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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死魂靈》絕對是震撼人心的名篇佳作!

  • 由 每日好書精選 發表于 棋牌
  • 2022-11-30
簡介人如果去散步,是什麼都會想起來的,非常之多,致使把人從這無聊的、淒涼的現在拉開,挑撥他的幻想力,加以戲弄,使他活動,縱使他明知道做不到,在他自己卻還是覺得甜蜜的

雨字頭一個林怎麼讀

推薦!《死魂靈》絕對是震撼人心的名篇佳作!

第二章 第二卷

第一章

為什麼我們要從我們的祖國的荒僻和角落之處,把人們掘了出來,拉了出來,單將我們的生活的空虛,而且專是空虛和可憐的缺點,來公然展覽呢?但如果這是作者的特性,如果他有一種特別的脾氣,就只會這一件事:從我們的祖國的荒僻和角落之處,把人們掘了出來,來描寫我們的生活的空虛,而且專是空虛和可憐的缺點,那又有什麼法子呢?於是我們又跑到荒僻之處的中心,又闖進一個寂寥的、淒涼的窠裡來了,而且還是怎樣的一個窠,怎樣的一個荒僻之處啊!

恰如帶著炮塔和角堡的無際的城牆一樣,一座不斷的連山,延綿曲折著有一千俄裡之遠。它倨傲地、尊嚴地聳在無邊的平野上,忽而是精光的黏土和白堊的斷崖,忽而是到處開裂的崩墜的絕壁,忽而又是碧綠的山頂模樣,覆蓋著從枯株上發出的新叢,遠望就像柔軟的羊皮一樣,忽而終於是茂密的、幽暗的森林了,奇怪得很,還沒有遭過斧伐。那溪流呢,到處在高岸間潺湲,跟著山蜿蜒曲折,只有幾處離開了它,飛到平野和牧場那裡去,流作閃閃的彎曲,突然不見了,還在白樺、白楊,或者赤楊的林中,映著輝煌的陽光,燦然一閃,但到底又勝利地從昏暗中出現,受著每一曲折之處的小橋、水磨和堤防的相送,奔波而去了。

有一處地方,是險峻的山地,特別滿飾著新的綠樹。仗著山地的不一律,由人力的樹藝,南北的植物都聚起來了。槲樹、楓樹、梨樹和柳叢,蔞蒿和白樺,還有繞著蛇麻的山薇,這邊協力著,彼此互助著滋生,那邊妨礙著,擠得緊緊的,都滿生在險峻的山上。山頂上面,在碧綠的枝梢間,夾雜著地主老爺的紅屋頂,藏在背後的農家的屋角和屋樑,主邸的高樓和它那雕花的露臺和半圓的窗戶。在這挨擠的房屋和樹木的一團之上,是一所舊式的教堂,將它那五個貼金的光輝燦爛的閣頂聳在天空中。這閣頂上裝飾著金的雕鏤的十字架,是用同一質料的也施雕鏤的鏈條,系在圓頂格上,遠遠一望,令人覺得好像空氣被毫無支架、浮在蔚藍的天宇中的發光的黃金,燒得紅光閃閃。而這樹木、屋頂和十字架,又出色地倒映在溪水裡。這裡有高大的不等樣的楊柳,一部分剩在岸上,一部分站在水中,把它那糾纏著碧綠的、黏膩的水草和茂盛的睡蓮的枝葉浸入溪流,彷彿在凝眺這輝煌的景象。

這風景實在很出色,然而從高處向著山谷,從府邸的高樓向著遠方眺望,卻還要美麗得多。沒有一個賓客、沒有一個訪問者能夠淡然在露臺上久立,他總是驚異得喘不出氣來,只好大聲叫喊道:“天哪,這裡是多麼曠遠和開闊啊!”一片無邊無際的空闊,在眼前展開:點綴著小樹林和水磨的牧場後面,聳立著鬱蒼的森林,像一條微微發光的絲帶;森林之後是在漸遠漸昏的空際,隱現著閃閃的黃色的沙丘;接著就又是森林,青蒼隱約,恰如遼闊的大海或者平遠的煙靄;後面又是沙丘,已經沒有前一道的清楚了,然而還是很分明地在黃蒼蒼的空氣中發閃。在遠遠的地平線上,看見山脊的輪廓:這是白堊巖,雖在極壞的天氣,也燦然發白,似乎為永久的太陽所照射。在這一部分是石膏巖的山腳下,由雪白的質地襯托出幾個煙霧似的依稀的斑點來:這是遠處的鄉村,卻已不是人的目力所能辨別——但見一個教堂的金色的尖頂,炎炎的火花似的忽明忽滅,令人覺得這該是住著許多人的較大的村莊。但全體卻沉浸於深的寂靜中,絕不被在澄淨的大氣裡飄揚、忽又在遙遠的寥廓裡消失的隱約可聞的空際歌人的歌詞所妨礙。總而言之,是沒有一個賓客和訪問者能在露臺上靜下來的,如果站著凝眺了一兩個鐘頭,他就總是反覆著這句話:“天哪,這裡是多麼曠遠和開闊啊!”

然而這宛然是不可攻取的城寨,從這方面並無道路可通的田莊的居人和地主,是什麼人呢?人應該從另一方面去——那地方有許多散種的槲樹,在欣欣然迎接漸漸臨近的行人,遠伸著寬闊的枝條,像一個朋友的臂膊,把人一直引到宅邸那裡去。那屋頂,是我們已經從後面看見過了的,現在卻完全顯現了,在一大排農人小屋,帶著雕刻的屋棟和屋角,以及它那十字架和雕鏤的懸空的鏈條,都在發著金光的教堂的中間。

這是列馬拉漢縣的地主安德烈·伊萬諾維奇·堅捷德尼科夫的地方。這福人是一個三十三歲的年輕的漢子,而且還沒有結過婚。

這地主安德烈·伊萬諾維奇又是何等樣人呢?是什麼人物?特質怎樣?性格如何?那我們可當然應該去打聽親愛的鄰人了,好心的讀者女士們。鄰人們中的一個,是退伍上校和快樂主義者一流,現在是已經死掉了,往往用這樣的話來說明:“一隻極平常的豬狗!”一位將軍,住在相距大約十俄裡地的地方,時常說:“這小夥子並不蠢,但是他腦袋裡裝得太多了。我能夠幫助他,因為我在彼得堡有著一點聯絡,而且在……”將軍從來沒有說完他的話。地方審判廳長的回答卻用了這樣的形式:“明天我要向他收取還沒完清的稅款去了!”一個農夫,對於他的主人是何等樣人的問題,簡直什麼回答也沒有。總而言之,鄰人們對他所抱的意見,是很不妙的。但去掉成見的來說,安德烈·伊萬諾維奇卻實在並不是壞人,倒僅僅是無所為地活在世上的一個。就是沒有他,無所為地活在世上的傢伙也多得很,為什麼堅捷德尼科夫就不該這麼著呢?至於其餘,我們只將他每天相同的一天的生活,給一個簡短的摘要,他是怎樣的性格,他的生活,和圍繞著他的天然之美相關到怎樣,請讀者由此自去判斷就是了。

每天早上,他照例醒得很晚,於是坐在床上,很久很久地擦眼睛。晦氣的是他的眼睛小得很,所以這工作就需要很多的時光。在這施行其間,有一個漢子,名叫米哈羅,拿著一個面盆和一條手巾,站在房門口。這可憐的米哈羅在這裡總得站個把鐘頭,後來走到廚房裡去了,於是仍復迴轉來,但他的主人卻還是坐在床上,盡在擦他的眼睛。然而他終於跳起來了,洗過手臉,穿好睡衣,走進客廳裡去喝一杯茶,咖啡,可可,或者還有鮮牛奶。他總是慢吞吞地喝,一面胡亂地撒散著麵包屑,漠不關心地到處落著菸灰。單是吃早餐,他就要坐到兩個鐘頭,但是這還不夠。他又取一杯涼茶,慢慢地走到對著庭園的視窗去。在這裡,是每天上演著這樣的一出的。

首先,是侍者性質的家丁

“你要這樣嗎?”佩爾菲利耶夫娜給他看一看攥緊的拳頭,怒吼著,她雖然極喜歡鎖在自己箱子裡的葡萄乾、果子醬和別的甜東西,但是並非沒有危險,態度也實在很粗野勇壯的。

“你還和當差的打過架哩,你這賤人!”格里戈裡叫喊道。

“那當差的可也正像你一樣,是一個賊骨頭哇,你想是老爺不知道你嗎?他可是在那裡,什麼都聽見。”

“老爺在哪裡呀?”

