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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麗《金枝》:在我孤軍奮戰的人生裡,父親形象只能沉浮於文字間吧

  • 由 澎湃新聞客戶端 發表于 武術
  • 2022-04-18
簡介記得好像是王蒙老師說過,一個人如果沒有母親,最多沒有褂子穿

老虎頭鞋子是什麼牌子

新作

近期,作家邵麗關注兩代人命運與成長的長篇新作《金枝》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小說講述了一個父親在追求進步中建立了兩個家庭,而他和子女們在幾十年間卻陷入各自的人生和人性困境中。半個多世紀以後,父親從時代的滾滾洪流中悄然落幕,但是他留下的兩個家庭以及在這場困局中纏鬥不休的妻子和兒女們,卻無法走出漫長的陰影。小說既表現了對父親的審視這個代際書寫的恆常話題,同時也透過對自我的審視,反思“我們如何做父母”這個重要的生活命題。

全書分為上下兩部分,一部分以自己的成長為主線,站在成年人的視角,審視父親和自己的關係,以“孤單”“恐懼”“仇恨”為主要基調;另一部分建立在對生活的體察、愛與自省之上,是體驗、記錄之後,對中國現代家庭的反思,是作者被生活不斷刺痛之後又不斷成長和昇華的寫照。

邵麗《金枝》:在我孤軍奮戰的人生裡,父親形象只能沉浮於文字間吧

邵麗《金枝》:在我孤軍奮戰的人生裡,父親形象只能沉浮於文字間吧

在年初舉行的“2021新年河南文學之夜”活動上,邵麗透露,這部小說,她最早所設計的名字叫做“階級”,“一個家族內部就是一種階級,這五代人跨越100年的中國歷史,反映了一個宏大的中國敘事。”

小說最初發表在《收穫》2020長篇小說冬卷,在創作談中,她如此解釋了自己筆下的父親形象:

“我越來越密集地涉足有關父親話題的創作,尤其是父親去世之後,我覺得梳理我們的關係成為一種寫作使命。他生活的那個時代,和我生活的時代重疊了很多年,而重疊的那部分,是構成中國歷史厚度和難度的一個重要階段,有突如其來的天災,也有綿延不絕的人禍,更有欲言又止的難言之隱。所以講述父親於我而言有了一種向歷史致敬的意味。

我曾經在有關的創作中談到,在現實生活中,可能也不僅僅是我,僅就我的有限接觸而言,恰如其分地處理父子關係對很多人來說是一個非常大的難題。因為其一,這個問題在一個人的成長過程中是不可忽略的。記得好像是王蒙老師說過,一個人如果沒有母親,最多沒有褂子穿;而如果沒有父親,則是沒人穿的褂子。其二,父子關係的疏密好壞甚至可以決定一個人一生的走向。這個問題如果往深處想是非常令人糾結、也是非常令人沮喪的。就問題的本質而言,父親既是真實的存在,又是極具象徵性的一個符號。人類社會是一個男權社會,無論在公共領域還是家庭這個私密領域,父親都代表著權威。但父親的權威因為過於程式化,實際上反而被虛置了,就像那些名義上的國王。說起來父親是權力的化身,或者是權力本身。但在一個家庭的實際生活中,真正組織和管理家庭的基本上都是母親。一方面是父親無處不在,另外一方面,父親永遠都是缺失的。”

今天為大家帶來部分篇章選讀。

作品選讀

邵麗《金枝》:在我孤軍奮戰的人生裡,父親形象只能沉浮於文字間吧

那年春節,我和林樹苗帶著孩子去深圳看望姥姥。我母親已經八十六歲了,這些年一直隨小妹一家住在深圳。小妹和小妹夫都是律師,收入頗豐。她們剛來深圳的時候,房價正低迷,兩百萬在蓮花山附近買了個兩層的複式樓,頂層還送了個花園。這該是深圳最舒適的小區了,它的前邊是闊大的市民廣場,背後是著名的蓮花山。我們母女幾人坐在29層的樓頂喝茶,遠近的風光一覽無餘。母親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裡讓我心安,雖然老人家更在意的是親情和陪伴。在這方面,我自愧弗如。妹妹孝順,凡事都順著母親。我的控制慾太強,總是想幹預她,穿衣吃飯都需要依照我的心思。所以母親不願意跟著我,我也理解她的心情。每次去我會給母親買一些大牌子的衣服,前一年買的,再來時仍掛在櫃子裡沒拆吊牌。她更習慣穿她自己縫製的棉布衣褲。她的這個習慣是我最不能容忍的,一個十幾歲參加革命的老幹部,活了一輩子,骨子裡還是個鄉下人,心勁兒還不如一個鄉下女人!我忍不住責怪道,住在高階小區,穿成這樣子,知道的說你喜歡,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這些兒女不孝!

