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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為何燒掉了祖父的日記?

  • 由 澎湃線上 發表于 垂釣
  • 2022-10-11
簡介1946年10月,周建人寫了一篇《魯迅去世已經十年了》的文章,主要講述了魯迅與祖父周福清的關係,將倆人作了一番比較

方言孥孥是什麼意思

魯迅的祖父周福清跟紹興周家臺門裡多數人都相處得不太好,但發展到對立程度的,只有魯迅。

魯迅在公開的文字裡,從沒提到過他的祖父,但他的父母卻多次出現在他的筆端,並給人留下了較深的印象。如果據此以為魯迅的祖父在魯迅生命中,是個無足輕重的人,那就被魯迅“誤導”了。事實恰恰相反,在魯迅所有的家族人士中,祖父周福清是對魯迅影響最大的一個人——如果這個名額不是歸於周作人的話。

魯迅為何燒掉了祖父的日記?

周福清魯迅出生的時候,周福清正在京城候補。這是一段痛苦、難熬的時光。所以當長孫出世的訊息傳到京城,年青祖父(周福清時年44歲)的喜悅心情是不言而喻的。據說訊息傳到時,適逢張之洞來拜訪——這是個很有疑問的據說——於是周福清給新生孫兒取名為“張”,即乳名,或小名,並由“張”字根據同音異義的慣常做法,聯想到樟樹的樟,於是給孫兒取學名為樟壽,這是魯迅真正的本名,或者說原名。再由樟字聯想到豫章(是否與曾在江西為官有關?),給孫兒取字為豫山。本來,按最早的說法,名是幼時所取,字則要到成年時才有,所謂“幼名冠字”,但看來至少在清朝末期,襁褓中的嬰兒已經有字了。周福清一古腦給孫兒取的小名、學名和字,從以後來看,似乎都不太成功,樟壽這個本名或原名,最終廢棄不用,被周樹人給取代了(現在大家都把周樹人看作魯迅的原名,其實嚴格說不是)。字呢,由於豫山諧音雨傘,使年幼的魯迅經常遭到同伴取笑,說,嗬,雨傘來了,於是魯迅央求祖父改名。起初改為豫亭,這個改動也不太成功——仍然未脫離跟雨的干係:“雨停”。不多久又改為豫才,這才終於擺脫了“雨”的糾纏,意思也好多了,算是一錘定音。豫才這個名字後來用得較多,如章太炎等魯迅早期師友和同事,比他年長些的,或與他年紀相仿的,都習慣對他以豫才相稱,魯迅自己也蠻喜歡這個名字,直到臨終前都在用它。

表面上看,周福清給長孫取的名字,後來都不太為人所知,似乎歸於失敗了,但其實,周樹人這個現在被介紹為魯迅原名的名字,顯然跟周福清最初給魯迅所取的名字,有明顯的淵源關係。我甚至懷疑魯迅的“迅”字,除了別的意思和起因外,從根源上說,也跟“樹”有關。

可見,魯迅生命中並非無足輕重的東西,自他一出生起,就跟他的祖父聯絡在一起了,並且伴隨了他的一生。

魯迅為何燒掉了祖父的日記?

魯迅手抄祖父治家格言《恆訓》但這部分關聯性,在魯迅的生命中,在魯迅與其祖父的關係上,只能說是序曲性的。魯迅生命中第一道真正的帷幕,也是由周福清一手拉開的。

1883年,周福清由京返鄉探親,這應該是周福清第一次見到自己的長孫,也是當時唯一的孫兒(周作人要到1885年才出生)。但兩三歲的周樟壽,顯然無法對這位完全陌生的祖父留下任何清晰的印象。魯迅跟祖父的再一次見面,已是十年後的1894年,周福清回家奔母喪,這年魯迅已有十三四歲了。

魯迅跟祖父見面、相處的時間不長,因為就在這年七月,發生了哄動一時的“周福清科場賄賂案”。這起案件在當時如此地影響一時,以至於《清史稿·德宗本紀》裡還帶了一筆:

十九年十二月癸酉,刑部奏革員周福清於考官途次函通關節,擬杖流,改斬監候。

這件事情對於魯迅一生的影響,早已眾所周知。

周福清在案發不久,即投案自首,隨後被關入杭州監獄。根據現有資料,魯迅除了第一次專程探望外,後來只在有限的幾次於學校與紹興的往返途中,去監獄看望過祖父。後來魯迅到日本留學,第二年暑假回國時,周福清已遇赦放回,祖孫倆在家裡還見過一次。總而言之,魯迅跟祖父周福清,一生中加起來見面的時間,最多隻在一年上下,是兄弟三人中,跟祖父相處時間最短的一個。

這會不會影響到魯迅與祖父的情感關係?

