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有約」包巖：我與詩詞的深淺緣分

春深怕問春歸處，我與青山各自忙

包巖：我與詩詞的深淺緣分

【1. 抗拒寫詩】

我學習寫詩，是受父親的影響。但是學詩的一切是在少女時期的反抗中開始的。

父親與新中國同齡，是一個對生活充滿激情的人，一個樂觀而細膩的浪漫主義者，一個能在至暗時刻也要為你扯出一絲光的人。

說實話，我有時很懷疑他的樂觀到底有無依據，因為那些樂觀好像都不是從生活的經驗中得來的，而是突然就從天上掉下來的。

正因如此，他的詩我在少女時期是絕不喜歡看的。

我那時覺得，他的詩不管怎麼開篇，在最後都會變成昂揚的調子，明明生活中有許多苦惱，他都視而不見。這個調子對於在青春期只想說說憂愁的我來說，可真是“太幼稚”了。

那時候我喜歡的當然是“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物是人非事事休，未語淚先流。”大宋的詞人和大唐的李商隱杜牧才是女生們的最愛。

小時候背的第一首詩是李清照的“生當作人傑”。被父親種下理想的種子，卻遲遲不肯發芽。

一直未習格律，十四五歲的時候只是胡亂寫了許多嫋嫋娜娜悲悲慼慼的新詩。由於可以變成手抄報在同學之間流傳，我曾有幾次要美上天了的得意。但是父親自然是看不上的。於是恩威並舉，要我填詞，我就填了人生的第一首詞《浪淘沙》。

豆蔻年華不填《浣溪沙》《行香子》，而是填《浪淘沙》，一看就知道是父親大人的命題作文。父親讓寫的主題是那一年的歡慶國慶。目的是給校園廣播站投稿。

一個初中女生，對照詞牌平平仄仄地摳了一整晚，把頭髮抓成了抱窩雞，睜著絕望的困眼，終於湊齊了一堆高大上的空話，交了稿。父親歡喜地鼓勵說，好啊好啊，第一次寫，不錯真不錯。

我則再也不肯寫詩了！

都說寫傳統詩詞是帶著鐐銬跳舞，這鐐銬也太忒沉了，都快把我勒死了。

“夠了。”我對父親說，“唐宋那麼多的好詩好詞都背不完，還有誰會喜歡你們這些當代人寫的東西嗎？沒有自知之明罷了。”

我當時那幅理直氣壯的派頭，很有點像錢玄同說“人到40歲就該死，不死也該槍斃”的那副模樣：激進、混賬而又頑固，面目可憎。

父親拗不過我，就暫時放棄了對我的寫詩要求。

上圖：父親的《閱川集》

我再次寫詩是在父親病重之後。那時候，我自己也到了錢玄同說的該槍斃的年齡了。

父親病重時，我心疼得厲害。每天像是哄著孩子一樣陪著他，給他剝桔子，梳頭。常常是揹著人哭幾通，卻從未在他面前落淚。我知道他時日不多，又是個“詩痴”，就決定為他整理詩集準備出版。

我看到他少年時的一本日記和圈圈點點的一沓一沓的手稿，從十五歲的豪言壯語到退休後的田園生活，詩稿豐富極了。

一位普通人可能是渾渾噩噩、忙忙碌碌地度過一生。而一位詩人，卻能如此敏銳地、浪漫地感知著人生的每一點點喜怒哀樂並以最精煉的語言記錄下來。這是何等尊貴的特權！詩人的生命寬度是超過常人的，因為詩人比常人多了一雙眼睛啊。

我讀到父親陪奶奶就醫歸來後下廚，寫下“切瓜切籽子零碎，炒菜炒芯心亂翻”，悲痛焦慮之情溢位紙面。我看他記錄退休後在小院裡修整菜田，寫下“大汗淋漓揩又滴，抬頭一笑杏花開”。我由詩詞裡的點點滴滴理解了父親。

我幫父親整理出版完詩集，我也重新愛上了寫詩。那是年少放棄填詞的三十年之後，第一次拿起筆。

【2.再次提筆】

那一次我去西安見友人，看到一幅長達七米的震撼畫作，是隱居終南山的畫家樊先生畫的。要保持七米長卷的移動而筆端穩而不亂，筆下功力和腳下功夫都要了得。震撼之餘，我忍不住填了一首《沁園春》，贈送給樊洲。贈送的時候，心裡不免膽怯。

上圖：樊洲七米長畫卷《高山流水》

沁園春•觀樊公山水畫

天地初開，混沌初萌，展卷豐盈。看萬千氣象，陰陽際會；十方瑰影，日月銜形。水孕毫光，山織墨韻，筆下嚶嚶琴瑟鳴。微低首，聽似無還有，一片空靈。 人間新築高亭，晦數載光陰為此行。藏荊山璞玉，滋之草露。靈蛇珠麗，潤以芳菁。峰盡無形，象兮無矩，從此蒼鯤躍北溟。乃天意，賀賢公出世，金石當銘。

