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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後十年 映秀鎮上的再生育家庭:村裡11戶失親父母全都又生了娃

  • 由 北青深一度 發表于 籃球
  • 2022-02-23
簡介懷(兒子)的時候我還是有點怕,擔心肚子傷口裂開怎麼辦,一開始我說要把他處理掉,那個醫生說你看嘛,你們也有指標,很多人地震後想懷懷不了,我建議你最好把他生下來

玏怎麼讀瑊玏

記者/張帆

編輯/劉汨 宋建華

震後十年 映秀鎮上的再生育家庭:村裡11戶失親父母全都又生了娃

時針停在14時28分,十年沒再動過。2008年的那場大地震,帶走了87150人的生命,超過37萬人受傷,它不僅是災區的一場浩劫,也成為了國家和民族的歷史之痛。身體的傷口已經癒合,心卻經常被再次撕開。十年前的汶川大地震,開啟了心理救援的元年。十年後的今天,深一度(ID:bqshenyidu)記者深入四川多地災區,歷時3個月完成了這份災民心理精神康復狀況的系列田野調查。人們無法抹去這段記憶,但可以努力撫平傷痛。

震後十年 映秀鎮上的再生育家庭:村裡11戶失親父母全都又生了娃

漁子溪村再生育記錄顯示2009年到2011年是高峰

尚興平家養了兩隻小貓,黑白花紋的,有時,它們會輕輕跳上茶几,依偎著主人的茶杯睡覺。這裡是映秀鎮,“5·12”汶川特大地震的震中地。2018年2月,深一度記者來到這座小鎮,接觸了三個喪子(女)後再生育家庭,聽他們講震後這十年如何獲得新生,也聽他們講生活面對的難題。媽媽尚興平今年41歲,是一名村醫生,講話細聲細語,卻有著堅定的內心。地震中,她失去了兩個兒子,現在養育著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另一位媽媽——陳秀蓉今年42歲,是一名導遊,地震中,她唯一的女兒遇難,後來又生下一個女兒。父親老何今年55歲,會電焊,平時在外地打工,地震中失去二女兒後,家裡又添了一個小女兒。在老何家的桌子上,常年擺著一組全家人的合影,左上角的相框裡,嵌著二女兒小時候穿白色紗裙的照片。有時候,老何會對著小女兒,錯喚成二女兒的名字。過完年,尚興平告訴我,家裡的一隻小貓意外死掉了,這讓她難過得哭了。對於大多數家庭來說,再生育,意味著生活重新有了寄託,但有些事情,“到死都是痛苦”,心靈上的疤痕,仍會在不經意間隱隱作痛。“管它呢”,這是我在採訪中聽到次數最多的一句話。生者還要活下去,並重新面臨一個又一個生活難題。日子沒有因此停止,甘苦與瑣細還在每個人的生活裡繼續著。10年過去,岷江河水被小鎮倚傍著,流淌向前。

震後十年 映秀鎮上的再生育家庭:村裡11戶失親父母全都又生了娃

尚興平與丈夫再生育了一兒一女

震後十年 映秀鎮上的再生育家庭:村裡11戶失親父母全都又生了娃

講述人:尚興平

後來他同學跟我說,你們王躍跑出來了,他說媽媽說,人和書包要在一起。所以他跑出來後又回去了

2008年5月12日,我老公還在攀枝花打工。地震時,我在孃家,剛洗了澡出來,頭髮溼淋淋的,地就開始跳了,跟跳舞一樣,站不穩。我說這是怎麼了,我哥說我們去牆那裡靠著,結果房子全部垮了,把我們砸在裡面。

地震的時候,我們兩個兒子在映秀小學住校。當時映秀小學一個班是四十多人,我大兒子在四年級,班上44個學生,只存活了11個人。有一個女孩是5月17號才被救出來的,失去了雙腿和一隻眼睛。

我們家兩個兒子的教室都是在二樓,都挨著樓梯,地震時,如果跑的話也沒有問題。但是我們大兒子平時比較聽話,老師叫他趴在桌下他就趴在桌下。

二年級的小兒子就比較調皮,跑出來了。後來他同學跟我說,你們王躍跑出來後,他說媽媽說,人和書包要在一起。我跟他說過,“兒子,你走哪裡你把書包背起嘛,你丟三落四,人總要有收拾”。所以他跑出來後又回去了。

我們小兒子是5月13號被發現的,挖出來的時候,書包挎著,手裡死死捏著三本書。他是把他的書保護的挺好的。

地震過後,有心理專家來,我們自己拒絕了。我說心理醫生來,我就要把我的傷口重新翻一遍,我不願意去翻,我自己去治療。我說時間是最好的藥品。人家在表面上幫助你,但是從心理上來說還是要靠自己,自己走不出來也很惱火嘛。

