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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點|舉重冠軍才力之女發起眾籌背後是舉不起的重

  • 由 環球網 發表于 綜合
  • 2022-05-30
簡介劉成菊至今仍會抱怨,在大院當保安的才力為了給家裡省錢,想去之前他“可以隨便吃的運動灶”打飯,結果被廚師嘲笑:“都不是運動員了,還來白吃白喝

半月板損傷能抽菸嗎

冰點|舉重冠軍才力之女發起眾籌背後是舉不起的重

這幾天,已故舉重冠軍才力之女、16歲的才巾涵因罹患甲狀腺癌,在“輕鬆籌”平臺發起60萬元眾籌。事情引發了議論。

這是一個令人感到悲傷的家庭。才力多年前去世。才力的妻子劉成菊也曾是運動員,一直飽受傷病困擾,患過乳腺癌。現在,命運又在考驗他們的女兒。

透過“冰點”的報道,認識一下這個家庭。

舉重家庭舉不起的重量

記者 | 楊海

編輯 | 陳卓

冰點|舉重冠軍才力之女發起眾籌背後是舉不起的重

劉成菊要離開瀋陽了。

一輛麵包車就裝下她大部分家當:一臺冰箱、一臺洗衣機、幾個塞滿衣服的帆布包、幾盆植物,還有一張幾乎從車頭頂到車尾的全幅照片。

一路上,劉成菊都側身坐在副駕駛位,緊緊抓住相框,生怕照片滑落摔壞。那是1990年亞運會中國代表團的合影,她的丈夫才力站在正中央,笑容憨厚。在那屆亞運會上,才力獲得男子舉重冠軍,並打破了亞洲紀錄,被媒體稱作“亞洲第一力士”。

那年,劉成菊19歲,剛剛從撫順體校調進遼寧省舉重隊,開始了在省體委的生活。因為在舉重隊過的是集體生活,劉成菊和隊友更習慣把這個遼寧省體委和遼寧省體育運動技術學院共同的所在地稱為“大院”。

當時滿心歡喜的她沒有想過,大院裡的“明星”才力會成為自己的丈夫。更沒有想過,曾經的力士會突然倒下。由於睡眠呼吸暫停綜合徵,在2003年,離他們結婚5週年紀念日還有一週的那天,才力“毫無尊嚴地死了”。據媒體報道,“在他死去的當天,家裡只有300元錢。”

丈夫去世後,這個在賽場上能輕易舉起150公斤槓鈴的女人,無法獨自承受生活的重壓。她在3年前患上乳腺癌,女兒也患有哮喘,家裡還有7萬元外債,向政府申請廉租房至今沒有迴音。

她把瀋陽當作 “第二故鄉” 。在這裡,她經歷了自己的戀愛、婚姻和榮耀,也經歷過喪夫、病痛和落魄。可是如今,她只能再次回到撫順“討生活”。

劉成菊還記得,自己剛到瀋陽時,帶著冠軍獎牌歸來的才力已經是整個省體委、整個瀋陽市,甚至整個遼寧省的英雄。大院領導開會表揚,市長親自接見,就連當時東北最暢銷的香腸品牌,都請了才力做廣告。

那時的劉成菊也把才力看作榜樣,她幾乎把所有時間都放在了訓練上。

“只要得了冠軍,以後想要什麼就有什麼。”劉成菊對教練激勵自己的話深信不疑。週末隊友都跑出去逛街,她就一個人在體育館裡加練,“心裡想的全是怎樣超過別人”。

後來,作為一名遼寧省舉重隊運動員,劉成菊曾拿到過3次全國冠軍。

然後退役,她成了瀋陽一名普通市民。每天如何走下六樓到一樓的80個臺階,是她最現實的難題。

如今,這個體重超過120公斤,做過腫瘤手術,患有心肌炎、半月板積水、頸椎病的女人,在平地上步行超過15分鐘就會“渾身哆嗦”。

幾乎所有的傷病都與舉重有關。在一次訓練中,因為阻力纏手帶突然斷裂,劉成菊被100多公斤的槓鈴帶倒,半月板嚴重損傷。現在,哪怕只是站立幾分鐘,她的膝蓋也會腫得像大腿一樣粗。她的頸椎和腰椎也被滑落的槓鈴砸中過幾次,“頭暈、腰痛是常有的事”。