雖然也開始寫詩了。但是我並不喜歡把詩詞當作日記去寫。想想大概是因為體力不足、筆力不逮的緣故。

經常出差或者旅遊，飛機上、旅途中我卻沒有任何想作詩的感覺，常常是一上飛機就瞌睡來襲，腦子很快就不動了。我深知自己並非捷才，寫詩來的不快，也沒有進入自由王國，因此產量總也提不上來。

就這樣，沒有感覺我就不寫。只有受邀寫詩不得不寫，或者真的心靈震撼了，我才寫。

有一次我暈頭暈腦地走進了長白山池北區的一個民間經營的景點，據說是天池水流下來形成的在零下30度也不會完全結凍封住的湖泊。由於霧凇景象壯觀，當地攝影家稱之為“魔界”。

我素來具有懷疑精神，以為就是“花瓶美女”之類的江湖手段罷。可是一進去我就驚呆了，這是人間仙境啊，遂詩興大發，為魔界寫下一首詩。

長白山魔界

大荒山頂雲中信，青埂飛來玉劍懸。

靈羽八千下魔界，落英萬丈壘天泉。

鮫珠凝泊迷冬日，繚霧蒸冰暗遠川。

見此忽如遷異境，翾飛頓作白霓仙。

日月逝兮，歲不我與。

我在文史出版的山峰與海洋裡流連輾轉，奮志詩書，不知不覺就人到中年。一次暮春的南下采風，遠眺山外青山，山又幾重，萬物各行其道，兀自昌榮，不勝感慨。我寫下：

春題一首

幾度荼蘼近晚芳，蘭臺讎校競流光。

春深怕問春歸處，我與青山各自忙。

有時為家人朋友鳴不平，或自己心中鬱悶，詩也隨之而成。我學會了用詩詞發發牢騷，減減壓。寫完了，心情就從最初的為事情本身糾結變成為寫完這首詩而高興了。但是這樣的詩總是題目也懶得擬，索性就仿李義山一律寫作無題。

無題

山高不見日，筆大豈塗箋？

飲過新豐酒，難成寶劍篇。

注：1、新豐酒，唐初馬周落魄之時，宿新豐旅店獨自飲酒，店主對其極為冷漠。

2、寶劍篇，唐初郭震以《寶劍篇》博得武則天賞識。

我漸漸成了我父親。命題作詩也多起來，而且都有時間限制。我白天開過三四個會，腦子裡還沒為今年的任務指標找到出路，晚上還要為第二天交作品而伏案。

後來，我變成了一個既可以提刀上馬、披荊斬棘，也可以安安靜靜喝茶寫詩的人。明明一堆煩心事，但是可以做到把煩心事打包、繫緊，先扔到一邊放一放了。

樂觀，是經歷了生活假模假式的吹捧和惡狠狠的鞭撻之後，你唯一可以儲存的東西。

什麼都挺好，一切的安排都是最好的安排。我開始為生活中的很多事情感到知足和快樂。快樂的時候，也要寫詩。

大先生——賀夫君五十歲生日戲作

春秋燈映三更影，周易爻陳百萬兵。

行筆能臨蘭集序，吟詩即賦長幹行。

高懷澄鑑識蠅狗，大道徐行聚友兄。

衛玠陶朱皆不換，我先生是大先生。

我與詩詞的緣分就這樣深深淺淺，最終變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3.創辦“詩詞中國”】

2012年首屆“詩詞中國”舉辦的時候，智慧手機尚未普及，也沒有人用微信。人們用簡訊流傳最多的是各種市井笑話，不乏葷段子。我們的生活裡看不見詩。

我立下志向，我們做的就是，讓生活中到處都能看到詩。

八年來，我們的團隊就像是播種機、宣傳隊，在中華詩詞學會、中央電視臺、中國移動等單位的支援下，到處組織詩詞活動和詩詞講座。我們想把愛詩的人都找出來，讓人們看見他，讓他看見光。

努力沒有白費。這幾年，“詩詞中國”收到了來自全國三十幾個省份乃至十幾個國家和地區的六十幾萬件作品，建立了全國最大的詩人檔案庫。

我們收到來自工廠、田地、醫院、大山裡的小學、建築工地、十八線城市的飯店、大興安嶺林場裡的詩，我們一次又一次被愛詩寫詩的普通人所感動。

我們看到，大理那一百多個留守兒童的廚娘段媽媽把詩寫在煙盒背面；白血病隔離病房中的戴大哥在寂靜中把詩敲進手機自己激勵自己；建築工地上一邊篩沙子一邊教育旁邊小夥子要回去上學的老大哥每晚都在帳篷裡寫詩……

我們組織了專業錄影團隊，到田間地頭去，記錄下他們愛詩的樣子。總希望多一點再多一點，給這些平凡的愛詩人一個展現人生高光時刻的舞臺，也盼望著由此喚醒更多人生命中的詩意。