1946年10月,周建人寫了一篇《魯迅去世已經十年了》的文章,主要講述了魯迅與祖父周福清的關係,將倆人作了一番比較。周建人在文章中說:“魯迅非常與父母要好,但不大喜歡祖父”,“魯迅不喜歡他的祖父”。後來,在1949年後寫的一篇文章裡,周建人又有“魯迅與他(指周福清)的關係不很好,他們見面也很少”,“感情不好的原因”等話語。

魯迅與祖父關係不好,有什麼例證?

在周建人口述、周曄編寫的《魯迅故家的敗落》一書中,有幾件事情,可以看出魯迅與周福清的關係狀態。

烏大菱殼的故事

1903年,正在日本留學的魯迅回家探親。順便說一句,這次回家,對魯迅來說,是人生的一道分水嶺,因為他和朱安的婚事,就在這次回家中確定,雖然倆人的正式結婚,完成於三年後的1906年。去國之後兄弟三人的再次重逢(周作人時在南京讀書,也正好趁暑假回家),讓三兄弟歡欣不已。

我們三兄弟的話是說不完的,從樓上說到樓下,從樓下說到廊夏,從廊夏說到明堂。有一天黃昏,我們三人站在桂花明堂裡,又在談論些什麼。祖父從房裡出來,站在階沿上,笑嘻嘻地對我們說:“烏大菱殼汆到一起來了!”

“烏大菱殼”是紹興方言,意思是沒用的垃圾或廢物。

我們明白祖父又在罵人了,罵我們是廢物。我的兩個哥哥恨恨地看他一眼,但祖父渾然不覺,又轉身回房裡去了。我們三兄弟給他一罵,興趣索然,三人分頭走散。

其實,在中國的家庭生活中,即使在今天,父子之間,祖孫之間,脫口說出諸如“小兔崽子”或“小王八蛋”之類的粗話,乃是習以為常的事,其真實的語意,不但不是罵人,反而是在表達一種親切、親暱的意味。魯迅寫《論“他媽的”》,結尾處說到中國父子間,以“他媽的”意謂“親愛的”,正與此類同。從周建人的敘述情況看,周福清當時的意思,也是如此。不過,這種玩笑、戲謔的表達,通常需要一定的條件和前提,即雙方之間要有基本友好的基礎和默契,否則,即容易滋生惡意,自討沒趣,產生對立。周福清顯然忽略了,或根本就不清楚他平時在兒孫輩心中留下了怎樣的印象,貿貿然衝口而出,自以為是善意的親熱,結果卻招致“恨恨的瞥視”。

魯迅與祖父的關係,還可以從兩幅輓聯中看出端倪。

一幅是周福清寫給自己的長子,也就是魯迅的父親周伯宜的,寫的是:

世間最苦孤兒,誰料你遽拋妻孥,頓成大覺

地下若逢爾母,為道我不能教養,深負遺言

對此輓聯,魯迅的族叔周冠五在其所著《魯迅家庭家族和當年紹興民俗》書中,有一句話說:

他的孫兒對這輓聯深致不滿,意謂:“人已死了,還不饒恕嗎!”

“饒恕”二字,應該是對輓聯中的“不能教養”所說。而輓聯中的“不能教養”,則很有可能是暗指、針對周伯宜沒有考取舉人和生病後吸食鴉片致死而言。

周冠五沒有說是哪位孫兒,但在魯迅兄弟三人中,有可能說出這番怨言的,首先要想到魯迅(語氣也最像)。

另一幅輓聯是周福清寫給他自己的,內容是:

死若有知,地下相逢多骨肉

生原無補,世間何時立綱常

對祖父一向沒什麼介蒂的周建人,在祖父的喪事辦完後才發現這幅輓聯,他拿出這幅他覺得字寫得很好的輓聯給大哥看,並說,“可惜我早沒有看到,不然的話,在喪事中可以在靈堂裡掛一掛。”魯迅的回答卻是:“這是在罵人。”

細看一下週福清的這幅自輓聯,其主要含意,與其說是在罵人,無如說是自傷,當然其中肯定有些許憤激的情緒,魯迅卻一眼看出是在罵人,而且好像只有罵人,這不能不說有某種先入之見在起作用。所以,一向崇拜大哥的周建人,這回沒有完全接受大哥的權威解釋,“我聽了大哥的解釋,覺得有道理,可是又覺得我們也許沒有真正弄懂他的意思”,這實際是對魯迅所作解釋的委婉異議。

魯迅對其祖父所做的最出人意料,也有點駭人聽聞的舉動,是把周福清堅持寫了幾十年的日記付之一炬!