“他坐在視窗,什麼都看見。”

一點不錯,老爺坐在視窗,什麼都看見。

還有來添湊這所多瑪和蛾摩拉

午餐之前的兩個鐘頭,安德烈·伊萬諾維奇坐在書房裡,做著一部偉大的著作,要從所有一切的立場,社會的、政治的、哲學的和宗教的,來把捉和照見全體俄羅斯;並且解決時代所給予的困難的懸案和問題,分明地決定俄國的偉大的將來是在哪一條道路上。總而言之,這是一部現代人才能夠計劃出來的著作。但首先是關於他那主意的架構的佈置。他咬著筆桿,在紙上畫一點花兒,於是又把一切都推在一邊;另外拿起一本書,一直到午餐時候不放下。一面喝羹湯,添醬油,吃燒肉以及甜點心,一面慢慢地看著這本書,弄得別的餚饌完全冰冷了,有些還簡直沒有動。於是又喝下一杯咖啡去,吸起菸斗兒,獨自玩一局象棋作消遣。到晚餐時候為止,此外還做些什麼呢——可實在很難說。我想,大概是什麼也不做了。

這三十三歲的年輕人,就總是穿著睡衣,不繫領帶,完全孤獨而且與世隔絕,消遣著他的時光。散步和奔波,他不喜歡,他從來不高興到外面去走走,或者開一扇窗戶,把新鮮空氣放進房裡來。鄉村的美麗的風景,賓客和訪問者是不勝其歎賞的,但對於主人自己,卻彷彿一無所有,讀者由此可以知道,這安德烈·伊萬諾維奇·堅捷德尼科夫,是屬於在俄國已經絕跡,先前是叫作睡帽、廢料、熊皮等等的,現在我可實在找不出名目。這樣的特質,是生成的,還是置身嚴厲的環境裡,作為一個悲涼的生活關係的產出,造了出來的,是一個問題。要來解答,也許還是講一講安德烈·伊萬諾維奇的童年和學齡的故事較為合適。

起初,是大家都說他會很有些聰明的。到十二歲,有一點病態和幻想了,但以神經敏銳的兒童進了一所學校,那校長,是一位當時實在很不平常的人:是少年們的偶像,所有教師們的驚奇的模範,他有一種非常微妙的感覺,他多麼熟悉俄國人的性質啊!他多麼知道孩子的心情啊!他多麼懂得引導和操縱兒童啊!刁滑的和搗亂的如果鬧出事情來,沒有一個不自己去找校長招認他的胡行和壞事的。然而這還不是全部:他受了嚴重的責罰,但小滑頭卻並不因此垂頭喪氣,反比先前更加昂然地走出屋子來。他的臉上有著新鮮的勇氣模樣的東西,一種心裡的聲音在告訴他道:“前去,快點站起,再靜靜地立定吧,雖然你跌倒了。”校長對於他的少年們從不多講好規矩。他單是常常說:“我只希望我的學生一件事:就是他們伶俐和懂事,此外什麼也沒有!誰有想要聰明的雄心,他就沒有工夫胡鬧,那胡鬧也就自然消滅了。”而且也真是這樣子,胡鬧完全消滅了,一個不肯用功的學生,只好受他的同窗的輕蔑。年紀大的蠢材和傻子,就得甘受最年幼者給他起的極壞的綽號,不能動一動他們的毫毛。“這太過了!”許多人說,“孩子太伶俐,就會驕傲的。”“不,毫沒有太過。”他回答道,“資質低的學生,我是不久留在這裡的,只要他修完了課程,就足夠了;但給資質好的,我卻還有別樣的科目。”而且實在,資質好的可真得修完一種別樣的課程。他許可許多搗亂和胡鬧,毫不想去禁止它。在孩子的這輕舉妄動裡,他看見他們的精神活動的滋長的開端,他還宣告說,在他,這是少不得的,倒非常必要,恰如一個醫生的看疹子——為了精密地調查人體的內部,究竟在怎樣地發展起來。

然而孩子們也多麼愛他啊!孩子對他的父母,也沒有這樣的依戀和親愛,在不顧前後的年紀,投入懷抱的奔放的熱情,也不及對於他的愛的強烈和堅牢。他的感恩的門徒們,一直到入墓,一直到臨終,都在他久經死去的先生的生辰,舉起酒杯,來做紀念,閉了眼睛,為他流下感傷之淚。從他嘴裡得一句小小的誇獎,學生們就高興得發抖,萌生努力的志願,要勝過所有的同窗。沒有資質的人,他是不給久留在校裡的,他們只需修完一種短短的課程;但有資質的,就得做加倍的學業,而全由特選生組成的最高年級,和別的學校完全不相同。到這一級,這才把別的糊塗蟲所施教於孩子的東西,來向學生們施教——就是發達的理性,不自戲弄,然而瞭然,安受譏笑,寬恕昏愚,力戒輕率,不失堅忍,絕不抱怨,長保儼然的寧靜和堅定的自持。只要遇到可以練成一個強毅的人的一切,就來實行,他自己也和學生們在不斷地嘗試和實驗。唉,他是多麼深通人生的科學啊!

他的教師的數目不很多,大部分的學科都由他自己教。他不玩學者的排場,不用難懂的術語,不說高遠的學說和曠大的空談,而講述學問的精神,就是還未成年的人,也立刻懂得,他講這智識有什麼用。從一切學問裡,他只先取教人成為祖國的一個公民的東西。他的講義,大半是關於青年將來的,且又善於將他們的人生軌道的全域性,在學生面前展開,使青年們在學校的桌子上,那精神的一切思維和夢想,卻已在將來的職務:為國家出力。他對他們毫不遮瞞:無論是起於人生前路的絕望和艱難,無論是算著他們的蠱惑和誘惑,都以絕無粉飾的裸露,呈現在他們的眼前,什麼隱諱也沒有。他又熟悉一切官職和職務,好像親身經歷過似的。奇怪得很,也許是他們起了非常強烈的雄心,也許是在這非凡的教育家的眼裡,含著叱吒青年“前進”的東西——這句話,是俄國人非常耳熟,也在他們的敏感的天性上,有偉大的神奇作用的——總而言之,青年們就立刻去找尋艱苦,渴望著克服一種困難或者一個障礙,以及顯出英毅和神勇的地方。修完了這課程的,固然非常之少,完成的都是堅強的好漢,久經沙場的人才。出去辦公,他們也只得到不安穩的地位,比他們聰明的許多人,已經耐不下去,為了小小的個人的不舒服,就放棄一切,或者行樂,偷懶,落在騙子和強盜的手裡了。他們卻站得極穩,毫不動搖地在自己的哨位上,還由於認識人物和性靈,而更加老練,也將一種強有力的道德的影響,給予不良和不正的人們。

孩子的熱烈的雄心,是隻為著到底能夠編進這學級裡去的思想鼓動了很久的。給我們的堅捷德尼科夫,人總以為再沒有比這樣的教育家更好的了。但不幸的是剛在允許他編入級裡的時候——這是他非常希望的——這位非凡的教師竟突然死掉了。對於少年人,這真是一個大打擊,一個嚇人的、無可補救的損失。現在是學校立刻兩樣了。亞歷山大·彼得洛維奇的位置上,來了一個叫費奧多爾·伊萬諾維奇的人。他首先是定出只管表面的章程和嚴厲的規則,並且向孩子們督促著只有成年人才能做到的東西。他把自由的解放,看作粗蠻和放縱。恰如反對著他的前任校長似的,在第一天,他就宣告在學問上的理解和進步,毫無價值,最要緊的是好品行。然而怪哉!費奧多爾·伊萬諾維奇在這麼竭力經營的好品行,從他的學生那裡卻是得不到。他們玩著一切壞道兒,不過很秘密。白天是好像有點秩序的,但到夜裡,可就鬧起粗野的不拘禮節的筵宴和小吃來了。

在學問上,也弄得很奇怪,費奧多爾·伊萬諾維奇請了有著新的見解和主意的新教師。他們向學生們落下新的言語和術語的很急的雹子來。他們的開講,並不怠慢邏輯的聯絡,也注意於科學的新進步,又不缺少熱烈和精誠——然而,唉,他們的學問上,卻欠缺真實的生活!使知識講出來有些硬,而且死氣沉沉的。一句話,就是什麼都顛倒了。對於學校當局和師長的尊敬,完全失墜,大家嘲笑著教師,連校長也叫費奧地加