母親一臉安然地看著小妹說,我閨女每天出門進門都牽著我的手,寸步不離,還能怎麼孝順?

唉,不僅僅是父親,在母親心目中,我和他們另一個女兒還是如此不一樣。雖然母親並沒有責備我的意思,但我心中還是挺不是滋味的。

母親只有和小妹在一起才是安心的。她一輩子不會煽情,對小女兒卻是例外。她愛看電視劇,看到母女情深的戲份總是感慨,我那時虧得生了這個小女兒,要不然半條命都沒有了。若不是妹妹當笑話說給我,我真不敢相信這話是從我一輩子作風硬朗、生活態度極端嚴肅的母親嘴裡說出來的。父親不在的時候,我遺憾自己未能盡孝心,發願在母親這裡再不能留遺憾。可是一年又一年,我總是忙碌著,開始還能請假去陪她幾天,越往後事務越纏身,很難擠出時間來。有時強迫著把她接來我這裡住一段,她還未住穩,我卻隨時又要出差。既使在家,也基本上每頓飯都在外面應酬。我把她扔給保姆,覺得好飯好菜有人管就心安了。母親從不抱怨什麼,但她心裡一定是不快樂的。即使有保姆,母親仍改不了下廚房幫忙。那天我打電話說回家吃飯,她慌著要做一個鹹魚茄子煲,是我從小到大最喜歡吃的菜。她切鹹魚的時候刀滑了一下,食指頓時血流如注,她捂住手癱在地上,因為緊張竟然暈了過去。小保姆嚇得失聲尖叫,拍了好一會兒才清醒過來。出了這麼大的事兒,她卻再三告誡她不要告訴我。小保姆說為什麼?她說你阿姨太忙,沒時間管我,等我回深圳再檢查。那次在我的再三逼迫下,她堅持住夠了半個月。我把她送到飛機上,聯絡好妹妹在那邊接她。過了很久我翻看妹妹的部落格,妹妹寫道:母女情深——接到媽媽的那一刻,她就緊緊拉住了我的手,直到坐在回家的車子上,直到車子開到家,她始終沒有鬆開。進了屋,媽媽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說,可是到家了!看完,我的眼淚立刻流了出來,心裡不知道是惱怒還是傷心,莫非我不是她的女兒?我的家不是她的家嗎?看著妹妹和母親的親暱,我突然悔悟,為什麼我總是從我的角度想問題?如果從她的角度去看呢?我給母親的只是可以容身的一間房子,而不是一個兒女情長的家。既然我給不了,就應該放手交給我妹妹,不能連孝順也強迫著讓她接受。

邵麗《金枝》:在我孤軍奮戰的人生裡,父親形象只能沉浮於文字間吧

十六歲離開家,我就覺得自己解脫了,而且一直在朝外的這條道上狂奔。我不停地抱怨他們,他們的確不能算是好父母。可是,我算是一個好女兒嗎?一生盡顧著闖世界了,到老了才發現,世界大得沒有邊際。像那時我對著拴妮子怒斥,說她只是索取,從來不懂得對父親回報。我自己呢?我成名了,我掙錢了,我給他們買了很多無用的東西,每次見了都給一把錢。他們需要的是這些嗎?我強迫他們接受我的孝順,強迫他們承認我對這個家的貢獻。他們應承著我,順從著我。他們收了錢,我走後父親便去銀行把錢存起來,過一段時間見了林樹苗就又把錢轉給她。這中間的種種,不深思也就罷了,細想起來確實讓人羞愧不已。

我們三代人難得聚在一起,我此時既幸福又傷感,沒有什麼比一家人守在一起更重要的。我那一刻誠心地悔悟,儘管我明天還是會一如既往地離開。我想起了拴妮子,她母親穗子一生都不讓她認字,她要拴住她。她是將她拴在了身邊一輩子,拴妮子卻為此恨了她一輩子。後來我聽周雁來說起舊事,她媽老是和姥姥吵架,說你那時要是讓我上學,保不準外國我都去了!拴妮子一人養了四個孩子,幾乎是拼著命供孩子讀書。可現在呢?四個孩子都走出去了,她因為勞作落下滿身的病痛,卻只能和丈夫留守在鄉下,相依為命。的確,她的孩子都很孝順,他們給她錢,滿足她的物質需求。但她的兒女哪一個會把父母帶在身邊,哪個能跟他們一起生活呢?