周建人的書中,有一段生動而傳神的記述:

燒到我祖父的日記時,我有點猶豫了。

我沒有看過祖父的日記,他寫了些什麼,我一點也不知道,只看到是用紅條十行紙寫的,線裝得很好,放在地上,有桌子般高的兩大疊,字跡娟秀。

我問大哥:“這日記也燒掉嗎?”

他說:“是的。”他問我:“你看過嗎?”

“我還沒有來得及看。”我回答。

“我這次來翻了翻,好像沒有多大意思,寫了買姨太太呀,姨太太之間吵架呀,有什麼意思?”

我想總不會都寫姨太太吧,想起祖父臨終前發高燒的時候,還在記日記,就告訴大哥說:“他一直記到臨終前一天。”

“東西太多,帶不走,還是燒了吧!”

這兩大疊日記本,足足燒了兩天。

周建人對於他大哥,總是崇敬而溫順的,即使有所不滿,最多也只是默默無言而已。上述這段隱含不露、極為簡略的文字,其實已經反映出兄弟二人對於祖父情感的明顯差異。

不管怎麼說,周福清畢竟是點過翰林的人,他所遭遇的“科場賄賂案”,也很有可能在他的日記中有所記錄和反映。無論如何,周福清記載了數十年的日記,至少是一份晚清時期計程車人私人史。雖然今人對於周福清的興趣,很大程度上源於對於魯迅的興趣(但別忘了,至少還有一個周作人),然而,恰恰是魯迅,把本來對於他和他的家族認識有關的一份背景材料,焚燒一空。

魯迅焚燒祖父日記,在其舉家北遷之時,即1919年年底。這次焚燒事件,是否跟《新青年》和“五四運動”有關呢?

魯迅對於其祖父周福清的這種疏離、反感和排斥,在他倆最後一次見面時,也清晰地反映出來。仍是周冠五所著《魯迅家庭家族和當年紹興民俗》書中,《我的雜憶》一段,有如下一段文字:

年紀大的人感到他(指魯迅)脾氣古怪,很討厭他,他對老的人更加討厭,不願和他們見面,甚至自己的祖父也是如此。有一天我們幾個年輕人在他父親房裡,魯迅從日本放假回來陪我們很歡樂的談話,他還拿出一瓶“味の素”(即味精)倒一點衝開水叫大家嚐嚐,又拿香菸和麥爾登糖出來,分給大家吃。這時他祖父喚他:“阿樟”,他趕緊出去,祖父問他:“阿樟,日本人的社會情況怎麼樣?和中國比較怎樣?”魯迅回答四個字:“沒有什麼!”馬上轉頭就走了。

這是魯迅跟周福清的最後一次見面,那時周福清已是臺門裡一位非常寂寞的老人,第二年,周福清就去世了。當時魯迅已從弘文學院畢業,準備前往仙台醫專就讀,期間正在辦理相關入學手續,魯迅沒有回國為祖父奔喪。

三十年後,日本青年增田涉跟魯迅學習中國小說史,在閒聊中,增田涉發現了魯迅對其祖父的某種感情傾向:

魯迅說過,他做小孩子的時候,因為讀書不太用功,曾受到祖父的斥責。但是,他又說,因為讀《西遊記》,開始覺得書本有趣,所以讀起書來。他還說,祖父由進士而成為翰林是經過國家最高階考試的,大概可說是有學問的人吧。他是受過這樣的祖父的許多責備的,但是後來他作了教育部的官員,有機會看見部裡保管的從前進士的試卷,他從其中發現祖父的文章而把它讀了,而那文章並不高明。聽了這話,我感覺到那是小孩時受嚴厲斥責對於祖父的報復口吻。這兒,也可以看到他那種不服輸的性格。(增田涉《魯迅的印象·蘇曼殊是魯迅的朋友》)

增田涉所說魯迅看到祖父進士的試卷,指的是周福清殿試時的策論,是許壽裳在工作時發現的,當時的《魯迅日記》裡有記載:

季巿搜清殿試策,得先祖父卷,見歸。(《魯迅日記》1912年9月21日)

魯迅說到祖父周福清時,當時是一副什麼樣的神情,讓增田涉這位日本青年,竟然從中讀出了“報復”的感覺?