我現在的工作是村醫生。地震的時候,我們村原來的醫生遇難了,我們村長就說,你看你兩個孩子遇難了,我給你弄個工作。

當村醫生,雜事多得很,我覺得每個月我至少大半個月在工作。我經常跟我愛人說,雖然我們忙一點活的累一點,我們心裡也比較充實,我們沒有多餘的時間去想(過去)。

我女兒是2009年6月出生的,生她的時候我快32歲了。兒子是2011年5月生的,我快34歲了。生兩個孩子都是剖腹產,女兒生下來是8斤,兒子比女兒重一兩。

懷(兒子)的時候我還是有點怕,擔心肚子傷口裂開怎麼辦,一開始我說要把他處理掉,那個醫生說你看嘛,你們也有指標,很多人地震後想懷懷不了,我建議你最好把他生下來。

說實話,夫妻之間沒有孩子過不到一塊去的。有一次我帶著兩個孩子去都江堰,坐了一個計程車,那個司機說,他們家裡兒子比我們女兒小。他之前的孩子在新建小學遇難了,地震後怎麼也懷不上,那時候生活也沒有動力了。

他說,每天回去,夫妻之間再恩愛,你哪有那麼多話說嘛,回去就那樣,不回也就那樣,沒孩子乾脆在外面隨便耍到多久,喝酒啊,打牌啊。他說沒有孩子那段時間家都不像家了,他和老婆差點把婚離了,說現在好不容易懷孕了,終於生了孩子,如果不是老婆身體不好他也要生二胎。

我們村地震時遇難了14個孩子,總共有11家人,其中有3家是(遇難)兩個,這11家人現在每一家都有孩子。有一個是2014年才生的,他地震時沒了老婆,地震後又結婚生了孩子,生了又離了。

我跟孩子他爸說,想好了,如果我們要在一起,要生孩子,就一輩子不要談離婚的事,他還罵我地震把我震瘋了。我說你既然選擇了要在一起生孩子,就要對孩子負責,要給他(她)完整的家。

以前我們倆生氣了,他會不理我,冷戰。現在好多了,我給他說,你有什麼不滿,你說出來,我們共同解決。

我現在想的就是把我的兒子女兒供大,健健康康的,不是說掙多少錢,我們一家人平平安安就行了。很多人把孩子送到都江堰讀書,我不願意,他們都說都江堰的教育條件好,但是我想給孩子最好的愛就是陪伴,他們爸爸長期在外打工,我就在家一邊工作一邊帶著他們。

我告訴我女兒,如果你的成績能好,是最好的,如果不能好,我也沒辦法,順其自然,但是你必須要給媽媽盡力。

我們現在在鎮上租的有房子。我每天把孩子送到學校,然後去醫院上班,中午孩子在學校吃飯,我下午下了班再去接他們。

我跟老師聊天的時候說,我害怕我女兒以後自理能力不強,老師說,(住校)你捨得?你女兒每天那麼漂亮的辮子誰給她梳啊?我女兒在學校,我每天把辮子給她梳得很漂亮。

有時候就想,這十年是怎麼過來的,感覺一下(就過去了)。有時候也挺欣慰的,一晃十年過去了,我女兒也那麼大了,都快一米四了,我就說好快哦,女兒都上二年級了。

有時候我去給我家兒子燒點紙錢,我也會把他們帶著,我說,走,去不去給哥哥燒紙,他們說要去。我說地震對哥哥他們來說,他們是不幸的,但是對你們來說,你們是幸運的,因為沒有這個地震就不會有你們。

我這個人不迷信,我不認為燒紙我兒子能得到,但我就是燒個心理安慰,我不燒我心裡就過不去。

就像我們有個朋友說的,你不是死了兩個兒子,你是多了兩個孩子,你只要記住你有四個孩子就行。

震後十年 映秀鎮上的再生育家庭:村裡11戶失親父母全都又生了娃

陳秀蓉和女兒徐瑊玏

震後十年 映秀鎮上的再生育家庭:村裡11戶失親父母全都又生了娃

講述人:陳秀蓉

女兒知道地震時有個姐姐沒了。她有時候惹我生氣了,我就罵她,你姐姐小時候哪裡像你這個樣子

2008年地震時,我和我愛人活下來了。跑到學校時,看到四層樓全部塌完了,就只剩一層樓這麼高。老師全部抱著學生在那裡哭,到處喊名字,找人。

那時候有先到學校的家長已經開始挖了,一叫自己家孩子的名字,下面孩子都在答應。

我們女兒的教室離樓梯口近,我愛人說,聽到她聲音了,我就說活著就好,挖出來就可以了,管她是斷手斷腳都好。正在挖的時候,有個認識我愛人的老師說,你們不要在這裡挖,你們的孩子在那邊。