我突然很心疼拴妮子。人生其實很絕望。

邵麗《金枝》:在我孤軍奮戰的人生裡,父親形象只能沉浮於文字間吧

母親在繡一雙老虎頭鞋子,她用三根針穿三種顏色的線,只一會兒的功夫,那虎娃的眼睛就水汪汪地亮了。她這幾年開始練習刺繡。我怕她累著,極力阻止她做這些無用的東西。妹妹擺了擺手說,你別管,得讓她有事幹,這樣才能提勁活著。妹妹說著從屋子裡搬出母親的雜物筐,把母親做的鞋子和包包擺了一片。我第一次發現,那些活計美得讓人驚訝。還有母親信手畫的一疊子花樣子,花是花葉是葉,線條流暢,枝葉豐滿。花枝上的蝴蝶,個個翅膀都是舞動著的。我突然有點感動,母親這才是藝術啊!我和小語的藝術基因,難道不是源自於她?

我的母親把她的一生都給了丈夫和孩子,她一生都勞作不輟,完全停不下來。若是換一種活的方式,誰說她不能成全自己成為我這樣的藝術家呢!我妹妹說得對,其實無論做點什麼事情,但凡上心,信念就存在了,無所事事只會令人虛空。母親的精氣神是靠信念支撐著,她此刻繡花做手工亦是她的信念,小語身上缺少的正是她身上的這股子勁兒。

恍然間,似乎有些事情是明白的。長此以往,支撐這個家的並不是父親,而是這個被我們忽略的、一生對我父親、對孩子們千依百順的母親。

妹妹的兒子錚錚也回來度假,他在澳大利亞麥考瑞大學剛剛讀完會計學碩士,正準備考博——我覺得,他是母親這邊唯有的一點安慰了。

林樹苗這次把兒子帶來,也是想要他和錚錚舅舅處一段時間,鍛鍊鍛鍊英文的口語和交流能力。小傢伙才上一年級,已經掌握一兩千個英語單詞了。見了面林樹苗就交代表弟,這段時間你們倆不允許用漢語交流,所有的事情都說英語。

孩子們鬧了一會兒,被妹妹哄著出去逛書城了,剩下我們孃兒幾個坐著喝茶,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閒話。林樹苗一直在低頭玩手機。她突然說了一句,真的想不到,周河開帶著三個孩子,竟然還會成為理特管理顧問的高階僱員,太厲害啦!看她整天拉著箱子滿世界飛,真讓人羨慕!

姥姥說,理特公司是幹嘛的?

林樹苗說,說了你也不懂,是一家諮詢管理公司,排全世界前幾位呢!

嗯,這個孩子一直都挺有主見,也是真的很能幹。你們都應該向她學習才對。我說。

又來了!林樹苗朝我吐了一下舌頭。

羨慕人家幹嗎?我一輩子都不喜歡管閒事的母親突然說話了,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活法。她幹到聯合國,不還是個打工的?她哪有苗苗享福呢?

我心頭的火兒一下冒起來了,我說,媽,我們老周家的後代之所以沒出息,就是跟你們這種教育理念有關。不管什麼事兒,總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就心安理得。我指了一下林樹苗,說,她除了天天混吃等喝,翻翻手機發發朋友圈,享這樣的福有什麼意義?

母親看看我,說,她不是把兩個孩子養大了嗎?再大的業績都不如養幾個孩子好。我和你爸要是不養你們,幹一輩子工作,一句都寫不到墓牌上!

我剛要再說什麼,林樹苗這邊不願意了,她搶白我道,你張口老周家閉口老周家,老周家跟你什麼關係呢?再一個說了,是我姓周還是錚錚姓周?你在我姥面前裝什麼姑奶奶?對於你的老周家,你又瞭解多少呢?

(《金枝》邵麗/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21年1月版)

原標題:《邵麗《金枝》:在我孤軍奮戰的人生裡,父親形象只能沉浮於文字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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