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碼頭城市的血緣 | 陳丹燕

  • 由 文匯報 發表于 棋牌
  • 2022-05-01
簡介不知道他們在搬運貨物時,是不是能跟得上英國碼頭工人唱的號子,或者,他們像上海碼頭上的寧波工人一樣,保留了自己的方言號子,形成了自己的一個小社會

城市碼頭怎麼提現

碼頭城市的血緣 | 陳丹燕

上海碼頭上的遠洋蒸汽船與碼頭工人

那還是在倫敦的一個禮拜天的早晨,許多年前。

在泰晤士河邊的金絲雀碼頭附近,遠遠看得到西印度碼頭那裡的倉庫,現在是個博物館了,閉著門。

金絲雀碼頭區,與遠東的貿易大多集中在這裡裝卸。過去總是日夜繁忙,現在總是燈紅酒綠。那天卻是個意外,禮拜天清晨,長長河岸上沒有人,只有一隻鐵錨豎著,如今它是個紀念碑。

河岸上能看到泰特美術館的大煙囪,當然它不再冒黑煙了,河裡也不會再有黑乎乎的運煤船。如今它不再是發電廠,而是收藏和展覽現代藝術品的美術館。

去格林尼治的路上,看到有些原來的船塢和倉庫已改造成了公寓。禮拜天早晨,每個無人的陽臺上都沉浮著深深的睡意。

當石油代替了煤,洲際飛機代替了遠洋船,時代就變了。

碼頭就靜下來了。

有個問題靜靜地浮上心來:金絲雀碼頭上的碼頭工人有碼頭號子嗎?

工人為了合力搬運貨物時協調步伐,這是碼頭號子誕生的緣由。這樣說來,只要有碼頭,在沒有機械化,也沒有集裝箱運輸的時代,就會有扛大包的碼頭工人。只要有碼頭工人幹活,就會有碼頭工人號子。四個人一起裝卸,有四個人用的號子;八個人一起裝卸,有八個人用的號子。搬貨物上船,有齊心向上的號子;搬貨物下船,有齊心向下的號子。

上海碼頭上的工人這樣唱:三級跳板!嗨——嗖!大膽上去!嗨——嗖!別向下看!嗨——嗖!

倫敦工人是怎麼唱的?

依此類推,德國的漢堡碼頭上,也一定會有漢堡碼頭工人號子,漢堡工人怎麼唱呢?

因此,南洋的馬六甲碼頭上,也會有馬六甲碼頭工人號子。

斯里蘭卡的加里要塞碼頭上,也會有加里碼頭工人號子。

東洋的大阪碼頭上,也會有大阪碼頭工人號子。

香港的中環碼頭上,也會有香港碼頭工人號子。

印度的果阿碼頭上,也會有果阿碼頭工人號子。

這些都是當年東印度公司一路東行路過的碼頭。

我期待自己能聽到這些聲音。

早就聽說過,英國的利物浦碼頭跟上海碼頭的樣子非常相似。在利物浦,曾經有一批航海時代隨船而去的中國海員,因為各種原因留在了利物浦碼頭上,成了碼頭工人。不知道他們在搬運貨物時,是不是能跟得上英國碼頭工人唱的號子,或者,他們像上海碼頭上的寧波工人一樣,保留了自己的方言號子,形成了自己的一個小社會。

寧波幫的碼頭工人號子,用寧波話唱的:

(甲)哎,上來,E賽格,朝南篤底第五根上跳 E賽格

(乙)E賽格,朝南篤底第五根上跳

(丙)E賽格,朝南上跳來上跳

(甲)EO脫朗,朝南第二根上跳,朝南啊

(乙)EO脫朗,朝南第二根上跳

(丙)EO脫朗,上跳來,朝南啊

不是寧波人還真的聽不懂。

上海碼頭上,碼頭工人也分成不同的幫,號子也就分成了本地幫號子,蘇北幫號子,湖北幫號子,還有寧波幫號子。那麼,漢堡海事博物館所說的當地碼頭工人的土話號子,是不是也跟這種語言分類差不多呢?

漢堡是著名的漢莎同盟城市,那它的碼頭上,應該有塔林幫號子,哥本哈根幫號子,還有斯德哥爾摩號子?就像同樣是口岸城市的漢口與寧波,它們的方言在上海碼頭上流傳著。

印度的孟買有著一條跟上海外灘相似的水邊大道,甚至Bund(外灘)這個詞,都是從印度傳來上海的。孟買的Bund,也會夜夜響徹碼頭工人的號子聲吧,就像十九世紀中葉的上海工部局會議記錄裡提到的,上海外灘碼頭上夜夜不休的號子聲。

如果我把上海放在海事時代的全球地理上看,能看到碼頭造就的城市裡,上海與倫敦、漢堡、利物浦、孟買、馬六甲、大阪是真正的姐妹城市。它們在誕生的時候、成長的時候,都是夜夜響徹了碼頭工人號子聲的城市。

這樣的城市都有著一種碼頭帶來的節奏。

也許這些城市的節奏是一樣的。

在2020年春天,我希望自己能在倫敦書展後,去運河博物館找到倫敦碼頭的號子。然後,去漢堡海事博物館聽到漢堡的碼頭工人號子。我希望自己能證實,這些城市散落在世界各地,但卻有種一致的節奏,將它們的遺傳連結在一起。

我希望這一年開始,做這樣一個長旅行,沿著碼頭城市,從歐洲西頭到英國漸漸走到亞洲東頭的日本,這樣的旅行,可以切實地找到自己家鄉聲音上的遺傳。

上海的碼頭工人扛著沉重的貨物,卻唱著男人氣的號子:

搭起來噻!奧嗨——!起來啦——!走嘎——!

開步走咯!嗨——嗖!腳下小心!嗨——嗖!

三節跳板!嗨——嗖!顫顫悠悠!嗨——嗖!

大膽上去!嗨——嗖!別向下看!嗨——嗖!

內心平靜!嗨——嗖!腳底穩定!嗨——嗖!

一根槓棒!嗨——嗖!六尺來長!嗨——嗖!

抬走窮根!嗨——嗖!喜氣洋洋!嗨——嗖!

下了跳板!嗨嗖嗨嗖!快馬揚鞭!嗨嗖嗨嗖!

那位小姐!嗨嗖嗨嗖!走路靠邊!嗨嗖嗨嗖!

身體當心!嗨嗖嗨嗖!不要碰痛!嗨嗖嗨嗖!

一槓沒了!嗨嗖嗨嗖!別忙擦汗!嗨嗖嗨嗖!

棉包槓完!嗨嗖嗨嗖!有你錢賺!嗨嗖嗨嗖!

秤米扯布!嗨嗖嗨嗖!吃飽穿暖!嗨嗖嗨嗖!

我相信,這也許是碼頭城市共有的樂觀,努力生活的熱情。這是碼頭城市不論如何經受滅頂之災,也總是嚮往一切會好起來的熱情。

也許碼頭號子的節奏,真的是四海皆准的。

也許這就是我在金絲雀碼頭上突然感到一種巨大寂靜的原因。那聲音不見了,卻不意味著消逝。

但是,2020年1月在全球流行起來的瘟疫,最終迫使世界各國紛紛關閉邊境,取消民用航班,停止簽證,最終令我取消了所有的旅行。

三月陽春時分,地球再次被分割成了巴別塔的模樣。

(中文號子資料來自上海文化出版社《上海港碼頭號子》一書)

作者:陳丹燕

編輯:謝 娟

*文匯獨家稿件,轉載請註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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