安德烈·伊萬諾維奇的特質是安靜、溫和的。他反對同學們在校長住宅的窗前,毫無規矩地留住了一個小婦人,來開不講禮節的夜宴,也不贊成他們的對於宗教的攻擊和壞話,只因為偶然有一個真很愚蠢的教士來做教師,他們鬧得過火了。不但如此,他是夢想著自己的魂靈,發源於天國的。這還不至於迷惑他,然而他立刻因此很懊喪。他的雄心已經覺醒了,可惜的是並無用武之地。這雄心,也許還是沒有起來的好。安德烈·伊萬諾維奇聽著教授們在講臺上大發氣焰,一面就記起了並不這麼起勁、卻也總是說得很明白、很易解的先前的先生。他有什麼物件和學科沒有聽呢!哲學,醫學,還有法學,世界通史,詳細到整整三年間,教授總算講完了緒論和關於所謂德意志聯邦的成立——天知道他什麼還沒有聽呢,然而這些都塞在他腦子裡,像一堆歪七豎八的零碎。虧得他天資好,覺到了這並不是正當的教育法,但要怎樣才算是正當的呢,他卻自己也不明白。他於是時常記起亞歷山大·彼得洛維奇來,心裡沉甸甸的,悲傷到不知道要怎麼樣才好。

然而青春還有著將來,這正是它的幸福。到得快要畢業的時候,他的心在胸膛裡跳得很活潑了。他對自己說:“這一切可還不是人生,真的人生是要到為國效力這才開始的,那可進了大有作為的時期了。”於是他毫不顧及使所有賓客悚然驚歎的美麗的鄉村,也不去拜掃他父母的墳墓,恰如一切雄才大志的人們一樣,照著一切青年所抱的熱烈的目的,趕忙跑上彼得堡去了。那些青年們,就是都為了給國家去服務,為了賺堂皇的履歷,或者也不過為了想添一點我們那冰冷的,沒有顏色的,昏昏沉沉的社會的情態,從俄國的各地,聚到這裡來的。然而安德烈·伊萬諾維奇的雄心大志,立刻被他的叔父,現任四等官阿努弗裡·伊萬諾維奇挫折了,他直接地說,第一要緊的是寫得一筆好字,除此之外,什麼都不相干。要不然,他就沒法做到大官或者得到高階的地位。仗了他叔父的非常的盡力和庇護,總算給他在屬下的衙門裡找到了一個小位置。當他跨進那發光的地板,亮漆的桌子的輝煌華麗的大廳,彷彿國家的最高的勳臣,就坐在這裡決定全國的命運的時候,當他看見了漂亮的紳士一大堆,坐著歪了頭,筆尖寫得颼颼地發響,招呼他坐在一頂桌子前,去抄一件公事的時候,一種非常奇怪的感情,就來侵襲這未經世故的青年了。環坐在他周圍的紳士們,使他明明白白地記起學校的同窗來。他們中的有幾個,在聽講義時一心一意地只看翻譯出來的無聊的小說,就使情形更加神似。他們把小說夾在公文的頁子裡,裝作好像在檢查案卷模樣,長官在門口一出現,他也就吃一驚。這一切都使他很詫異,而且總覺得他先前的工作,到底更其有意義,而辦公的預備,也遠勝於實在的辦公。他並神往於自己的學校時代了。亞歷山大·彼得洛維奇就忽然像活著似的站在他的眼前——他好容易這才熬住了眼淚。

全部的屋子都旋轉起來,桌子和官員,轉得混成一團。他眼前驟然一黑,幾乎倒在地上了。“不能。”他一定神,就對自己說,“縱使事務見得這麼瑣碎,我可也要辦的。”他鼓起勇氣之後,就決心像別人一樣,把自己的事務安心辦下去。

世界哪裡會毫無快樂?就是聖彼得堡,表面上雖然顯得粗糙和陰鬱,卻也給人許多樂趣的。外面是零下三十三攝氏度的怕人的嚴寒,風捲雪的巫女,是朔方的孩兒,恰如脫了束縛的惡魔似的,咆哮著在空中奔騰,憤憤地把雪片打向街道,粘住人們的眼睛,還用白粉撒在人的皮袍和外套的領子上,動物的嘴臉上:但在盤旋交錯的雪花之間,那裡的高高的五層樓上,卻令人眷念地閃著一個可愛的明窗:在舒適的屋子裡,在得宜的脂油燭光和大茶壺的沸騰音響的旁邊,交換著溫暖心神的意見,朗吟著上帝送給他所眷愛的俄國的一大批輝煌超妙的詩篇,許多青年的心,都顫動地潮湧起來,這在廣大的南方的天宇下,是絕不會有的。

堅捷德尼科夫立刻慣於他的職務了,然而這並不是他先前所想象的,合於他的宗旨的光榮的事業,倒是所謂第二義。他的辦公只不過消磨時光,真的愛惜的卻是其餘的閒空的一瞬息。他的叔父現任四等官,剛以為侄子是還會好一點的,然而立刻碰了一個大釘子。我們在這裡應該說明,在安德烈·伊萬諾維奇的許多朋友裡面,有兩個年輕人,是屬於所謂“脾氣大”的人們一類的。他們倆都是古怪的不平穩的性格,不但對於不正不肯忍受,連對於他們看來好像不正的也決不肯忍受。天性並不壞,但他們的行為卻不伶俐,沒秩序,自己對人卻絲毫不能容忍,一面卻要別人凡事都萬分周詳。他們的火一般的談吐和對於社會的義憤的表示,給了堅捷德尼科夫一個強有力的影響。在交際中,他的神經也銳敏起來,覺得到極小的感觸和刺激了。他向他們學習了注意一切小事情,先前是並不在意的。萊尼金,是設在那堂皇的大廳裡的一科的科長,忽然招了他的厭惡了。他覺得這萊尼金和上司說話,就簡直變了一塊糖,滿臉浮著討厭的甜膩膩的微笑,但轉過來對著他的屬下,卻立刻擺出一副威嚴腔,而且也如凡是小人之流,總在留心的一樣,有誰在大節日不到他家裡去拜訪,他總不會忘記把那人的姓名記在門房裡的簿子上。於是他對他起了一種按捺不住的、近於切身的反感。好像有惡鬼在螫他,撩他似的,總想給萊尼金一個不舒服。他懷著秘密的高興在等機會,也立刻就得到了。有一回,他對科長很粗暴,弄到當局要他去謝罪,或者就辭職。他就辭了職。他的叔父,現任四等官,像怕得不得了,跑到他那裡去懇求他道:“看上帝面上,安德烈·伊萬諾維奇!我求你!你這是怎麼的?單為了看得一個上司不順眼,你就把你全盤的幸而弄到手裡的前程統統玩掉了!這是什麼意思呀?如果誰都這麼幹,衙門裡就要一個都不剩了。你明白一點吧……改掉你的虛矯之氣和你的自負,到他那裡去和他好好地說一說吧!”

“可是完全不是在這一點啊,親愛的叔父。”那侄兒說,“向他去請求寬恕,我倒是毫不難辦的。這實在是我的過失,他是我的上司,我不該向他這樣說話。然而事情卻在這裡:我還有一個別樣的職務和別樣的使命,我有三百個農奴,我的田地交息少,我的管家又是一個傻子。如果衙門裡叫別人補了我的缺,來謄寫我的公文,國家的損失是並不很多的,但倘使三百個農奴繳不出他們的捐稅,那損失可就很大了。請你想一想吧,我是地主哇,閒散的職業並不是我的事。如果我來用心幹委任給我的農人的地位的保護和提高,給國家造成三百個有用的、謹慎和勤快的小百姓——那麼,我的事情,還比一個什麼科長萊尼金做得少嗎?”

現任四等官吃了一驚,大張了嘴巴。這樣的一番話,他是沒有料到的。他想了一下,這才說出一點這種話:“不過……唉唉,你怎麼這樣想啊?你不能把自己埋在鄉下吧?農人可並不是你的前程啊!這裡卻兩樣,時常會遇見一個將軍,或者一個公爵的。只要你高興,你也可以走過那裡的一所堂皇高敞的屋子。這裡有煤氣燈,有歐洲工業,都看得見!那裡卻只有村夫村婦,為什麼你竟要把自己弄到那麼無知識的人們裡去呢?”

