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同：周志春二三事

和志春共事了三十多年，回憶時先浮現在眼前的，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趣事。

志春是那種你一進新單位就必然會矚目的人。首先是因為他高，目測至少1。85，也許1。87，編輯部頭牌。

其二是他的衣品，他是游泳運動員，膀寬腰細，天生的衣服架子，男裝模特，偏偏他的穿著又“全盤西化”，七十年代末，整個報社就他一個人高領毛衣，花呢休閒西裝外套。有一次發現他不穿內衣，直接貼身套頭鐵灰色純毛薄毛衣，英國品牌。這種衣品在中國絕對超前了一兩個時代。

相比之下，我們這種底層插隊的知青，破衣爛衫的，我們對穿什麼沒品位，志春明顯鶴立雞群。

然而在精神層面上，志春這個老五屆大學生與我們這些老三屆中學生更加接近，彼此之間沒有距離，各種玩笑，以至叫他志春都顯得生分了，我是直接喊他“周”的。

八十年代的一天中午，在食堂裡，好像與氣功有關，有個人說四個人互相握住手腕，形成一個座位，就會產生一種神力，抬起平常絕不可能抬起的重物。志春聽後哂笑“胡扯”，我卻想試一試看，為此兩男兩女互相握住手腕，讓志春坐上來。志春小心翼翼坐下，兩隻胳膊摟住兩位男生的肩膀，他實際上怕我們承受不住一下坐地上。結果，隨著“一、二、三”的口令，我還沒有使勁兒，手上感覺輕飄飄的，志春這個龐然大物已經飛了起來，往上升騰兩尺有餘，只見志春花容失色，臉色蒼白，我們雙方都被這不知哪裡來的神力震懾住了。

又有一次在食堂午餐，有人戲弄我，假裝請教“三點水加一個來”念什麼？我說就唸來，河北淶水就是這個字。“那麼三點水加個去呢？”他又問。“當然念去了！”我連片刻的猶豫都沒有。眾人大笑，我才發現出洋相了。我得找個墊背的，扭頭叫志春過來坐，然後問他相同的問題。志春對第一個字想了一下，不大確定，“可能念來。”對第二個字，他同樣沒有猶豫，“那不認識，那就不認識了！”我們簡直笑噴了。

工作上的交往那就太多了。1986年春夏，一股排外思潮回潮，矛頭針對中國的留學生，種種非議和指責，黑雲壓城城欲摧，赴海外留學的國門大有要關閉之勢。正在此時，天津記者建偉獲得一個重大線索，他採訪後立即回編輯部彙報，幾經折磨，終於寫出《第五代》的鴻篇鉅製，全面為留學生辯護，為國家開放辯護。那時各部門稿件小樣排出都會有總編室一份。志春看完立即跑上來找我，他神情激動，說“為留學生平反的意義甚至要大過為四五事件平反！”

作為部門主任，我倆都清楚，這樣重要的涉及全域性性的稿件，只要分管總編輯說送有關部門把把關，那就完了，因為這個部門是最冥頑不靈的極左部門。我們最後商量的結果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當天下午的編前會取消了，一直到下班，總編輯王石已經拎上包出門時，志春才將兩張小樣送給他，告老王快看，因為馬上就要見報。老王順手將小樣裝進包裡。

晚八點，出版程式飛速啟動了，畫了好幾個版樣志春都不滿意，嘴裡叨嘮著“要是何（春龍）在就好了！”標題請報社書法家寫了好幾幅才選定，又用了通欄的總理與留學生們的合影壓題。

第二天，這篇報道產生了爆炸性反應，英語三角地，“人人言必稱《第五代》”，一波一波青年學子上門來表示感謝，“中國青年報萬歲”的標語貼到了報社大門口。王石上班見到我，說你們也沒告我今天見報呀，我還沒看小樣呢！我說“馬上就要見報包括今天呀。”我是耍賴皮而已，志春冒了更大的出版責任風險。

再比如引發全國性關注的《兩代知識分子對話錄》，按當時的規則，各部門組織的討論，開張時在一版露臉，第二期就要轉到二版或部門的自留版面去。結果《對話錄》第二期仍然出現在一版上，這可是要聞版。一會兒，志春到我辦公室，問，“這個對話你準備搞多久？”我說不知道，他又問，“你能每期都保持這個對話水準嗎？如果你能，這次對話總編室商量了，就全部在一版發表！”這我其實是知道的，公眾討論哪兒能期期質量持平呢？我大言不慚回答，“當然了，而且質量會越來越高！”

結果在整整三個月的時間裡，對話錄每週三期，均在一版寸土寸金之地發表，影響越來越大，以至人民日報發專文好評，甚至中宣部也來人“取經”。

進入12月，學潮峰起，對話錄已非常敏感，志春仍然踐行諾言，直至年底最後一期對話錄登完，他還用對話方式寫了結束按語。一週後，耀邦被迫辭職。真是驚心動魄。

說起《冰點》的問世，也如同神話。大約1994年10月，我已賦閒近5年，每週去報社兩三次，侃侃大山，閒得無聊。一日誌春進來坐定，張口就問，“一週給你兩個版你要不要？”“登些啥？”我問。“嗯，”志春有點猶豫，“專題什麼的？”

“你瘋了嗎？”我大叫道，“一週兩個，一年104個，就是有8個腦袋和8隻手也搞不出來呀！”按八十年代的生產力，一個部門，如果一年裡能生產出一兩個有影響的專題報道，就已經很有成就感了。

志春沉默了一會兒，顯然也認為沒有什麼可能性，站起來說，“那你想登什麼就登什麼吧！”

這句看似不靠譜的承諾，竟真的成為現實，在我任《冰點》主編的11年裡，沒有任何一個總編輯事先過問過下期是什麼，他們都是在籤大樣時才知道明天見報的是什麼。

《冰點》創刊號出了大樣，送志春簽發，志春是名副其實的第一讀者。沒想到，志春看完後，馬上把大樣貼到了評報欄上，寫下了一大段熱情評語，感謝冰點，感謝記者，稱這是本報多年不見的好報道。我心想志春怎麼這麼沉不住氣呢？報紙明天才出，萬一讀者連個屁都沒有呢！

結果是一炮打響，讀者與志春之間完美共振。

事兒太多了，先草記下這幾件。志春是有赤子之心的人，走時在睡眠中，應無痛苦，堪稱喜喪。今天參加追思會，意外看到志春和王姐姐的多張合影，從形貌上可以判斷，他們是和諧幸福的，這是一大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