如果比較一下魯迅三兄弟對於祖父周福清的態度,我們會發現,周作人相比於魯迅,顯然要平和一些。周福清在杭州坐牢,本來一直陪伴他的幼子伯升(與魯迅同年而稍小的叔父),去南京水師學堂讀書了,於是周福清讓周作人頂替伯升到杭州去陪他。後來在《知堂回想錄》中,周作人說:

祖父雖然在最初的風暴裡(指周福清在魯迅曾祖母的喪事中的粗暴表現)顯得很可怕,但是我在他身邊的一年有半,卻還並不怎樣……卻並不對於我生氣,所以容易應付……總之我在他旁邊過來的一年半的日子,實在要算平穩的,覺得別無什麼要訴說的事。

周福清對周作人所做的最為苛刻的事,是叫他去菜市場買豆腐時,也必須得穿上長衫。這讓周作人很受不了,使他產生了脫逃家庭,前往南京讀書的念頭。(《知堂回想錄·脫逃》)

周福清去世時,周作人剛好從南京學堂回家。於是,他便頂替大哥魯迅作為承重孫(周作人猜想,因為小叔伯升是庶出,所以,喪儀由承重孫來出面)。周作人筆下,對於家族裡的眾多人士,皆有臧否褒貶,但對於祖父的敘述、評議尚算公允持中,說不上有多少好感,但也沒有魯迅的激烈姿態和舉動。

也許真是越有才華越難相處,魯迅兄弟三人中,周建人對於祖父的態度最為正面。周建人也是兄弟三人中,與祖父相處時間最久的一個。他對祖父的記憶和描述,幾乎完全是正面和溫馨的,直到晚年,周建人仍然稱祖父是“慈祥而可愛的老人”。《魯迅故家的敗落》一書中,讓人難忘的細節之一,是周福清鼓勵周建人玩風箏,並親自“戲棍”給周建人看(時周福清已年逾花甲),沒有一絲一毫所謂大家長的威嚴和古板,完全是一幅古典中國的祖孫怡樂圖。

最明顯的差異是,祖父周福清幾乎從未在魯迅筆下出現,在周作人和周建人的筆下,祖父卻是一個有血有肉、生動豐富的形象。

那麼,魯迅和祖父周福清之間,多少帶有“敵意”的狀態,原因是什麼呢?

周建人在他的文章裡,對魯迅何以跟祖父關係不好,作了幾點分析。

他認為首先是思想的差異。

魯迅與其祖父思想的差異,是自不待言的事。思想的差異,當然有可能造成關係的隔膜和疏遠,但卻不必然造成感情的對立和敵意。魯迅去南京學堂讀書,是靠了叔祖周慶蕃的關係,但這位叔祖,卻是一位思想頗為落後——據周作人後來的記述,此人道德好像也有問題——的人士。正是這位叔祖,幫魯迅改名為周樹人,名字改得不錯,但改名的理由,卻有些可笑,他認為進洋學堂不是件光彩的事,不宜用族譜上的正式名字。後來,這位叔祖因為魯迅愛看維新派的書籍,擔心魯迅思想出問題,就要魯迅抄寫守舊大臣許應騤(許廣平祖父)的奏章。但魯迅對這位叔祖,雖曾有過微詞,感情上卻似乎沒有什麼敵意。

相比於叔祖周慶蕃,魯迅自己的祖父周福清在思想上倒要算是開明和先進的,當然,其中過時的東西也不少,尤其是孝道。

魯迅與祖父的思想差異,也許肯定在兩人的關係中,起了作用,但這種作用的程度,不應被過分想象和誇大。

周建人所說的第二個原因,是祖父的好罵人。“祖父極喜歡罵人……魯迅聽了也不大舒服,這些也就是不大喜歡祖父的原因的一部分。”這是一個很現實、也很直接的原因,不管你有怎樣的地位和高見,如果每天總是喋喋不休以罵人的方式來傳道施教,那任何人都只有望而生畏、退避三舍,乃至心懷怨恨。