然而叔父的這竭力曉諭的抗議和說明,對於侄兒並沒有影響。他覺得鄉村乃是自由的幽棲,好夢和深思的乳母,有用之業的唯一的原野了。他早已經收集了關於農業的最新的書籍。總而言之,在這番對話的兩個禮拜之後,他已在他年輕時代曾經生活過的地方,使所有賓客非常驚歎的鄉曲的附近了。一種全新的感情來激勵他。他的心靈中,又覺醒了舊日的久已褪色的印象。許多地方,他是已經忘卻了的,就很詫異地看著一路的美麗之處,彷彿一個生客。忽然間,為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原因,他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了。但道路進了大森林的茂密所形成的狹窄的隧道里,他只看見上上下下,各到各處,都是要三個人才能合抱的三百年老的槲樹,其間夾雜些比普通的白楊長得還高的樅樹、榆樹和黑楊,他一問:“這森林是誰家的呢?”那回答是:“堅捷德尼科夫的。”於是道路出了森林,沿著白楊樹叢、新柳樹和老柳樹、灌木,以及遠處的連山前進,過了兩條橋,時而走在河的左邊,時而又在那右邊,當旅人一問:“這牧場和這水地是誰家的呢?”那回答又是:“堅捷德尼科夫的。”路又引向山上,在高原中展開,經過了禾束、小麥,燕麥和大麥,一面是他曾經經過之處,又忽然遠遠地全盤出現了,道路愈走愈暗,入了密密的站在綠茵上面的橫枝廣遠的樹蔭下,一直到了村邊。當那飾著雕刻的農家小屋,石造的府邸的紅屋頂,親密地迎面而來的時候,當那教堂的金色屋尖向他發閃的時候,他的猛跳的心,就是並不問,也知道自己是在哪裡了,於是他那愈漲愈高的感情,竟迸出這樣的大聲的話來道:“至今為止,我不是一個呆子嗎?命運是選拔我來做世間的天國的主人,我卻自貶了去充下賤的謄錄,自去當死文字的奴才。我學得很多,受過嚴密的教育,通曉物情,有大識見,足夠督勵自己的下屬,改良全體的田地,執行地主的許多義務,是集管理人、執法官和秩序監督人於一身的!但是我跑掉了,把這職掌託付一個什麼沒教育、沒資格的總管!自己卻挑選了法院書記的職務,給漠不相識、也毫不知道那資質和性格的別人的訟事去著忙。我怎麼能只去辦那些單會弄出一大堆糊塗事的,離我怕有一千里地之遠,而我也沒有到過的外省的紙片上的空想的公事,來代我自己的田地的、現實的公事呢?”

然而其時在等候他的還有一場別樣的戲劇。農奴們一聽到主人的歸來,就都聚在府邸的大門口了。這些美麗人種的斑斕的圍巾、帶子、頭巾、小衫和濃密的如畫的大鬍子,擠滿了他的周圍。當百來個喉嚨大叫道:“小爹!你竟也記得我們了!”而年老的人們,還認識他的祖父和曾祖父的,不由得流出淚來的時候,他也禁不住自己的感動。他只好暗暗地追問:“有這樣愛!我給他們辦了些什麼呀?我還沒有見過他們,還沒有給他們出過力哩!”於是他就立誓,從今以後,要和他們分任一切工作和勤勞了。

於是堅捷德尼科夫就很認真地來管理和經營他的田產。他削減地租,減少服役,給農奴們有為自己做事的較多的時間。糊塗總管被趕走了,自己來獨當一切。他親自去到田野、去到穀倉、去到打禾場、去到磨場和河埠,也去看裝貨和三桅船的傳送,這就已經使懶傢伙窘得抓耳搔腮。然而這繼續得並不久。農人是並不愚蠢的,他立刻覺得,主人實在是敏捷、聰明,而且喜歡做出能幹的事情來,但還不大明白這應該怎樣下手。而他的說話,也太複雜,太有教養。到底就弄成這模樣,主人和農奴——這是說過一說的了:彼此全不瞭解,然而並不互相協同,學走一致的步調。

堅捷德尼科夫立刻覺察到,主人的田地上,什麼都遠不及農奴的田地上的收成好:種子撒得早,可是出得遲;不過也不能說人們做得壞。主人是總歸親自站在那裡的,如果農奴們特別出力,還給他們一杯燒酒喝。但是雖然如此,農奴那邊的裸麥早已長足,燕麥成熟了,黍子長得很興旺,他的卻不過種子發了一點芽,穗子也沒有飽滿。一言以蔽之,主人覺得了他對於農奴,雖然全都平等、寬仁,但農奴對於他,卻簡直是欺騙。他試去責備那農奴,然而得到的是這樣的答話:“您怎麼能這樣想,好老爺,說我們沒有替主人利益著想呢?您親自看見的,我們怎樣使勁地鋤地下種!您還給我們一杯燒酒哩。”對於這,他還能回答些什麼呢?

“那麼,穀子怎會長得這麼壞呢?”主人問了下去。

“天知道!一定有蟲子在下面咬吧!況且是這麼壞的一夏天:連一點雨也沒有。”

但主人知道,穀物的蟲子是袒護農奴的,而且雨也下得很小心,就是所謂條紋式,只把好處去給農奴,主人的田地上卻一滴也沒有。

更艱難的是他對付女人們。她們總在懇求工作的自由和訴說服役的負擔之苦。奇怪得很!他把她們的麻布、果實、香菇、胡桃那些的貢獻品,統統廢止了,還免掉了她們所有別樣工作的一半,因為他以為女人們就會用了這閒空的時間,去料理家務,給自己的男人照顧衣服,開闢自家的菜園。怎樣的一個錯誤啊!在這些美人兒之間,倒盛行了懶散、吵嘴、饒舌,以及各種爭鬧之類的事情,致使男人們時時刻刻跑到主人這裡來,懇求他道:“好老爺,請您叫那一個女人清楚些!這真是惡鬼。和她是誰也過活不了的!”

他屢次說服了自己,要嚴加管理。然而他怎麼能做得出來呢?如果是一個女人,女人式的呼號起來,他怎麼能夠嚴厲呢?況且她又顯得這麼有病、可憐,穿著非常齷齪的、討厭的破布片!“去吧,離開我的眼前,讓我用不著看見你!”可憐的堅捷德尼科夫大聲說,立刻也就賞鑑了這女人剛出門口,就為了一個蕪菁和鄰女爭鬧起來,雖然生著病,卻極有勁道地在脊樑上狠狠地給了一下,即便是壯健的農夫,也不能打得這麼出色的。

很有一些時候,他要給他們辦一個學校,然而這卻吃了大苦,弄得非常消沉,垂頭喪氣,後悔他要來開辦了。

他一去做調停人和和事佬,也即刻覺到了他那哲學教授傳授給他的法律上的原則,簡直沒有什麼用。這一邊說假話,那一邊謊也撒的並不少,歸根結底,事件也只有魔鬼才瞭然。他知道了平常的世故、價值,遠勝於一切法律的原則和哲學的書籍;他覺察了自己還有所欠缺,但缺的是什麼呢,卻只有上帝知道,而且發生了常常發生的事情:就是主人不明白農奴,農奴也不明白主人;而兩方面,無論主人或農奴,都把錯處推到別人身上去。這很冷卻了地主的熱心。現在他出去監督工作的時候,幾乎完全缺少了先前那樣的注意了。當收割牧草之際,他不再留心鐮刀的微音,不去看乾草怎樣地堆積,怎樣地裝載,也不注意周圍割草工作的進行。他的眼睛只看著遠方:一看見工作正在那邊,那眼睛就在四近去找一種什麼物件,或者看看旁邊的河流的曲折,那地方有一個紅腿紅嘴的傢伙,正在來回地散步——我說的自然是一隻鳥,不是人。他新奇地凝視著翠鳥怎樣在河邊捕了一條魚,銜在嘴裡許多工夫,好像在沉思是否應該吞下去,再細心地沿河一望,就看見遠地裡另有一隻同類的鳥,還沒有捉到魚的,卻在緊張地看著銜魚的翠鳥。或者是閉了眼睛,仰起頭,向著蔚藍的天空,他的鼻子嗅著曠野的氣息,耳朵是聽著有翼的、愉快的歌人的歌吟,這從天上,從地下,整合一個神奇的合唱,沒有噪聲來攪亂那美麗的和諧:鵪鶉在裸麥中鼓翼,秧雞在野草裡尖鳴,紅雀四處飛鳴,一匹水鷸衝上空中,嘎的一聲叫,雲雀歌囀著,消失在蔚藍的天空中,而鶴唳就像鼓聲,高高地在天上布成三角形的陣勢。上下四方,無不作響,有聲,而每一音響,都神奇地互相呼應……唉唉,上帝啊!你的世界,即使在荒僻的土地,在遠離通都大邑的最小的村莊,也還是多麼壯美啊!但到後來,雖是這些,也使他厭倦了。他不久就完全不到野外去,從此只躲在屋子裡,連跑來報告事情的總管,也簡直不想接見了。

