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聽：問酒仰韶

朗讀者：楊嘯

問 酒 仰 韶

作者：馬平

幾千年前的一個黃昏。酩酊大醉之後，他們隨手將一隻陶罐丟棄在大自然的泥土中，然後手拉著手，在溫暖的篝火旁翩翩起舞。

幾千年後的一個清晨。春天燦爛的陽光，再一次點燃了它美麗絕倫的生命。

彩陶，盛載了多少生命的真諦。

仰韶，彈指之間就是前世今生。

她攜著她的醇香，走過七千年的滄海桑田，寒來暑往，糯養著華夏文明的步履；她藏著她的厚重，走過七千年的風霜雪雨，瞬間永恆，點亮人類文明的天空。

“澠池城北九公里，有村曰仰韶。面北仰而望之，嵐翠而秀出者韶峰也。瑞典學者安特生1921年4月21日在此發現新石器時代文化遺址，名曰‘仰韶文化’，就此揭開史前文明之面紗，開中國田野考古之先河。先民之世何也，吾興為之歌：仰韶文化之光兮，中華文明之濫觴；伏羲、神農之世兮，農耕、製衣之始創……”字字珠璣的《仰韶賦》，記載著“仰韶”非同尋常的故事，留下了“仰韶”燭照千古的璀璨光芒。

2

七千年前，我們的祖先在仰韶這片熱土上生息繁衍，從廣袤的大地中擷取溫暖的泥土，用洶洶的烈火燃起生命的希望，將自己懵懂的智慧和勤勞的汗水鑄造成一枚小小的陶罐，汲取著生命的源泉。

七千年後，仰韶的後人在澠池這片熱土上，依然用洶洶的烈火延續著生命的蔥蘢，從遼闊的大地上收穫沉甸甸的播種，將自己亙古不變的信仰和源源不斷的創造在時光中封存，醞釀著生命的甘醇。

“河漢無語，九萬里斗轉星移；蒼天有知，七千年春夏秋冬。日升日落，何來長夜漫漫；月圓月缺，是否天狗行空？風雨雷電，天公何時動怒；瘟疫災荒，可是吾輩不恭？生也神奇，生殖既得崇拜；死亦茫然，圖騰慰我驚恐。”《仰韶賦》中，是關於生命的密碼和天地乾坤的玄機。

埋藏於仰韶泥土中的彩陶盆，將生命的歡樂深深地刻進紅色的彩陶，五個小人，手拉著手，踏歌而舞，用舞蹈來慶祝豐收、歡慶勝利、祈求上蒼或祭祀祖先。他們穿著美麗的裙裾，梳著靈動的辮子，唱盡生命的歡歌。

今天，她帶著自己獨特的色彩，根植於仰韶大地，走向五湖四海，將生命的秘密融入甘醇的美酒，她們依然載歌載舞，手拉著手，永不分離，走過生命的四季。

在市井巷陌的一日三餐裡，在宮廷殿堂的錦衣玉食中，他們帶著自己的舞姿，將文明傳遞，將馨香留存。

3

小口尖底瓶，流暢的線條和特殊的造型向人們傳遞著七千年的深沉情感，好似一個天真無邪的孩子，又像一位莊嚴慈愛的母親，小口細頸、斜肩鼓腹、瘦長體、尖底、腹部有對稱雙耳。它大約產於六千五百年前，是流傳於我國新石器時代仰韶文化中的一種陶器。在距今五千年左右的廟底溝二期還能見到。我們曾經猜測，它是汲水或者飲水的器皿。其實幾千年前，它被我們的祖先虔誠的捧在手中，祈禱過豐沛的雨水，進行過部落的祭祀慶典，它是當時人們的精神儲藏。

作為仰韶文化彩陶藝術中的傑出代表，粗糙的陶器被我們的祖先用溫暖柔嫩的雙手合著心中美好虔誠的祈願，一遍一遍地打磨、修正、繪製。每一條流暢的弧線，每一筆絢麗的色彩，都有他們的呼吸與微笑、汗水與話語。他們勤勞與智慧的痕跡，被千年的器皿攜帶著穿越時空，閃耀著永不磨滅的光彩。它飽滿圓潤的身軀，如同母腹般貯藏著人類繁衍的秘密，讓生命最原始的愛生生不息。

