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情懷舊散文：夜半尋鵝記

我決心把什麼探個究竟

親情懷舊散文《夜半尋鵝記》 遠深原創

《追憶我的父親》之三

作者：遠深

01

母親好不容易養大的兩隻鵝，有一隻不見了，丟了魂似的滿村子找，見人就問。當確定是被人偷了，再也不可能找回時，悲憤交加之下，她開始繞著村子哭訴和叫罵，家鄉土話叫喊天。

不是母親小家子氣，實在是那兩隻鵝太珍貴，因為在1959年，它們幾乎是母親全部的資產。從1958年人民公社運動開始，實行“一大二公”，即使是農村自產自銷的經濟活動也被當作資本主義尾巴割得一乾二淨，直到一年後出現嚴重的食品短缺，甚至出現了餓死人的現象，才破例允許農戶養幾隻雞鴨。

那一年，母親買了幾隻小鵝來養。鵝仔很金貴，也很嬌貴，很不容易養大，因為飼養成本太高，不是細心的人一般不敢養。母親那幾只小鵝精心養了大半年，死的死丟的丟，最後只養大兩隻。兩隻大灰鵝，在家門口搖搖擺擺地走來走去，非常惹眼。母親整天提心吊膽，一出門就把它們關起來，生怕被人偷走。

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賊惦記上的東西，被偷走是遲早的事。

當天傍晚，二伯來到我家。

“喊天是沒用的，得靠自己去找。”二伯對父親說，“鵝一定是村裡某個餓死鬼投胎的人偷了，半夜我們兩人去村子裡找，沒準能找到。”

母親在旁一聽，十分不屑：“還要半夜裡去找？到賊牯子肚裡去找還差不多！”

是啊，既然是餓死鬼投胎的人偷了，還不早吃了，哪會留到夜裡。可是足智多謀的二伯父認為，偷鵝的人怕鵝叫，一到手就殺了是肯定的。但殺了也不敢動，因為白天怕露馬腳，會等到夜深人靜，別人都睡了才偷偷弄著吃。

“只要賊牯子他敢煮敢吃，我們總會聽到動靜，聞到氣味！”二伯父十分肯定地說。

言之有理，不是嗎？

於是那晚，等家家關門閉戶萬籟俱寂時，兄弟倆豎起耳朵、伸長鼻子，在村子裡四處轉悠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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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果如二伯所料，很快就發現了動靜。

兩人轉了一圈，來到村東頭，猛然看見有人提著籃子飛快地穿過巷子，閃進家門。這麼鬼鬼祟祟，肯定有見不得人的勾當。都“一大二公”了，一切屬於集體，一切來自集體，還有什麼東西深更半夜往家裡拿？

難道正如二伯所料，那餓死鬼投胎的人出現了？想到這裡，父親心裡興奮起來。於是，兩人悄悄走過去，靠在門邊靜待時機，決定捉賊捉贓。

沒過多久，裡面有聲響傳出，很明顯是在吃東西。父親急切地要去打門，被二伯父一把拉住。原來裡面的人說話了，兩人趕緊摒息靜聽。

“我吃蘿蔔，你吃菜哈。”屋裡的男人一邊大口嚼，一邊小聲說。

“……”女人只顧吃，沒吭聲。

“你怎麼盡吃蘿蔔不吃菜？”男人提高了嗓門。

“我吃你的骨頭！”女人怒答。

“你小聲點！”男人緊張地呵斥一聲，然後又捂著嘴哧哧地笑，“骨頭還是留著給我下酒吧。”

聽到這裡，父親苦笑，二伯搖頭。原來是一對小夫妻，可能餓得睡不著，半夜起來偷生產隊的蘿蔔吃。苦中作樂，一邊吃，一邊演繹一個經典笑話。蘿蔔葉本地人叫蘿蔔菜，而菜又是豬肉的俗稱。傳說街邊有個村子，那裡的人很窮卻很愛面子。有人窮得過年沒有肉吃還要說面子話，除夕只有一碗蘿蔔拌蘿蔔葉，丈夫利用一語雙關的菜字，假裝是在吃肉，被老婆憤怒揭穿。

村東沒戲，來到村西。

忽然，寒冷的空氣中若有若無地飄來一陣香氣。二伯吸吸鼻子，眼睛裡閃著興奮的光：“沒錯，是肉香！”