早先還時時有一個鄰居到他這裡來談天,什麼退伍的驃騎兵中尉呀,是一位容易生氣的吸菸家,渾身燻透著煙氣,或者一位激進的大學生,大學沒有畢業,他的智慧是從各種應時的小本子和日報上採來的。但這也使他厭倦起來了。這些人們的談話,立刻使他覺得很淺薄。他們那歐式的懇切的、伶俐的舉動,來敲一下他的膝蓋那樣的隨便,他們的趨奉和親暱,他看起來都以為太不雅、太庸俗。於是他決計和他們斷絕往來,還用了很粗魯的方法。當一位上校而且是快樂主義者一類貨色的代表,現在是已經亡故了的專會浮談的周到的交際家,和我們這裡剛剛起來的新思想的先驅者尼古拉耶維奇,兩個同來訪他,要和他暢談政治、哲學、文學、道德還有英國的經濟情形的時候,他派了一個當差的去,囑咐他說,主人不在家,而自己卻立刻輕率地在視窗露了臉。主人和客人的眼光相遇了。一個自然是低聲說:“這畜生!”另一個在齒縫裡,也一樣地送了他一個近乎畜生之類。他們的交情就從此完結,以後也不再有人來訪他了。

他倒很喜歡,就潛心思索著他那關於俄國的大著作。怎樣做法的呢,那是讀者已經知道的了。他的家裡傳染了一種奇特的、隨隨便便的規矩。雖然人也不能說他竟並無暫時夢醒的工夫,如果郵差把新的日報和雜誌送到家裡來,他碰巧讀到一箇舊同學的姓名,或者出仕升到榮顯的地位,或者對於科學的進步和全人類的事業有了貢獻,他的心就隱隱地發生一種幽微的辛酸,對於自己的無為的生活,起了輕柔的、沉默的然而是嚴峻的不滿。覺得他全部的存在都噁心,討厭了。久經過去的他的學校時代的光景,歷歷在目,亞歷山大·彼得洛維奇的形象,突然活潑地在面前出現,他的眼淚就泉湧起來……

這眼淚是表示什麼的呢?恐怕是大受震撼的魂靈,藉此來抒發他那煩惱的苦楚的秘密,他胸中蘊蓄著偉大高貴的人物,正想使他發達強壯起來,卻中途受了窒礙的苦痛的吧?還沒有試和命運的嫉妒相搏鬥,他還未達到這樣的成熟,學得使自己很強大,能衝開遮攔和妨礙;偉大而高華的感情的寶藏,未經最後的鍛鍊,就燒紅的金屬似的化掉了;對於他,那出色的教師真是死得太早,現在是全世界已沒有一個人,具備才能來振作這因怯弱而不絕地動搖,為反對所劫奪的無力的意志。用一句激勵的話來使他奮起——一聲激勵的“前進”來號令精神了,這號令,是凡有俄國人,無論貴賤,不問等級,不分職業和地位,誰都非常渴望的。

能向我們俄國的魂靈,用了自己的高貴的國語,來號令這全能的言語“前進”的人在哪裡呢?誰通曉我們本質中的一切力量和才能,所有的深度,能用神通的一眨眼,就帶我們到最高的生活去呢?俄國人會用了怎樣的淚,怎樣的愛來酬謝他啊!然而一世紀一世紀地駛去了,我們的男女沉淪在不成材的青年的無恥的怠惰和昏愚的舉動裡,上帝沒有肯給我們會說這句全能言語的人!

然而有一件事幾乎使堅捷德尼科夫覺醒過來,在他的性格上發生一個徹底的轉變。這是戀愛故事一類的,但也繼續得並不久。在堅捷德尼科夫的鄰村,離他的田地十俄裡地之遠,住著一個將軍,這人,我們早已經知道,對堅捷德尼科夫並不是很好。這位將軍的過活,可真是一位將軍,這就是說,恰像一位大人物,大開府第,喜歡前來拜訪、向他致敬的鄰人;他自己呢,自然是不去回拜的,一口粗啞的聲音,看著許多書,還有一個女兒,是稀奇的、異乎尋常的存在。她非常活潑,有生氣,好像她就是生活似的。

她的名字是馬莉尼卡,受過特別的教育。教她的是一個一句俄國話也不懂的英國家庭教師。她的母親很早就死掉了,父親又沒有常常照管她的餘暇,但發瘋似的愛著女兒,以至於一味拼命地趨奉。她什麼都唯我獨尊,恰如一個放縱長大的孩子一樣。倘使有誰見過她怎樣忽然發怒,美麗的額上蹙起嚴峻的皺紋,怎樣懊惱地和她的父親爭論,那是一定要以為她是世界上最任性的物種的。但她的憤怒,只在聽到了一件別人所遭遇的慘事或不平。她絕不為了自己來發怒或紛爭,也不為自己來辯解。一看見她所惱怒的人陷入不幸和困苦,她的氣惱也就立刻消失了!有人來求她佈施,她當即丟擲整個錢袋去,卻並不仔細地想一想,這是對的呢還是不對的。她有些莽撞、急躁,說起話來,好像什麼都在跟著思想飛跑:她那臉上的表情,她的言語,她的舉動,她的一雙手,連她的衣服的褶子也彷彿在向前飄動,人幾乎要想,她自己也和她的言語一同飛去了。她毫不隱瞞,對誰也不怕說出自己的秘密思想,如果要說話,世界上就沒有力量能夠使她沉默。她那驚人的步法,是一種唯她獨具的,非常自由而穩重的步法,誰一相遇,就會不由自主地退到一旁,給她讓出道路來。和她當面,壞人就總有些惶恐、沉默了,連最不怕羞的人也說不出話,失了所有的把握和從容,而老實人卻立刻極其坦然地和她談起閒天來,彷彿遇到了世間未見的人物,聽過一句話,就好像他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曾經認識她,而且已在什麼地方見過這一個相貌:是在他僅能依稀記得的童年,在自己的父親的家裡,在快樂的夜晚,在一群孩子高興地玩著鬧著的當時——從此以後許多時,成年人的嚴肅和成就,就使他覺得淒涼了。

堅捷德尼科夫和她的關係,是也和一切別的人們完全一樣的。一種新的,不可以言語形容的感情激勵了他,一道明亮的光輝,照耀了他那單調的、淒涼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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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當初是很親愛和誠懇地接待了堅捷德尼科夫的,但兩人之間,竟不能弄到實在的融洽。每一見面,臨了總是爭論,彼此都懷著不舒服的感情。因為將軍是不受反對和辯駁的。而堅捷德尼科夫這一面,可也是有些易於感動的年輕人,他自然也為了他的女兒,常常對父親讓步,因此久沒有攪亂彼此之間的平和,直到一個很好的日子,有將軍的兩位親戚,一位是伯爵夫人博爾德列娃,一位是公爵夫人尤賈吉娜,前來訪問的時候。這兩位都曾經做過老女皇的宮中女官,但和彼得堡的大有勢力的人物,也還有一點密切的關係。將軍就竭力地向她們去獻媚。堅捷德尼科夫覺得她們一到,對他就很冷淡,不大注意,把他當啞巴看待了。將軍向他常用居高臨下的口氣稱他為“我的好人”或是“最敬愛的”,而有一回竟對他稱了“你”。堅捷德尼科夫氣惱起來了。他咬著牙齒,然而還知道用非常的自制力,保持著鎮靜,當怒不可遏、臉上飛紅的時候,也用了很和氣、很謙虛的聲音回答道:“對於您的出格的好意,我是萬分感謝的,將軍大人。您用這親暱的‘你’對我表示著密切的交情,我就對您也有了一樣的稱‘你’的義務。然而年紀的懸隔,卻使我們之間完全不能打這樣親戚似的交道啊!”將軍狼狽了,他搜尋著自己的意思和適當的說法,終於聲明瞭這“你”用的並不是這一種意思,老年人對於一個年輕人,大約是可以稱之為“你”的。關於他的將軍的軍銜,卻一句話也不說。