今天，仰韶依然有陶，陶中依然有酒。

4

收穫的季節，人們躬耕田間，將高粱、小麥、玉米、糯米、大米、豌豆、小米、蕎麥九中糧食悉心收藏，將生命的精華揉進晶瑩的汗水，進行多香型槽混合配料——將生物敷曲、小曲、中溫曲、高溫曲四種曲種融合，置於陶壁泥底池發酵，在水中浸泡，在火上燻蒸，在水中儲藏、復蒸，最後降溫下曲。當一罈散發著濃香、清香、醬香、芝麻香的仰韶美酒揭開她紅紅的蓋頭時，撲面而來的豈止是幾千年的中華文明的芳香？她們一罈罈在窖中佇立，蘊含著幾許嬌羞，幾許狂野，幾許神秘，幾許期待，幾許放縱，幾許甜蜜……

幾千年前，我們圍著烈火，從陶中取酒，在酒後縱情歡歌與舞蹈；唱盡生命的春夏秋冬，悲歡離合；幾千年後，我們依然從烈火中製陶，在陶中盛酒，在酒中演繹幾千年的文明與智慧，夢想與創造。

仰韶酒，曾經在幾千年前就和人類一起繁衍生息，給了他們最初的詩意與激情。

“碧天方晴，韶晝初永，群芳婀娜舞翩躚；林樹扶疏，水土沃潤，四紀黃土可耕田。石斧墾沃土，粟籽粒粒啟芳園；石刀弄翻飛，新穀穗穗搖前川。芒鞋踏朝露，黍稷片片浮清香；汗水映晚霞，暮歌聲聲醉紅顏。”他們在廣袤的土地上載歌載舞，在遼闊的土地上耕田播種，收穫香甜的谷粟，享受甜美的果實，夕陽西下，炊煙升起，晚霞如火，單純而幸福的歌聲灑滿回家的路……

“野豬暴虐，健碩拱翻有力，陷坑俘獲，馴化圈養；草鹿溫和，奔跑跳躍如飛，聯球捕之，巧智盡見。紡輪轉轉，骨針穿梭，麻布粗衣獸皮御風寒；骨珠串串，陶環疊疊，彩粉飾面骨笄束雲鬟。”他們打獵養殖，紡麻織布，他們健壯黝黑的臂膀點綴著美麗的文身，他們烏黑的雲鬢插著動人的骨釵，他們在田野上奔跑，風掀起美麗的草裙……

“窈窕女款款而來戲水河邊，梳紅妝以水為鑑；尖底瓶自沉泉底揹負瓊漿，立陶鼎祭起炊煙……火為陽、土為陰，土火交融，青煙嫋嫋製陶杯，加砂灰陶抗龜裂，泥條盤鑄彩陶繪……”她們臨水照花，手捧美麗的彩陶，汲取甘甜的泉水；她們用熱烈的火焰燒製生活的器皿，用靈動的雙手繪製美輪美奐的文飾；她們喝酒、歡笑，在醉人的炊煙中迎來繁星滿天……《仰韶賦》中的過往，為我們徐徐展開的是一幅多麼美麗的畫卷！

5

他們因酒為詩，因酒結緣。

宋代，歐陽修在1063年《送徐無黨之澠》的詩中寫道：“園林相映花百種，都邑四顧山千層。朝行綠槐聽流水，夜飲翠幕張紅燈。”

流水中一定有曲，紅燈中一定有酒，醉翁之意盡在青山秀水間看盡人間美景，飲足世間佳釀。

宋代，蘇軾。曾寫詩《和子由澠池懷舊》：“人生到處知何處？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蘇轍寫詩《懷澠池寄子瞻兄》和之：“相攜話別鄭原上，共道長途怕雪泥。舊騎還循大梁陌，行人已廢古崤西。曾為縣吏民知否？舊宿僧舍壁共題。遙想獨遊佳味少，無言騅馬任鳴嘶。”