其實我女兒那天在(實驗樓)四樓的轉角處上實驗課,根本就跑不出來。他們那個地方最後才挖的,我們挖了三個孩子出來,兩個活的,一個沒了,都是他們那個班的。

那時候他父親就癱在那個地方了,覺得沒希望了。

2008年,我在超市上班,600塊一個月,我愛人開“野的”,一個月2000多,算是很好的,都覺得這個日子看著有希望了,有奔頭了。我們存了點錢,就把家裡裝修了一下,剛把房子裝修好,買了彩色電視、沙發、洗衣機、冰箱,地震來了。

地震時,銀行裡只有2000塊錢,真的人財兩空了。然後就出去過渡了,住板房的時候我們才回來,回都不想回來,啥都沒了,天天就待在板房裡頭,吃了睡睡了吃。

地震後,當導遊是我最主要的收入來源。那會兒,做講解真的能掙到錢,一次講解50塊錢,客人都是幾百幾百的給你,至少兩百。

我出來的晚。最開始跑講解,自己跑的自己得,我出來一個月都不到,公司就關了,最後我們好不容易留下來了,但是價格也統一了,提成三七開,我們得七成。那時候地震過去了四年,哪有客人給你捐錢嘛。

我們外導和內導加起來可能有七八十個講解員,失去孩子的只有4個人,其他失去孩子的沒有人出來做講解。我們講一次哭一次,客人還沒哭自己就在哭,忍不住,一講學校,本來自己(孩子)就在學校沒有的嘛。有的客人過來掏錢,讓我們講地震當時家裡的事,沒法說,說起來就是一個傷心的話題,實在問的不得了了,就是“哎呀孩子沒有了”,客人馬上就打住了。

地震後又生的這個女兒,叫徐瑊玏。瑊玏,是美玉的意思,諧音是“堅強快樂”。

她現在在都江堰讀二年級。在都江堰讀書,學習氣氛濃。映秀這邊期末考試90多分就是最高的了,都江堰的學校語文考98,數學考100分,不行,還沒上臺領獎,英語拉了分了,英語才考95分。

幼兒園大班下學期時,我們把她弄到都江堰去的。我們隔壁的隔壁,是都江堰來的,兩個孩子讀書好,從一年級就在都江堰的學校讀。他們給我建議(去都江堰)的,說是公立學校,要不了多少錢,說弄出去,以後孩子長大了,圈子都不一樣。

他們跟我們說了好幾次,就狠心把她送去了。送去頭天晚上全家人沒有睡覺,她奶奶半夜三更起來睡不著,自己爬起來看電視,就說這麼小,從來沒有丟過。

2011年,我在鎮上開了家思晨客棧。現在,第二家客棧也要開張了。這家新客棧,我投資40萬,我兄弟出40萬,老底全部掏空了,還在外面貸帳。

地震之後很多人想開了,那麼累幹嘛,有吃的有喝的就行。像我們,我可以不買這個房子,不開這個客棧,也有幾十萬捏在手裡,孩子讀大學都沒問題。但是我想的就是,她讀大學工作了,她有好的工作,你才能靠她,如果她以後生活不好過了,至少我不靠她,我自己能靠自己,把自己養活。

我過了年就42歲了,她讀大學我就60歲了,(那時候)到哪裡去掙錢,導遊最多再有5年讓你跑。現在守著一個門面,稍微穩定一點。

有人要出23萬買我的舊客棧,我想著,手上有兩套房子沒什麼意思,舊客棧生意又不好,正好有人想買,可以賣了。但是賣了吧,孩子沒有地方住。就想可以存點錢,在都江堰買房子,但是都江堰的房子太貴了,去年漲到七八千了,最開始四五千我沒買,現在後悔死了。所以現在那邊拿來23萬也沒用,就在糾結。

我跟女兒說,長大了不要像我一樣,掙不了錢,當農民。知識雖然不一定會改變命運,但是沒有知識永遠改變不了命運。

她知道地震時有個姐姐沒了。她有時候惹我生氣了,我就罵她,你姐姐小時候哪裡像你這個樣子。

她姐姐沒她調皮,很聽話。那時候人窮,讀六年級的時候,她姐姐給一家人做飯,禮拜六日,我們在外面賣菜,她就把土豆切成條,炒土豆,蒸飯。夏天的衣服也是自己洗。

對她我們就慣嘛,捱打也捱得多,把她姐姐一生挨的打都挨完了。

10年了,怎麼都緩過來一口氣,有時候你想的不得了也沒辦法,你掏心的哭也沒辦法,有時候你想,管它呢,人忙起來也有忙起來的好處。我搞這個(客棧)裝修,忙的腳都沾不了地,再加上她在家裡,哪有時間去想。