當然,兩面的交際,自從這一事件以後就彼此斷絕了,他的愛情,也一發芽就凋落。暫時在他面前一閃的光明,黯然消滅,現在降臨的昏暮,比先前更暗淡、更昏沉。他的生活又回上舊路,成了讀者已經知道的那老樣子了。他又整天無所作為地躺著,家裡滿是齷齪和雜亂,掃帚在屋子的中央,終日混在一堆塵埃裡,褲子竟會在客廳裡到處遊牧,安樂椅前面的華美的桌子上,放著幾條垢膩的褲帶,像是對於來賓的贈品似的。堅捷德尼科夫的全部生活,就這樣無聊、昏沉起來,不但他的僕役不再敬畏,連雞也肆無忌憚地來啄他了。他會許多工夫拿著筆,坐在那裡,在攤在面前的一張紙上面畫著各種圖:餅乾,房屋,小屋,小車,三駕馬車等。有時還會忘掉了一切,筆在紙上簡直自動起來,在主人的無意中,形成一個嬌小的頭臉,是優秀動人的相貌,流利探索的眼光和一個微微蜷曲的髻子——於是畫家就驚疑地凝視,這是那人的略畫,那肖像是沒有一個美術家能夠摹繪的。他心裡就越加傷痛起來,他不願意再相信這世界上會有幸福,因此也比先前更其悲哀,更少說話了——這就是安德烈·伊萬諾維奇的心情。

有一天當他照例地坐在窗前,望著前園時,忽然驚疑不定,是覺得既不見格里戈裡,也不見佩爾菲利耶夫娜,外面卻只是一種不安和擾動了。

年輕的廚子和管家女都跑出去開大門:門一開,就看見三匹馬,和刻在凱旋門上的完全一樣。一匹的頭在左,一匹在右,一匹是在中間。這上面高高地坐著一個馬伕和一個家丁,寬大的衣服,頭上包一塊手帕。兩人之後坐著一位穿外套和戴皮帽的紳士,滿滿地圍著紅色的圍巾。當馬車停在門口的臺階前時,就顯出這原來是一輛有彈簧的輕巧的車子。那儀表非凡的紳士,就以彷彿軍人似的敏捷和熟練,跳出車子,匆匆地跑上階沿來了。

安德烈·伊萬諾維奇著了急。他以為來客是一位政府的官員。到這裡我應該補敘一下,他在年輕時候,是受過一件傻事情的連累的。有一對讀過一大批時下小本子的哲學化的驃騎兵官,一位進了大學卻未畢業的美學家,和一個敗落的賭客要設立一個慈善會,會長是一個秘密共濟會員,是一位愛打牌的老騙子,然而口才極好的。這會藏著一種非常高尚的目的:就是要使從泰晤士河邊到堪察加島的全人類永遠得到幸福。但這須有莫大的現錢,從大度的會員們募集的捐款,是聞所未聞的大。這錢跑到哪裡去了呢?除了掌握指導之權的會長以外,自然誰也不知道。堅捷德尼科夫是由兩個朋友拉進這會里去的,那兩個都是屬於滿肚牢騷類的人,天性是善良的,為了科學,為了教化,以及為了給人類服務的他們的未來的壯舉,喝了許許多多杯,於是就成為正式的酒鬼了。堅捷德尼科夫覺察得還早,退了會。但這會卻已經玩了一個與上等人不很相宜的另外的花樣,招出不愉快的結果來,竟鬧到警察局去了……堅捷德尼科夫退會之後,就和這些人斷絕了一切的交涉,但還不能覺得很放心,也是毫不足怪的:他的良心並不完全清淨。所以他現在瞥見大門一開放,就不能不吃驚。

但當來客幾乎出人意料地老練地一鞠躬,一面微微地側著頭,作為致敬的表示的時候,他的焦急立刻消散了。那人簡短地,然而清楚地宣告,他從很久以前起,就一半為了事務,一半為了好奇,在俄國旅行。即使不計那些有餘的產業和多種的土壤,我們的國度裡也很富於顯著的東西:他是給這田地的美景震撼了,但倘若他的馬車沒有因為這春天的泛濫和難走的道路忽然出了毛病,他是絕不敢到這美麗之處來驚動主人的,就為了想借鐵匠的高手給修理一下。然而即使馬車全沒有出什麼事,他也還是禁不住要趨前來請安的。

那客人一說完話,就又可愛到迷人地一鞠躬,露出他那珠扣的華美的亮漆長靴來,而且他的身子雖然肥胖,卻以橡皮球的彈性,向後跳退了幾步。

安德烈·伊萬諾維奇早已放心了。他認為這人該是一個好奇的學者或是教授,旅行俄國,在採集植物或者也許倒是稀奇的化石的。他立刻聲明瞭對於一切事情,自己都願意協助。請他用自己的車匠和鐵匠來修理馬車,請他像在他自己的家裡一樣在這裡休息,請他坐在一把寬大的伏爾泰式安樂椅子

然而那客人所講的卻多是內心生活的事情。他把自己的生涯比作一隻小船,在大海里,被怕人的風暴所吹送。說他怎樣的屢次變換了職業,他多少次為真理受苦,以及他怎樣的屢次被敵人所暗算,生命幾瀕於危險,此外還有許多別的事。於是堅捷德尼科夫看出來了,他的客人乃是一個實際家。收場是他把一塊雪白的麻紡手巾按在鼻子上,大聲地擤了一下鼻涕,響到安德烈·伊萬諾維奇從來沒有聽到過。在交響樂裡,是往往會遇到這種討厭的喇叭的,如果只有這一聲,卻令人覺得並不在交響樂裡,倒是自己的耳朵在發響。在久經沉睡的府邸中的突然驚醒的許多屋子裡,立刻哄傳了一樣的聲音,而立刻也在空氣中充滿了古龍水的芳烈的氣息,這是由麻紡手帕地輕輕一揮,隱隱約約地散在屋裡的。

讀者恐怕已經猜到,這客人並非別人,即是我們那可敬的、長久沒有顧到了的帕維爾·伊萬諾維奇·乞乞科夫。他老了一點了,可見他的過活,也並非沒有狂風駭浪。就是他穿著的常禮服,也顯得有些穿熟的樣子。連那馬伕和篷車,家丁,馬匹和馬具,看去都好像有一點減損和消耗了。他的經濟景況似乎也並不很出色。但那臉面的表情,行為的優雅,恰依然全如先前一樣。是的,他的應酬,倒比以前更可愛了一些,坐在安樂椅子上的時候,也還是架起了一條腿。談吐近乎更加柔軟,言語之間,也彷彿愈在留心和節制,態度是更聰明、更穩重,在一切舉動上,幾乎更加能幹了。他的衣領和胸衣是雪似的又白又亮,雖然在旅行,外衣上卻不沾一粒灰塵:他可以立刻去赴慶祝生日的筵宴。下巴和麵頰都颳得極光,只有瞎子,才會不驚歎他那飽滿和圓滑的。

府邸裡立刻起了很大的變化。因為關著外層門,久已躲在昏暗中的一半,突然照得光明耀眼了。很亮的屋子裡,擺起傢俱來,一切就馬上顯得這模樣:作為臥室的屋子,陳列著各種夜晚化妝用的東西,作書房的一間……等一等吧,我們先應該知道這屋子裡擺著三張桌子:一張是沙發前面的書桌,一張是鏡子和窗門之間的打牌桌,還有一張是屋角上的三角桌,正擺放在臥室的門和通到堆積破爛傢俱、不住人的大廳的門的中間。這大廳,向來是充作前廳之用的,已經整年的沒有人進去過。在這三角桌子上,那旅客從衣箱裡取出來的衣裳就找到了它的位置,便是:兩條配著那件常禮服用的褲子,兩條簇新的褲子,兩條灰色的褲子,兩件絨背心,兩件綢背心和一件常禮服。這些都積疊了起來,像一座金字塔,上面蓋一塊絹手帕。在房門和窗門之間的另一個屋角上呢,排著一大批長靴:一雙不很新的,一雙完全新的,一雙亮漆鞋和一雙睡鞋。這些上面也怕羞似的蓋著一塊絹帕——簡直好像並無其物的一樣。書桌上也立刻整整齊齊地擺出這些東西來:小匣子,一個裝有古龍香水的瓶兒,一個日曆和兩種小說,但兩種都只有第二本。乾淨的小衫褲,是放在臥室裡的衣櫥裡面了,要給洗衣女人去洗的那些,就捆成一團,塞在床底下。連那衣箱,到得變空之後,也塞進床底下去了。為了嚇跑強盜和偷兒,一路帶著的長刀,也拿進臥室去,掛在靠近眠床的一個釘頭上。什麼都顯得了不得的乾淨,異乎尋常的整齊了。哪裡都找不出一片紙,一根毛,或者一粒塵埃了。連空氣也顯得美好起來:其中散佈著一個小衫褲常常替換,禮拜天一定要去用溼海綿洗澡的鮮活而健康的、男子漢的令人舒服的氣味。在充作前廳之用的大廳裡,一時也粘住了家丁彼得魯什卡的氣息,但彼得魯什卡又即搬家,這正和他相稱,弄到廚房裡去了。