哪來的肉香？

黑暗中，一點微弱的光亮引起了哥倆的注意。順著光亮來到一間偏房，湊到門縫前往裡一看，村裡的老五保正在自家的灶塘燒火煮什麼東西，可能是因為毛柴太溼不容易燃，只見她蹲在灶前，用吹火筒不斷往灶下吹氣。隨著火苗竄起，父親終於看清了，灶臺上反架著一隻鐵鍋蓋，鍋蓋里正在煎一隻狗皮蛇。

狗皮蛇樣子奇醜，據說味道還酸，要在平時，人是不會吃的。但在1959年，它卻成了一道美味。

我曾經納悶——老五保半夜裡煎狗皮蛇，是怕白天吃有人搶嗎？父親解釋說，搶恐怕還不至於，但要是一群孩子圍著灶臺流口水，自己一個人獨吞也不是個事。

還有一件事我當時也鬧不明白——老五保煎狗皮蛇為什麼不用鍋子反而用鍋蓋。父親說，那年頭沒有鍋啊，頭一年“大躍進”，家家戶戶的鐵鍋都被公社收上去煉了鐵，有的村甚至連門扣皮和洗臉盆都砸了鍊鐵。

看來老五保不傻，鐵鍋交了，留個鍋蓋也能派上用場。

隆冬之夜，除了巷子裡嗖嗖的冷風，整個村子裡死一樣的安靜。是的，死一樣的安靜，連狗的叫聲都聽不見，要麼它們被殺掉吃了肉，要麼餓得連叫一聲的力氣也沒有。飢餓如瘟神般在神州大地上肆虐，宜山腳下這個小村莊不僅不能倖免，甚至因為土地貧瘠，災難更加深重。人生最恐怖的莫過於飢寒交加，任你鐵打的漢子也不堪一擊，這是所有生長在那個年代裡的國人之不幸，無論你高居廟堂還是遠處江湖。

父親跟在二伯父後面，在夜深人靜的村莊裡躡手躡腳地走著，因自家的鵝被偷而燃起怒火漸漸熄滅，理解和同情佔據他的心。父親明白，人在最基本的生存都無法維持，生命的燭光在風中飄搖欲滅時，廉恥和尊嚴或許也是可以暫時放棄的，就算偷吃了別人的鵝，也不是罪不可赦。再說，深更半夜的，兩兄弟這樣瞎轉悠，被巡夜的民兵發現，當作嫌疑分子抓起來也說不定。

想到這裡，父親不禁打了一個寒噤，莫名的恐懼襲上心來，彷彿此刻做賊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

父親碰了碰二伯的手，正要說回家。“噓！”二伯把手放在自己嘴上，“你聽，什麼聲音？”

“好像有人咳嗽。”父親側耳聽了一會，答到。

“咳嗽為什麼捂著嘴巴鼻子？”二伯又問。

“做賊心虛……”父親會意。於是，兄弟倆循聲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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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兩人來到大堂屋旁邊，在一座房屋的牆跟下站定，咳嗽聲正是從裡面發出。深更半夜，家家戶戶門窗緊閉，要想一探究竟，只能從窗戶往裡窺探。可是舊式住宅的窗戶又小又高，站在地上根本夠不著。怎麼辦？當然，這也難不倒機智的二伯。他示意我父親蹲下來，然後踏上我父親的肩膀。二伯比較瘦，我父親扶著牆把他撐起來倒也不怎麼費勁。

搭著人梯往裡瞧，只見屋裡的人正圍在一起兒狼吞虎嚥。他們在吃什麼呢？

這時，又有人捂著嘴猛咳，另一人驚慌地責備：“你慢點吃，別噎死了！牛肉硬，你多嚼嚼。”

原來吃的是牛肉！哪來的牛肉？

當時大家都是為隊裡幹活裡，在公共食堂吃飯，連集市都關停了，哪裡會有牛肉。近來隊裡時不時有耕牛丟失，難道被偷宰了？

哥倆咬著耳朵一合計，決心要探個究竟。畢竟一頭牛不是一隻鵝，一頓兩頓是吃不完的。寒夜裡蹲守了半宿，終於發現沒吃完的牛肉就藏在那家人穀倉頂上的稻草堆裡。二伯父急不可待就要上去搬，步子走得太快，踩得穀倉的木板嘭嘭響。父親有些緊張，怕被那家人發現，提醒二伯腳步輕點。