周建人所說的第三個原因,聽上去有點特別:納妾。據說周福清前後有過三房妾室。周福清1894年回家,又帶回一位與其小女年齡相若的潘氏。魯迅為何對祖父的納妾特別反感,這多少有點讓人好奇(也許跟他對蔣氏祖母的感情有關)。焚燒祖父日記時,魯迅就特別強調了姨太太。魯迅日後所寫雜文及其他作品中,有多處攻擊中國男人納妾的文字,給人印象深刻。這裡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魯迅對於祖父帶回來的妾室潘氏,像對其祖父一樣,從未在筆下,乃至口頭提到過,但在周作人和周建人的書中,對潘氏卻留下了頗為細緻而生動的敘述,並被塑造為一種值得同情的形象。周作人在數十年後還給她寫過幾行詩,周建人則始終尊敬地稱她為“泮(潘)庶祖母”。三兄弟唯一的叔父伯升,是周福清另一位湖北籍妾室所生,在周作人和周建人的筆下,不約而同地呈現為一位風流倜儻、非常鮮亮、非常聰明、極有魅力的人物,他的身世和舉止,很難讓人不為之心生感慨。周作人和周建人,都跟這位年齡相近的小叔,建立了真摯的超越一般叔侄關係的情誼,並在其所著中清晰流露。而魯迅對於這位小叔,迄今為止留下的全部筆跡,是《魯迅日記》裡的三句話——前兩次是“得升叔信,九江發”,最後一次是“三弟來信,言升叔歿於南京。”還有就是在得知周伯升死訊後,《致許壽裳》(1918年3月10日)書信裡的幾句:

家叔(案即周伯升)曠達,自由行動數十年而逝,僕殊羨其福氣。至於善後,則殆無從措手。既須謀食,更不遐清理糾葛,徜復紛紜,會當犧牲老屋,率眷屬拱手讓之耳。(後面幾句,我不敢十分肯定是否與周伯升之死有關。)

跟他兩位兄弟相比,魯迅對小叔伯升的態度,很難說不跟魯迅對於祖父納妾的心理有關。

除此之外,魯迅跟祖父之間的情感狀態,呈現出負面性的一面,是否還跟其它有關呢?

科場案

由於祖父犯下的科場賄賂案,給魯迅整個家庭,乃至家族帶來的影響,已是一件廣為人知的事,這是魯迅之所以成為魯迅的一個關鍵和重要原因,而且是源頭性的原因。對於這件事情,當時人和後來人,基本持了一種大致相近的看法。華人學者房兆楹先生曾在一篇文章中說:“所以周福清圖賄考官,毫不足怪,反而是破案而且重罰才可怪。”(《關於周福清的史料》,原載1957年12月31日臺灣出版的《大陸雜誌》,轉見於《魯迅研究資料》7),這其實基本反映了一種歷來的公論。周福清從犯案到案發,從歷史情境的角度看,更像是一樁“擊鼓傳花”遊戲和俄羅斯輪盤賭的結果。然而雖說如此,作為與事無涉的旁觀者,容易持客觀、平允之論,表以同情心,但作為案件利害直接相關人,尤其是對年方青少、正值敏感之時的魯迅來說,此事所帶來的衝擊和影響,就真是不足為他人道也!這也跟魯迅的個性緊密相聯,共同作用。周作人曾在文中說:“我因為年紀不夠,不曾感覺著什麼,魯迅則不免很受到些刺激,據他後來說:曾在那裡被人稱作‘討飯’,即是說乞丐……這個刺激的影響很不輕。”(《魯迅的青年時代·避難》)

驟然遭遇家庭變故的人很多,但造成魯迅式效果的,卻很罕見。也許魯迅在平靜、理性的心情下,也能達到像一般人對於祖父的理解和同情,但此事給他個人帶來的刺激和傷痛(魯迅父親的死,也與此有關),卻是長久難以彌平的。周福清因為這件事情,不幸成為周氏家族史上的梁武帝和唐玄宗,所謂成敗皆由一人。一時的榮耀,給偌大的家庭帶來恆久的創痛和毀滅。所以假如說此事在魯迅與祖父之間,刻下了什麼隱隱的裂痕,那並不是一件難以理解的事。

如果還要在魯迅與其祖父的對立之間,尋找其他原因的話,我聯想到的,是古希臘詩人赫西俄德所著《神譜》中,寫到的克洛諾斯與宙斯的弒父故事,以及美國學者哈羅德·布魯姆《影響的焦慮》所闡發的理論。在魯迅的家族中,唯一能對日後成為一代文豪的魯迅構成超越性障礙的,無疑就是翰林祖父周福清了。翰林,在漫長的科舉時代,幾乎是文人學士所能達到的屬於官方體制內的巔峰。當然,必須特別說明的是,這個所謂的原因,顯然不具有太充分的獨立性和顯豁性,它就像“殺父娶母”的隱喻一樣幽微難言,需要跟其他因素結合在一起,才能尋覓到它的蹤影。

本文摘自黃堅所著《桃花樹下的魯迅》(九州出版社·胡楊文化,2020年9月版),澎湃新聞經授權刊載,標題為新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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