在第一天,安德烈·伊萬諾維奇很有些為自己的無拘無束擔心,他怕這客人會煩擾他,帶累他的生活有不愜意的變化,擾亂他自己幸而立定了的日課。但他的擔心是毫無根據的。我們的朋友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卻顯示了適應一切的非凡的彈性和才能。他稱揚主人的哲學氣味的悠閒,並且說明這可以使人長壽。關於主人的孤獨生活,他贊成地說,這對於人乃是養成偉大思想的。也看了一看圖書室,把書籍讚美非常,還指出這可以防人誤入歧路。他話說得很少,但凡有所說,卻無不真切,而且分明。一切舉動,尤其證明著可愛和伶俐,進退都適得其時,不把質問和願望來麻煩主人,如果是這邊沉默著,不愛談天的話,也很滿足來下一盤棋,也很滿足不開口,當主人把菸草的煙雲噴向空中時,他不吸菸,就來找一件相稱的事情。舉個例子,就如他從袋子裡摸出銀煙盒來,夾在右手的兩個指頭的中間,再用左手的一個指頭撥得它飛快地旋轉起來,簡直好像地球在轉著自己的軸子,或者用手指咚咚地敲著蓋子,再加口哨吹出和諧的聲調。一句話,他一點也不妨礙他的主人。“在一生中,這才看見了一個可以一同過活的人!”堅捷德尼科夫對自己說,“這種本領,在我們這裡實在是很少有的。我們裡面有許多人,聰明,有教養,也確是好人。然而永遠穩妥的人,可以同住一世紀,並不爭鬧的人——這樣的人我卻不知道。這一種人,我們這裡到底有多少呢?這是我所認識的這類人的第一個。”堅捷德尼科夫這樣地判斷著他的客人。

乞乞科夫那一面也很高興,因為他能夠在一個這麼溫和而懇切的主人家裡,寄住若干的時光。流浪人的生活,他實在嘗飽了。能夠好好地住下一個月,欣賞著出色的村莊的風景,田野的氣味和開始的春光,就是為痔瘡起見,也有大用處和利益的。

輕易就找不出給他休息的更好的地方來。春天戰勝了壓迫的嚴寒,驟然展開那全部的華美,幼小的生命到處抽芽了。樹林和牧場都閃出淡綠,嫩草的新鮮的碧玉里,明晃晃地抽著蒲公英的黃花,還有紅紫的白頭翁花,也溫順地垂著纖柔的頸子。成群的蚊虻和許多昆蟲,都在沼澤上出現,跟著的是長腳的水黽,於是禽鳥也從各方面來躲在乾枯的、可以遮蔽的蘆葦裡。一切都潮湧似的聚集在這地方,彼此互相見面,互相親近了。地上忽然增添了丁口,樹林覺醒起來,牧場上是活潑而且響動,村子裡跳著圓舞。還有多少地方是閒空的呢。怎樣的明朗的新綠!空氣是多麼的清新!園裡是多少禽鳥的歌吟!萬有的天上似的歡呼和高興!村莊在發聲,在歌唱,好像結婚的大宴了。

乞乞科夫時常去散步,出去遊行和漫步的機會是多得很的。他直上平坦的高原,可眺望橫在下面的溪谷,到處還有齧岸的洪水所留下的大湖,其中聳著幽暗的、尚未生葉的樹林的島嶼;或者是穿過暗林的密處和陰地的中間,樹木戴著鳥巢,接近地屹立著,烏鴉叫著亂飛起來,好像一片雲遮暗了天宇。從燥地上可以一徑走到埠頭,裝著豌豆、大麥和小麥的初次的船剛要開行,流水激著慢慢地轉動起來,水車輪發出震聾耳朵的聲響。或者他去看看方才開始的春耕,觀察一塊新耕的土地,怎樣展在原野的碧綠裡,還有播種的人,用手敲著掛在胸前的篩子,勻整地撒出種子去,卻沒有一粒落在別的地方。

乞乞科夫什麼地方都走到。他和管家、農夫、磨工一樣一樣地議論、談天。他什麼都問到,問那裡怎樣,還問怎樣營生,賣掉了多少穀子,春天和秋天磨什麼穀子,每個農奴叫什麼名字,誰和誰有親,他從哪裡買了他的公牛,他用什麼喂他的豬,總而言之,他一點也不漏落。他也問出了死掉多少農奴,知道是好像少得很。因為他是聰明人,立刻明白了安德烈·伊萬諾維奇的家景並不很出色。他到處發現了怠慢、懶惰、偷盜,還有縱酒也很風行,他自己想:“堅捷德尼科夫可多麼糊塗哇!這樣的產業,卻一點也不管!從這裡賺出總額五萬盧布來,是可以把得穩的!”

在散步時,他不止一回,起了這樣的思想,自己也在什麼時候——當然並非現在,卻在將來,如果辦妥要務,他手裡有了錢的話——自己也在什麼時候要做一個像這產業的平和的主人。於是不消說,立刻有一個商家的,或是別的有錢人家的,粉面的年輕而嬌滴滴的女人的形象,在他眼前出現。噢,他竟還夢想她是性情和音樂相近的哩。他也設想著後代,他的子孫,那責任,是在傳乞乞科夫氏於無窮:一個潑辣的男孩和一個漂亮的女孩,或者簡直是兩個男孩和兩個女孩,當然,三個也可以,由此給大家知道知道,他的確生活過,存在過,至少是並不像一個幽靈或者影子似的在地上逛蕩了一下——而且他對於祖國,因此也用不著慚愧了。於是就往往起了這一種思想,那也並不壞,如果他有了頭銜的話,例如五等官,這總是一個很有名譽,很可尊敬的稱號哇!人如果去散步,是什麼都會想起來的,非常之多,致使把人從這無聊的、淒涼的現在拉開,挑撥他的幻想力,加以戲弄,使他活動,縱使他明知道做不到,在他自己卻還是覺得甜蜜的。

乞乞科夫的僕役也很中意這地方。他們很快地習慣了新生活。彼得魯什卡立刻和侍者格里戈裡結了交,雖然他們倆開初都很矜持,而且非常之裝模作樣。彼得魯什卡想矇蔽格里戈裡,用自己的遊歷和世界知識,使他肅然起敬。但格里戈裡卻馬上用了彼得魯什卡沒有到過的彼得堡制了勝。他還要用那些地方的非常之遠來對抗,而格里戈裡可就說出這樣的一個地方來,誰都絕不能在地圖上找到,而且據說還遠在三千里以上,弄得帕維爾·伊萬諾維奇的家丁無法可想,只好張開了嘴巴,遭所有奴婢的鬨笑了。但相處卻很合適,兩個家丁訂結了親密的交情。村邊有一個出名的小酒店,是一切農奴的老伯伯、禿頭的皮門大叔開設的,店名叫“阿庫利”。在這店堂裡,每天總可以見到他們。所以用人民愛用的話來說,他們是成了酒店的“老主顧”了。