“哼，偷宰耕牛是坐牢的罪，諒他們屁都不敢放一個！”二伯倒底是個老江湖。

待二伯把一腿血淋淋的牛肉從穀倉頂上搬下來，父親心裡直打鼓。既然偷牛要坐牢，可不能連累上自己啊。

“牛又不是我們殺的，你怕什麼！”看出父親的猶豫，二伯壯著膽又說了一句。後來，二伯告訴我，說不怕那是假話，當時他的家境還算好，為了一腿牛肉不明不白去坐牢那也太虧了。

牛肉搬到家裡，母親不敢放在砧板上剁，怕夜裡聲音太大被人聽見。只好連皮帶毛一塊一塊地割，放在一個洗臉用的搪瓷盆裡，又用水當加了幾當水，就要放在火上去煮。父親覺得這樣做出來的寡水牛肉不好吃，趁天色未亮，跑到田裡拔回幾個大蘿蔔，合在牛肉裡面。一大盆牛肉燉蘿蔔就成了父母終身難忘的佳餚。

“嗬，吃了幾頓飽的！”父親每次說到這裡都會搖搖頭苦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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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究竟是誰偷了我家的鵝？小時候我總是好奇。父親從不肯正面回答，只是說後來偶然知道了。因為偷鵝的人，把鵝毛丟在自家門口的水氹裡用草蓋著，沒過多久，被雞扒了出來。

“莫問是誰，你們小孩子嘴巴不嚴的。村子就這麼點大，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繼而感嘆，那個鬼年代，都餓瘋了，做賊的人好多，誰偷了都不奇怪。

至於又是誰偷宰了生產隊的牛，父親更是諱莫如深。他說就是在那一年，只隔著一塊曬穀坪的另一個村子，一家兩兄弟偷宰生產隊的耕牛，被逮捕法辦，判了15年重刑。這事我知道。雖然事情發生時我還沒有出生，但他們被釋放回家那一天，我正好上學回來。因為他們是穿著囚服進村的，全村都在議論，所以印象特別深刻。

父親說，那一年還發生了一件有趣的事。同村的另一個後生仔，夜裡餓得實在睡不著，在村子裡東遊西蕩找吃的，最後盯上生產隊的糧倉。糧倉雖是木板做的，而且就在牛欄上面，要接近不難，但想把裡面的穀子弄出來也不容易。俗話說，窮人想得出餓辦法。他轉身回家找到一口粗鐵釘，在磨刀石上磨得鋒利，等下半夜人人熟睡時，潛入牛欄，用鐵絲捅糧倉的底板。沒費多大功夫就捅出一個小窟窿，上下推拉鐵釘 ，穀粒就落入下面的籮筐。一籮穀子扛回家，天還沒亮。飢腸轆轆的人，怎麼會守著糧食餓肚子？他匆匆裝了一撮箕，跑到村裡的碓房舂米。為了不驚醒睡夢中的村民，他還特地用布包住杵頭，儘量減輕舂米的聲響。很不巧，還是被一個早起上茅房的人發現，報告了隊裡幹部。結果，他一粒米沒進嘴，卻被用繩子捆了個結結實實，脖子上掛一塊大黑牌，由民兵押著遊村遊洞，一邊走，一邊喊喇叭：

我叫朱似彤，

磨根鐵釘利鋒鋒。

月黑風高下半夜，

糧倉底下狠狠捅。

偷了一籮好穀子，

悄悄放在碓裡舂。

乾飯還沒吃到嘴，

掛起黑牌來遊洞……

那傢伙平時油腔滑調臉皮厚，關鍵時刻還能自編自演順口溜，隊裡幹部聽舒服了，就沒有太為難他。要是換作他人，少不了要挨索子、坐土飛機，不死也要脫層皮。

父親說，也是那一年，發生了一件悲傷的事。我一個遠房的伯伯，餓得實在受不了，在生產隊收工的時候，故意走在最後，等別人走遠，下田摘了隊裡一捧蠶豆，不料被人發現。當天晚上公共食堂不讓他吃飯，生產隊還要開會鬥他。勞累，飢餓，加上即將到來的羞辱和折磨，使他頓覺生無可戀。隊裡來人通知他去開會接受批鬥時，久呼不應；推門而入，他已直挺挺懸在房梁下。

一捧蠶豆，就要了一條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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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文章，轉載請註明作者遠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