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作家梅娘與鳳凰才女芷淵

大作家梅娘與鳳凰才女芷淵

肖關鴻

寫過張愛玲與蘇青之後，應該寫一寫梅娘，否則對不起她老人家。

當年世稱“南玲北梅”，可見梅娘名聲之大，她成名時只有20歲出頭，比張愛玲還年輕。而她後來的榮辱浮沉都在這一年就註定了。

年輕時的梅娘

我沒見過張愛玲，但我與梅娘倒是忘年交。我認識梅娘是因為我的老朋友畫家黃志民。

志民是上海人，很早移民香港，但他在香港這個商業社會里一直以他手中的畫筆謀生是非常不容易的。他最著名的作品是他與一位老友用五年時間畫的一套港督肖像，三十幾位港督構成了一部香港殖民史。他在香港迴歸前夕完成了這套作品，用這種特殊的方式書寫了一部香港史。

這套組畫在香港辦展覽時引起轟動，還出過香港電話卡。當時有人要高價收藏，他不捨得出手。這是他的心血。他旅港三十餘年，一點沒有港味，本質上是個上海文人。

我去香港總要找他，他開了一家小書店，我在他書店裡都要逗留半天，隨意挑書，每次一大包，他決不肯收錢。他每次回上海總給我帶書。談書是我們的一大話題。

記得第一次去香港找他，他帶了二個可愛的女兒陪我一起逛街。大女兒芷淵剛進中學，小女兒茵淵還是小學生。他說，芷淵喜歡文學，是受了一位大作家的影響，她一直與這位大作家通訊，他打算以後把她們的通訊出本書。

我問這位大作家是誰？志民說，梅娘。我當時一驚，脫口說她還活著？志民說她生活在北京。

志民當時在香港編一本兒童文學雜誌，梅娘為他寫兒童小說。芷淵姐妹是雜誌的插畫師。姐妹倆自幼受父親影響喜歡畫畫，想象力特別豐富，開始是她們為梅孃的作品插圖，後來梅娘為她們的插畫配文，成為一對忘年交，年紀相差七十歲！

志民帶女兒去北京拜訪老人，老人特別喜歡她們，從此開始兩地書，一寫就是十五年。

我問志民怎麼會認識梅娘？他說梅孃的女兒柳青是他的合作伙伴，也是好朋友。我說我見過柳青，在80年代北京的一次聚會上，她當時在文壇上非常活躍，我知道她的故事，後來她突然消失了。志民說她現在旅居加拿大，有時回大陸看望母親。

我記不清哪一年柳青來上海，還有她的外國丈夫。我們像老朋友一樣見面，聊起我們共同的朋友，自然又聊她的母親，聊她母親與張愛玲，聊淪陷時期的文學。

張愛玲是解放初期離開上海去香港，轉道又去了美國。梅娘卻是在解放前夕，從臺灣回到大陸。張愛玲是滿懷怨恨出走，梅娘卻是滿腔熱情回國。張愛玲至死都不願意與大陸再發生任何關係，梅娘卻是不顧女兒再三婉留從加拿大回到北京家裡，繼續她的寫作。她們走的是完全不同的道路。

柳青說，抗戰時在北平淪陷區，她父親就為地下黨工作。抗戰勝利後，她父親去臺灣，也是受地下黨的指派，但到底去臺灣做什麼，連梅娘也不知道。丈夫在海難中去世，他的真實身份沒有人能證明了。梅娘也不知道去找誰。現實就這麼殘酷無情，她一個人帶著孩子孤獨地在生活的底層掙扎。

1944年梅娘在南京

張愛玲、蘇青與梅娘都是京滬淪陷時期成名的，這成了她們多少年的“原罪”。現在，她們的作品都己進入“新文大學大系”，獲得歷史的肯定。但是以她們一生的苦難與寂寞換來的。

她的大半生幾乎在不公正的待遇中渡過，她被懷疑是日本特務、打成右派，開除公職，先進勞教所，又去勞改農場。她沒有一分錢收入，眼睜睜看著一個兒子與一個女兒沒有得到治療而病逝。她重新回到社會，己近六十。她一生真正寫作的黃金時期只有幾年！一部中國現代文學史飽含多少辛酸淚。

我第一次去拜訪她，是在她農業電影製片廠宿舍區的家，用現在的眼光看是非常普通非常簡陋的一個老式小套房。客廳很小，傢俱很舊。我現在還記得那天室內光線很暗，留在記憶中的印象恍如隔了一個世紀。我當時心裡有點難受。梅娘好象看出我的心情，淡淡的說她習慣了。女兒要她留在加拿大，她住不慣還是堅持要回北京。她還是喜歡這個小屋，喜歡這裡安靜的生活，喜歡這裡熟悉的一切，不理想，不完美，但很踏實。

我那時在出版社當社長，我說我在編一套現代著名作家叢書，從魯迅、茅盾、巴金、老舍、沈從文到張愛玲，也想選她。她非常高興。她最高興的話題就是寫作與書。她受過這麼多的磨難，但她總是把苦難的話題輕輕一擱，這是她心底的創痛，誰也不應該去輕易觸碰她的。我去拜訪她，感覺是走進歷史。她靜靜地坐在沙發上，就是一座歷史的雕像。

梅娘與芷淵2004年攝於北京

梅娘、柳青（右）與芷淵（後右）茵淵二姐妹2013年攝於新加坡

因為志民與柳青的關係，我們之間不像一般的編輯與作家的關係，而象個多年不見的老朋友。她也不稱我社長，而叫大弟，十分親切。

我們自然談到芷淵姐妹，她說這是她晚年生活中最快樂的事情。她說芷淵將來一定有大出息。我說您與她的通訊對她的一生都會有影響，她太幸運了。梅娘卻說這是她的幸運。

我當初以為這是梅孃的客氣話，後來看了這本通訊集，看到梅娘是這麼認真與一個她孫女輩的孩子通訊，她投入了她的全部真誠與熱情，充滿了希望與期待。她不僅把這些書簡作為她一生最後的作品，還是看作自己的文學生命在一個新生代的延續。我覺得我這時才真正理解了梅娘。

我看著芷淵從小丫頭出脫成一個漂亮的少女，大學畢業進了鳳凰衛視，成為一名主播。她不是一般的電視節目主持人，她有思想有主見，而且敢說敢作敢為，還有遠大抱負。我現在常常讀她的文章，每次收到她出版的新書，我總會想，如果梅娘還活著，看到與她通訊的小女孩果然有了大出息，不知道會多高興。

黃芷淵新書《我在身份迷失中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