給謝利凡卻有另外的樂處。村子裡是每晚上都唱歌,村裡的年輕人聚集起來,用歌唱和跳舞來慶祝新春。跳著圓舞,合圍了,又忽然分散。在現在的大村子裡是已經很少有了的苗條而血統純粹的、招人憐愛的姑娘們,給了他一個強有力的印象,以至於久立不動,看得入迷。其中誰最漂亮呢,那可很難說。她們都是雪白的胸脯和頸子,又大又圓的含蓄的眼睛,孔雀似的步子,一條辮髮,一直拖到腰帶邊。每當她那潔白的雙手拉著他的手,在圓陣中和她們徐徐前進,或者和別的青年們排成一道牆,向她們擠過去的時候,每當姑娘們高聲大笑著,向他們迎上來,並且唱著“新郎在哪裡呢,主人哪?”的時候,每當周圍都沉入黑夜中,那諧調的回聲,遠從河流的後邊,憂鬱地反響過來的時候,他就幾乎忘卻了自己。此後許多時,無論是在早上或是黃昏,是在睡著或是醒著,他總覺得好像有一雙雪白的手捏在自己的兩手裡,和她們在圓陣裡慢慢地動彈。

乞乞科夫的馬匹也覺得在它們的新住宅裡好得很。青馬、議員,連花馬在內,也以為留在堅捷德尼科夫這裡毫不無聊,燕麥是很出色的,而馬房的形勢,也極其適意。每匹都各有各自的位置,用隔板和別的分開,然而又很容易從上面窺探,所以也能夠看見別的馬,如果從中有一匹,即使是在最末的邊上的,高興嘶起來了,那麼,別的馬也就可以用同樣的方法,來回答它的同僚。

總而言之,在堅捷德尼科夫這裡,誰都馬上覺得像在自己的家裡了。但一涉及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因此遊歷著廣大的俄國的事務,即死魂靈,關於這一點,他卻縱使和十足的呆子做對手,也格外謹慎和幹練了。然而堅捷德尼科夫總是在看書,在思索,要查明一切現象的原因和底蘊——它們的為著什麼和什麼緣故……“不,我從另一面下手,也許要好一些吧!”乞乞科夫這樣想。他時常和婢僕去談閒天,於是他有一回,知道了主人先前常常到一家鄰居——一位將軍——那裡去做客,知道了那將軍有一個女兒;知道了主人對於那小姐——而小姐對於主人也有一點……知道了但他們忽然斷絕,從此永遠不相來往了,而他自己也已經覺到,安德烈·伊萬諾維奇總在用鉛筆或毛筆畫著種種頭像,但是全都顯得非常相像的。

有一天,午餐之後,他又照例地用了第二個指頭,使銀煙盒依軸而轉的時候,向著堅捷德尼科夫道:“凡是心裡想要的東西,您什麼都有,安德烈·伊萬諾維奇,只是您還缺一樣。”

“那是?”這邊問,一面在空中噴出一團的煙雲。

“一個終身的伴侶。”乞乞科夫說。安德烈·伊萬諾維奇沒有回答,於是這回的談話,就此收場了。

乞乞科夫卻並不害怕,尋出一個另外的時機來。這回是在晚餐之前,當談天的中途,突然說:“真的,安德烈·伊萬諾維奇,您得結婚了!”

然而堅捷德尼科夫仍舊一句話也不回答,彷彿他不愛這個題目似的。

但是,乞乞科夫不退縮。他第三次選了另外一個時機,是在晚餐之後說了這些話:“噢,真的,無論從哪一方面來看您的生活,我總以為您得結婚了!您還會生憂鬱症呢。”

也許是乞乞科夫的話,這回說得特別動聽,也許是安德烈·伊萬諾維奇這時特別傾於直率和坦白,他嘆息一聲,並且說,一面又噴出一口煙:“第一者,是人總該有幸福,總該有運氣的,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於是他很詳細地對他講述了自己的遭遇:他和將軍的結交以及他們的絕交的全部故事。

當乞乞科夫一句一句地明白了已經知道的案件,聽到那隻為一句“你”,卻鬧出這麼大故事來的時候,他簡直駭了一跳。暫時之間,他查考似的看著堅捷德尼科夫的眼睛,決不定他是十足的呆子呢,還不過稍微有一點昏。

“安德烈·伊萬諾維奇!我請教您!”他終於說,一面握住了主人的兩隻手,“這算什麼侮辱呢?在‘你’這個字裡,您找得出什麼侮辱來呢?”

“這字的本身裡自然是並不含有侮辱的。”堅捷德尼科夫回答道,“侮辱是在說出這字來的意思裡、表現裡。‘你!’——這就是說:‘知道吧,你是一個無足重輕的東西,我和你來往,只因為沒有比你好的人,現在是公爵夫人尤賈吉娜在這裡了,我請你記一記哪裡是你本來的地位,站到門口去。’就是這意思呀!”說到這裡,我們的和氣的、溫順的安德烈·伊萬諾維奇的眼睛就發光,在他的聲音裡,顫動著出於大受侮辱的感情的憤激。

“噢,就算是這一類的意思?那有什麼要緊哪?”乞乞科夫說。

“怎麼,您要我在這樣的舉動之後,還去訪問他嗎?”

“是的,這算得什麼舉動?這是絕不能稱為一種舉動的。”乞乞科夫極冷靜地說。

“怎麼會不是‘舉動’呢?”堅捷德尼科夫詫異地問道。

“總之這不是舉動,安德烈·伊萬諾維奇。這不過是這位將軍大人的一種習慣,對誰都這麼稱呼。況且對於一位這樣的給國家出過力、可以尊敬的人物,為什麼不寬恕他一下呢?”

“這又是另一件事了。”堅捷德尼科夫說,“如果他只是一個老先生或者一個窮小子,不這麼浮誇、驕傲和鋒利,如果他不是將軍,那麼,就是用‘你’來稱呼我,我也很願意寬恕,而且還要恭恭敬敬地應對的。”

“實實在在,他是一個呆子!”乞乞科夫想,“他肯寬恕一個破爛衣服的傢伙,對於一位將軍卻不!”在這料想之後,他就大聲地說下去道:“好,可以,就是了,算是他侮辱您吧,但是您也回報他:他侮辱您了,您也還了他侮辱。然而人怎麼可以為了一點這樣的芥蒂,就大家分開,拋掉個人藏在心裡的事情呢?我應該先求原諒,這真是……如果您立定了目標,那麼,您也應該向這奔過去,有什麼要來嗎?來就是。誰還留心有人在對人吐唾沫呢?一切的人,都在互相吐唾沫。現在是您在全世界上也找不出一個人,會不周圍亂打,也不對人吐唾沫了。”

堅捷德尼科夫被這些話嚇了一大跳,他完全目瞪口呆地坐著,單是想:“一個太古怪的人,這乞乞科夫!”

“是一個稀奇的傢伙,堅捷德尼科夫!”乞乞科夫想,於是他放聲說下去,“安德烈·伊萬諾維奇,請您讓我像對兄弟似的來說一說吧。您還毫無經驗。您要原諒我去弄明白這件事。我要去拜訪大人,向他說明,這件事在您這邊是由於您的誤會,原因還在於您年紀輕,您的世界知識和人間知識都很有限。”

“我沒有到他面前去爬的意思。”堅捷德尼科夫不高興地說,“也不能託付給您的!”

“我也沒有爬的本領。”乞乞科夫不高興地回答道,“我只是一個人。我會犯錯誤,但是爬呢——斷斷不來的!請您原諒吧,安德烈·伊萬諾維奇。您竟有權利,在我的話裡墊進這麼侮辱的意義去,我可是沒有料到的。”

“您寬恕吧,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我錯了!”堅捷德尼科夫握著乞乞科夫的兩隻手,感激地說,“我實在並不想侮辱您。您的好意,在我是極有價值的。我對您起誓。但我們收起這話來,我們不要再來談這件事吧!”

“那麼,我也就平平常常地到將軍那裡去吧。”乞乞科夫說。

“為什麼?”堅捷德尼科夫問,一面詫異地凝視著乞乞科夫。

“我要去拜訪他!”乞乞科夫道。

“這乞乞科夫是一個多麼古怪的人啊!”堅捷德尼科夫想。

“這堅捷德尼科夫是一個多麼古怪的人啊!”乞乞科夫想。

“我明天早上十點鐘的時候到他那裡去,安德烈·伊萬諾維奇。我想,去拜訪一位這樣的人物表示自己的敬意,還是早一點好。只可惜我的馬車還沒有整頓,我想請您允許我用一用您的車子。我預備早晨十點鐘就到他那裡去的!”

“自然可以。這算得什麼!您吩咐就是。您愛用哪一輛,就用哪一輛,都隨您的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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