不僅如此,她女兒的體重也一度超過150公斤,並且患有支氣管哮喘。她的母親患有高血壓、腦血栓和嚴重的風溼病。

祖孫三人的藥費幾乎用盡了這個家庭的所有收入,而瀋陽菜市場裡不斷上漲的菜價,一步步把劉成菊推出這座城市。

麵包車逐漸駛出瀋陽市區,劉成菊像個雕塑一樣望著車窗外,一言不發。

“新家”實際上是劉成菊父母在上世紀90年代的回遷房。推開門,整個屋子都瀰漫著剩菜的味道,一張小炕桌几乎佔據了客廳的所有空間,一個鬧鐘、幾個裝雜物的罐子、幾個塑膠袋裝著的剩菜胡亂地堆在上面。炕桌的正對面就是洗手間,吃飯時如果有人用廁所,呼呼啦啦的沖水聲甚至能蓋過人們交談的聲音。

“現在我不想得到的,倒是全都得到了。”坐在“新家”的小馬紮上,劉成菊苦笑著說。

才力的那張全幅照片就立在一間臥室的門口。它幾乎是這個家唯一的精緻物品,在眾多雜物中,格外顯眼。

劉成菊從沒想象過這樣的生活,她清晰地記得,這一切都是從“退役”開始變壞的。

離開大院後,才力成了大院的一名保安,劉成菊被分配到瀋陽一家國營的熱電公司上班。脫離運動員的身份,似乎就與大院劃清了界限。劉成菊至今仍會抱怨,在大院當保安的才力為了給家裡省錢,想去之前他“可以隨便吃的運動灶”打飯,結果被廚師嘲笑:“都不是運動員了,還來白吃白喝。”

錢一直是困擾這個家庭的最大難題。退役後,夫妻兩人每月的工資加在一起只有1200元。除去房貸和女兒的藥錢,幾乎沒有結餘。

才力的去世在當時引起不小的轟動,劉成菊也開始頻繁出現在新聞報道中,稱呼變成了“‘亞洲第一力士’的遺孀”。

企業家、公務員,甚至是小學生都紛紛給劉成菊捐款,“大院”也送來了5萬元的慰問金。儘管如此,劉成菊一個人仍然無法支撐整個家庭的開支。

在才力去世後的幾年裡,她擺過地攤賣衣服,結果碰到瀋陽難得一見的多雨夏季;她送過牛奶,因為膝蓋疼痛,她下樓時摔倒,牛奶瓶劃破了她的胳膊,最後縫了8針;她還去過網咖當夜間收銀員,結果暈倒在吧檯上。

她忽然發現,自己“除了能舉起兩塊鐵疙瘩,其他什麼都不會”。退役後,她連幾瓶牛奶都舉不動了,“跟個廢人一樣”。

現在,她在電視上看到舉重比賽就會馬上換臺,連體育節目都不會多看一眼。她把才力退役後在大院裡的處境稱作“人走茶涼”,這讓她寒心。她痛恨舉重給她帶來的傷病,甚至後悔自己選擇了舉重。

“就是去要飯,也不會再讓孩子進大院。”提到女兒的未來,她忽然提高了音量,“我和才力的例子還不夠嗎?”

她想讓女兒“過正常人的生活”。她給女兒在技校報了名,打算讓女兒當營養師,“要有門自己的手藝”。

有時在電視劇裡看到活蹦亂跳的年輕人,她會突然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年輕過。

“15歲進體校,到25歲退役,這10年就像空白一樣,我一下穿越了。”劉成菊說。

唯一能提醒自己曾經歷過那段歲月的東西,是一座花瓶形狀的獎盃。在1994年亞運會預選賽中,劉成菊獲得了全國冠軍。這本該是她職業生涯中的一個重要臺階,卻最終成為她在舉重事業上戛然而止的巔峰——為了“給年輕人更多機會”,她聽從教練安排把參加亞運會的資格讓給了隊友。

在最艱難的一段時期,劉成菊曾託人拍賣獎盃,人家說“最多2000元”,她又不捨得賣。現在連她自己都記不清獎盃躺在哪個角落裡了,對她來說,那只是一個“沒人要的塑膠瓶”。

“看起來有點搞笑,現在不知道壓在哪個帆布包裡。”女兒笑著比畫出獎盃的樣子說。

常年舉重留下的另一樣東西,是肥胖的身體。母女倆一起出去逛街時總會被人嘲笑。站在衣服攤前,老闆會斜眼看著她們說:“不用看了,沒你們穿的。”有時去買化妝品,店員會反問她:“你還用化妝品?”

