族的自由解放。詞的結尾強烈地反映了這一迫切的心願。

概言之，呂碧城的異域風光詞及

其他題材的詞作，都彰顯了視野遼闊，意象繽紛，詞章拔群，別見雄奇的大氣崢嶸特色，創作成就之高，明顯超越了李清照

，

為神州詞苑增添了空前的光彩

。稱其冠蓋群芳，絕不是過譽之說。當代學者錢仲聯先生在《近百年詞壇點將錄》一書中，把呂碧城定為：“地陰星母大蟲”，雖不雅聽，卻也幽默地展示了這位女詞人標異超凡豪氣勃發的巾幗特色。

而李清照圉於時代和生活小圈子的限制，加之性格的內斂與呂碧城傲岸開放迥然不同，詞作纏綿悽惻哀婉有餘，縱橫馳騁底氣不足，雖然也偶有“生當做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的陽剛之句，但縱觀其畢生詞作實屬鳳毛麟角。當然，畢竟二位女詞人詞派不同，時代迥異，不宜苛求易安居士。

五.

婉約之詞

亦是高手

。

李清照之詞，以婉約見長，但呂碧城也有為數不少的婉約之詞受人讚賞，其藝術水平絕不遜色於李清照。譬如，同是寫愁思，易安居士的《一剪梅 》是這樣寫的：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而呂碧城的《浪淘沙》卻別出心裁地妙用了物人情感互通的手法，別有情趣：

寒意透雲幬 ，寶篆煙浮，深夜聽雨小紅樓。奼紫嫣紅零落否？人替花愁。臨遠怕凝眸，草膩波柔，隔簾咫尺是西州。來日送春兼送別，花替人愁。

詩詞大家樊增祥在此詞旁批曰：“淑玉（李清照曾著有《淑玉詞》）猶當避席，斷腸集（宋代著名才女朱淑真詞集名）勿論矣。” 在樊先生看來，兩位前輩女詞人的寫“愁”水平均在呂碧城之下。

呂碧城一生著有《信芳集》、《曉珠集》、《雪繪詞》、《香光小錄》等十幾本詩詞集，其代表作被近代詞學理論家龍榆生收入《近三百年名家詞選》，並稱之為“近三百年來最後一位女詞人”、“鳳毛麟角之才女”。

除了上述詞風特色外，呂碧城在中國古詞發展史上的更大貢獻，在於進一步拓展了詞作的選材範圍，他的詞議時政、異域遊覽之作，使詞這一文學樣式走出舊日兒女私情、風花雪月、傷春哀怨、身世感懷、閨閣情絲等侷限，新創了中外縱橫、波瀾壯闊、奇妙多姿的新境界，這絕非李清照那種沉溺於“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的孤哀宅女微情所能比擬的。

呂碧城晚年，信奉佛教，也並沒有忘記詩詞創作，其參佛詩詞多表達和平護生的佛教思想，這與她晚年把僅有的財產無償捐獻給佛教寺，用英語翻譯佛學經典，撰寫佛學論文，推動中外佛教思想交流一樣，受到了後人的認可好評，與李清照的晚年相比她還是幸運的。李清照因為在前夫趙明誠死後曾再嫁過一次且又離婚，被封建禮教衛道士們打入了不守“婦道”的另冊，備受世人歧視，甚至落魄到想教一個鄰里小孩識字都被冷漠拒絕，乃至同時代的大詩人陸游也因此對她呲之以鼻。易安居士孤寂貧寒的晚年真真是“慼慼慘慘慼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