震後十年 映秀鎮上的再生育家庭:村裡11戶失親父母全都又生了娃

老何家一直襬著的合影,左上為遇難的二女兒何楠

震後十年 映秀鎮上的再生育家庭:村裡11戶失親父母全都又生了娃

講述人:老何

我愛人今年48歲了,生小女兒之前,她孕期糖尿病,吃啥東西都不敢。(肚子裡)看著有心跳,一會就“嗚——”平了

地震後,我在外打工,我愛人在鎮上開個縫紉店,做點衣服。

我們大女兒大學畢業了,現在沒找到工作,我就給她考慮,把房子弄好給她開個旅店,外面棚子裡賣點茶。只有這樣子,能掙點就掙點嘛,找工作也難,你到外頭去打工也不踏實。現在她也生小孩了,可以在家帶小孩。

我們小女兒今年7歲不到,上一年級了。等她長到20歲,我們就快70歲了。

當時生了她就覺得有希望,管它呢,有盼頭嘛。

地震時,我家裡父母、姐姐、兩個阿姨,他們5個人走了。我姐姐剛到我家裡10分鐘,就地震了,他們四個人在打麻將,我姐姐坐在旁邊看。

我二女兒在學校也走了。小女兒一直曉得她姐姐,我有時候喊她會喊成二女兒的名字——何楠。

我們二女兒,以前街上都認識她,可以說是街上最漂亮的,而且成績特別好,做作業我們從來沒管她。她當時上小學五年級,在學校裡是三好生,縣三好都拿了,又是舞蹈隊帶跳舞的。

地震時,我在臥龍打工,路封了,回不來,等我繞回來都第五天了。我回來後,又去學校找了,那天晚上等到1點多,娃娃還是死了。他們不准我們進去看。娃娃被壓在廢墟里頭,消防兵掏掏掏,給她輸液,都準備抬出來了,不曉得咋出的問題。那天沒燈,一個發電機只照了一盞燈。那個領導說,看不到。我說這好簡單,我給你找燈,一個發電機帶四個燈泡可以不。等我把燈泡拿給他,他就擺頭。

我們沒看到她被抬出來,死了就不抬出來了,沒得辦法。天上又下大雨了,我們就回去了,部隊也跟著撤。到最後我們連書包都沒看到。

有活下來的同學說,她坐在後排,她自己跑到前面想把另外一個女孩牽出來,兩個人一塊被砸了。

我們倆前半生掙錢,蓋了房子,300多平方,3層樓。我以前大貨車可以開到屋裡面,三個鋪面有兩個租出去,中間的我們自己用。當時政府喊我們搬遷,說賠兩套房子、三個鋪面。結果沒幾個月地震了,什麼都毀完了。

地震了什麼東西都是重新來,特別是生娃娃這個事情。房子垮了這些都行,但是就是養她(小女兒)費事。生她的時候還覺得年輕,現在就感覺有點吃力,娃娃一吵,就感覺精神上不大對,惱火。

我愛人今年48歲了,生小女兒之前,她孕期糖尿病,吃啥東西都不敢。(肚子裡)看著有心跳,一會就“嗚——”平了,過一會又開始跳了,臨產前幾天都這樣,很嚇人。後來我們從都江堰轉到成都的醫院,待了10多天,醫生會診說可能有危險,說趕緊剖腹取出來。取出來才3斤,在保溫箱待了四五天。回來又沒奶吃,全喝奶粉。

我們這,有些家庭一個都不生,可能是精神壓力大了,感覺太傷心,醫院給他們做了試管嬰兒,還不成功。

我以前是下崗工人,2000年國營企業垮了就到處去打工。我愛人的退休工資今年才拿,當時家裡有遇難小孩的,都給父母買了養老保險,到退休有幾百千把塊錢。我退休(工資)要高一點。就看55歲能退不,我會電焊,退不了就幹到60歲。

現在這裡搞旅遊,難,都開館子,全靠外頭人過來拉動經濟。地震(遺址)看一看就沒有看頭了,大家慢慢淡忘了。當時很多人不是捐錢捐物嘛,剛修起時很多人想來看一下,但是後頭二次三次就沒看頭了,房子慢慢也舊了,設施也都變了。

地震後,有些人富裕了,之前準備修房,錢沒用,後來國家又給他賠償。有些家庭瓦片都沒有的,也給分一套兩套房。

生活還得過,再富有,還是那麼過,再貧窮一點,也還是要過。現在從頭來,管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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