女兒也經常被其他小孩兒欺負,被同學叫做“死胖子”。

後來,劉成菊在自己的左臂紋上了一隻蠍子,還特意把蠍子眼珠點成紅色。她把自己的長髮剪掉,換成男人一樣的平頭。她還學會了抽菸,到現在牙齒都已經燻成黑色。

“我就是要讓別人害怕我。”劉成菊瞪大眼睛,吐出一口煙說。

這種造型一直保持到現在,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她都不符合這個社會對“美女”的定義。坐在小馬紮上,還在喘著粗氣的劉成菊聽到記者說自己的胳膊曬出了明顯的黑白分界線,她馬上起身走到鏡子前,仔細端詳一番,不好意思地笑著解釋:“之前不是這樣子的,誰知道現在這麼不經曬。”

她喜歡穿深色的衣服,一部粉色手機成了身上唯一的亮色。

才力死後,劉成菊與昔日的隊友也逐漸拉開了距離。她的好朋友屈指可數:兩個黑車司機、一個喪夫的女人、還有一對殘疾夫婦。這次搬家,其中開“黑車”的王師傅,免費幫她把家當從瀋陽運到撫順,再一件件扛到六樓。

“她一個國家級運動員現在變成這樣,太可憐了,能幫就幫她一下。”王師傅說。

儘管已經與大院斷絕了聯絡,但每到生活無法維持的時候,劉成菊還是會去“大院”找領導。她始終想不通,才力和自己都為大院、為國家作了那麼多貢獻,怎麼能說不管就不管?

2013年,她查出乳腺癌時,女兒在微博上公佈了她的病情,原本已經沉寂的輿論再次對準了這個“‘亞洲第一力士’的遺孀”。這時,大院送來了7萬元慰問金。瀋陽的一家醫院為她免費做了手術,主治醫生告訴她,自己是才力的粉絲。熱電公司決定以後不會要求她去上班,但工資和補助都照發。一個大連的老闆一次給她捐贈了10萬元,並且懊惱自己這麼晚才知道“才力家裡的事”。

最讓她感動的,是“政府還沒忘掉才力”。才力的骨灰在公墓寄存3年後,劉成菊曾湊了幾萬元,打算給他買塊像樣的墓地。民政局得知這個訊息後,為才力設計了一塊特殊的墓碑,一個槓鈴形狀的雕塑立在墓前。

“墓地價值20多萬元,跟一個將軍葬在一起。”劉成菊挑起眉毛說,這是她最大的安慰。

劉成菊也不知為何,每次來到才力墓前,她記起的都是他作為亞運冠軍的榮耀,似乎忘了才力生命最後那段歲月的落魄與潦草。

可感動和安慰都是短暫的,媒體離去,劉成菊的家庭又陷入了窘境。這時大院領導的電話打不通。她“換房子”的要求也被街道辦事處擱置。現在,她不得不整日窩在家裡,在感激和抱怨的不斷切換中重複著生活。

“政策上能幫助她們家的地方,都已經做到了。” 負責退役運動員安置工作的工作人員告訴記者。

現在,劉成菊又從生活了26年的瀋陽搬回了撫順。她對撫順的記憶依舊清晰,那時她還不是運動員,每天都過著平凡但又無憂無慮的日子。

劉成菊15歲時,在電視上看到體校招生資訊的父母決定把女兒送進舉重隊。父親帶她去看別人訓練,當時還是少女的劉成菊被運動員訓練時猙獰的面孔嚇壞了。可父親告訴她,以後要比這些人舉得還要多,才能找到好出路。

後來,她真的被省裡下來的教練選中了。30多個人,就選了3個。她歡天喜地坐上了去瀋陽的火車。那天是3月10日,她記得很清楚,那時認為自己就是幸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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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信值班編輯:張國、王嘉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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