他們到過澠池，在青山碧水間流連忘返，在一場大醉之後留下錦繡詩篇。

醉中全是墨香，詩中盡是酒意。直到今天，仰韶酒的名字也因種種詩意而令人無限遐想：

彩陶坊，有著遠古歲月刀耕火種的自然與質樸，又勾勒著卓文君當壚賣酒的柔軟與浪漫。濃香之醇厚，醬香之幽雅，清香之靈秀，在唇齒之間縈繞不絕。

仰韶窖香，將光陰與歲月一起收藏，在輕輕開啟的瞬間令人怦然心動。咫尺之間，究竟貯藏了中華文明多少濃郁醇香綿延不絕的智慧！

天時，該是順應天地萬物而得名；地利，該是尊重乾坤玄機而誕生！

醴泉春，至今，仍然是一個里程碑式的名字。據《澠池縣誌》記載：“治縣東里許，玉皇廟溝，有水極甘美，能助酒味，釀酒家多取之，故名醴泉。”

仰韶大麴，是否譜寫著勤勞的澠池人民擊節而舞的幸福讚歌？

那些飽含著祖先體溫的彩陶被一代又一代的仰韶人錘鍊昇華，最後成為仰韶永恆的圖騰。

明代山東左布政使戴珙留下了《澠水清波》：“為餘澠水澤青波，一派青流接澗河。清淺正宜龜曝背，瑩明猶稱鯉拋梭。白蘋紅蓼秋思苦，岸芷汀蘭春意多。何處忽來林下客，泊舟沽酒聽漁歌。”

在一葉扁舟的輕輕盪漾裡，一道清波的粼粼水光中，於黃昏的垂柳下，看兩岸燈火搖曳，芳草萋萋，與一兩知己共飲半盞薄酒，說一腔思念，道滿懷愁緒，漁歌自遠處若有如無地縈繞於耳。哦，這該就是和著澠水清波釀出的仰韶美酒的意境吧！

6

酒總關乎豪情。

當我們在一個明媚無比的夏日，經過一場淋漓盡致的暢飲，和唱著李白的《將進酒》：“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多少豪邁、多少灑脫、多少感慨與狂放不羈都在瓊漿玉液中合著金樽一飲而盡。少年心事，家國情懷，都在一杯酒中看千金散盡。看日月輪迴，我自烹羊宰牛，閱盡世間繁華。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復醒。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且讓我飲酒賦詩，讓靈魂的花朵燦然怒放，我永遠是翩翩少年，白衣長衫，擁有琴棋書畫詩酒花，在清風明月中飲酒喝茶，看破滾滾紅塵。

“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且讓我只恣意汪洋，揮毫疾書，爛醉如泥，直到繁星滿天，月色如洗……呵呵，詩中有酒，酒中即詩，夫復何求！

酒總關乎寂寞。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

酒總關乎光陰。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李白的《把酒問月》，流露著淡淡的淒涼。歲月長，衣裳薄，在花影之間留下絕美的詩行。

酒亦寫盡別離。

李白的《金陵酒肆留別》：“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酒後的離別，更是“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

7

當我們在一彎新月中醒來，時光在靜靜流轉，杯中的美酒芬芳依舊。

彩陶，被重新塗上嶄新的色彩，刻上繽紛的花紋，歷經一次又一次的的蛻變。

仰韶，沐浴在黎明的曙光中，靜靜地接受莊嚴的瞻仰和朝拜！

被日月洗滌了七千年的彩陶，浸潤著華夏文明的筋脈，他們斟滿好客的美酒，他們鐫刻著舞蹈的圖騰，在全世界的矚目和驚歎中拉開自己華美的帷幕。

他們終將穿越歲月和光陰，吐納百代，在火與泥土的錘鍊中，完成生命的絕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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