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生平紀事

十二月二十，祖父的祭日。我們與祖父相見，隔著天堂與塵世的距離

。

祖父清貧一生，勞苦一世。經歷多少風霜雨雪，艱辛酸楚，常人難料。祖父在病榻上一一凝視他的兒孫們，嘴角的微笑就那樣在一瞬間定格了，成了永恆

——

祖父該是滿意他這一生的罷。

祖父最愛父親。父親有六個兄弟姐妹，他排第二。孩子多，日子苦，那個時期，圖溫飽已非易事，可祖父還是一一把他們都送進了學堂。為此，祖父什麼活計都幹，除了完成生產隊的活計，還去幫人挖煤、挑磚，與祖母一起，供著父親叔叔姑姑們上學堂。父親的書是念得最好的，不僅是村裡鄉里，甚至鎮裡縣裡，都來了領導聽過父親演習的課。祖父很為此自豪。那個時候家裡能出一個讀書人已不易，父親還是讀書人裡頂呱呱的，祖父就更得意了。

祖父沒念過什麼書，但骨子裡堅信：書讀多點總比不讀的好。所以儘管其他五個子女都只念了五六年就走進了生產隊，祖父還是供著父親去讀，父親也愛讀。父親雖是老二，但卻幾乎享受著該是隻有小叔叔才該有的優待。每天四點鐘起床，祖父已在屋外忙碌著，但總不忘囑咐廚間的祖母熬上稀飯，儘管只有五分之一的米粒。稀飯熬好了，祖母就把白花花香噴噴的米粥舀到碗裡，綢綢的，一碗稀飯，拌上生鹽，就是最奢侈的飯了。這是家裡的規矩，只有父親才能享受。那時父親年少，且也受著飢苦的煎熬，看到那麼美味的飯，已顧不了鍋裡只剩飄著白粉末兒的米湯了，端起碗，三下五除二，就吃了個精光，抬起頭來，抹著嘴時，接觸到的便是祖父滿意的笑臉和祖母慈祥的目光。直到成年後的父親，回憶起來，才讀懂那笑臉與目光裡的沉重與辛酸。然後父親就開始上學，家離學堂遠，要翻過兩座大山，走約莫二小時的路，但山裡的孩子是不怕的。祖父就輕輕地拍著父親的頭，說一句

“

阿欽，去吧

”

，父親瘦小的身影就在兩位老人的目光送行下在蒼茫寂靜的山村夜色中漸行漸遠，直至消失。

父親是爭氣的，一直唸到高中畢業，依然是全鎮的第一名，全縣的前三名。但那時不能上大學，祖父也已年近六旬，髮髻斑白了。父親就此放棄了教書先生的差使，回到了村裡，和祖父祖母一起，進了生產隊。為此，祖父還氣惱了一陣，覺得父親沒志氣，唸了近十年的書，白唸了，還是得滾回大隊裡來。此後，父親一直陪在祖父的身邊。

就在

十五年前

的十二月二十日，祖父逝世的時候，已過五旬的父親眼含熱淚，跟我憶起了祖父生前的事。父親說：

“

其實你爺爺那麼辛苦送我去唸書，是有原因的。那時候你爺爺沒念過書，也是因為家窮，只是在人傢俬塾外旁聽過幾個月的課，那時的教書先生是你爺爺的爸爸，也就是我爺爺的好友，就讓他旁聽了一陣。後來你爺爺就當上了鄉里的信用社會計，可是有人不服氣，說你爺爺文化不行，沒念過書，結果是隻當了三個月就被遣了回來。從那以後，他就決心要讓他的兒女唸書，要念最好的書，學好文化

……”

說到這些的時候，父親已老淚縱橫，哽咽難續了。我也終於明白，父親高中畢業後為什麼放棄教書的好差使而甘願回村裡，父親是放不下祖父，是想在祖父的有生之年多陪陪他。哦，貧苦歲月裡的親情，兩代人的理解與赤誠，竟如此地深沉感人，發人肺腑。我的淚水也悄無聲息地流了下來。

如今，又是一年十二月二十之際，我和父親靜默在祖父墓前，遙想祖父生前平凡而又充盈的人生，心裡滿了悲痛，但更多的是崇敬與欣慰。初凍的風，有絲絲的寒意，可是祖父是不怕的。

父親很幸運，得到了祖父一生的偏愛與護佑；我很幸運，擁有深明大義、堅強睿智的父親，如今也在父親的廕庇下，享受著當年祖父饋贈給父親的優待，這一切，都是祖父遺留的珍寶。

“

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

，父親說，其實，當年的祖父是知道這句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