【共建詩友們的精神家園】

我對“雲帆詩友會”充滿敬意。在這個平臺，我拜讀了太多優秀的作品，有的作品讓我拍案，感嘆不輸唐宋。“雲帆詩友會”的工作團隊以其高標的操守和純潔的初心，在默默為廣大詩友搭建著一個雲端的家。我期待，我可以給予他們最大的支援。

還有很多社會人士在熱心支援著我們。2021年，在陳麒安女士的支援下，我們免費簽下一棟可以用於建設“中華詩詞博物館”的四層樓。北京的香山腳下將出現一座讓人心心念唸的精神家園，我和廣大詩友們的深情亦將有所寄託。

不再停留於自己寫詩，不再追求爭奇鬥豔或者語不驚人死不休。我知道，我與詩詞的緣分正在更廣闊的空間裡繼續，而更多的年輕人也正在與詩詞結緣。我只想對年輕人說：不用再去遠方，詩在當下。

拿起筆，開始寫詩吧！你將創造一個全新的世界。

【TIPS】

首屆“詩詞中國”自2012年由中華書局發起，由中國出版集團、中央電視臺、光明日報、中華詩詞學會、中華詩詞研究院、中國移動共同舉辦。至今已舉辦完成四屆，目前第五屆“詩詞中國”傳統詩詞創作大賽已經截稿，正在評審。

“詩詞中國”APP下載量近3900萬，為出版業全行業第一名。在中國移動公司的支援下，參與活動的手機使用者覆蓋人數超過兩億。2013年《光明日報》頭版頭條刊登《世界傳播史奇蹟，中國文化史新篇》文章，盛讚“詩詞中國”有力推動了傳統詩詞的當代傳播。2017年“詩詞中國”獲得吉尼斯世界紀錄“全球最大詩歌競賽”，在《人民日報》社頒獎，央視主持人朱迅主持。

“詩詞中國”是黨的十八大以來積極推動傳統文化傳播事業的品牌文化活動，曾連續六次登上《新聞聯播》，頒獎典禮多次在央視播出。

【包巖詩詞選錄】

滿庭芳•春憶

山剪春眉，風梳鴉鬢，眼波碧水淙淙。小桃初放，猶記戲東風。常駐花間偷望，望不盡，峰也連峰。多岐路，欲知深淺，徙履寄遊蹤。

生當為傑俊，易安心事，默唸閨中。幾番雨，淺紅換了深紅。惜得年年春色，君笑我，傍地雌雄。邀雲去，折枝新綠，高處是晴空。

西江月· 做流蘇

書案新騰細浪，銀鉤小弄清閒。垂絲漫漫柳如煙。欲挽春光幾線。

皓腕頻翻心事，指尖又觸輕寒。且將快剪剪流年。剪我年華一半。

相見歡•迎新詠雪

一簾堆雪芙蓉，去匆匆。莫恨花開旋即又花終。

祈新歲，和笑淚，隱芳叢。潤了花枝依舊抱春風。

鷓鴣天

綺霧蒸騰繞樹椏，美人旋復倚雲涯。春風詞筆說相憶，玉酒歌行飲欲斜。

逐清韻，女詩家。借尋李杜問繁華。楚材未必男兒事，遍是江城解語花。

鷓鴣天•碧雲寺小南園

歲末年光半賦閒，驅車停處有青山。古槐猶把華滋待，昔日先生人未還。

城如舊，錦書殘。春風幾度小南園。肯將多少拿雲志，換卻西窗一寺間。

敬賀葉嘉瑩先生榮膺感動中國人物

半世瀟瀟沐雨行，濁汙衝破一枝清。

柔姿菡萏晴天色，玉骨鏗鏘大士聲。

老歲長吟添古勁，雲心無住淡鴻名。

少時曾問何堪度，君以今生度萬生。

鷓鴣天·記南口小聚

小粒橙紅照綠裙，櫻桃樹下我逢君。長歌亭滿三山氣，細語眉凝半縷魂。

花辭木，果辭塵。頑皮依舊少年人。吟詩且趁天光好，不計還餘幾度春。

注：端午節前，餘於南口學習。夏日課後賦閒，與上游兄、馮翔兄、燕明兄亭下小憩，吟詩歌唱，歡聲笑語。彼時雨後，花果紛落，喜採而食之。噫籲嚱！無限風華，人生何處！慨然記之。

鷓鴣天·參加殘疾人詩詞工作委員會成立大會有感

一入塵寰運未裁，平生幾度起徘徊。臏傷無毀伯靈翼，國語修成左氏才。

人有志，聖乎哉。攜君飛上紫雲臺。此心可比千春意，綻作詩花處處開。

鷓鴣天•傷荷

可把平生說與蛙。或將往事付雲霞。共聽蟲鳥波心月， 獨對蓬瀛霧裡紗。

飲清露，曳風華。吟心如豆在天涯。紅顏褪去芳心苦，仙家未肯話桑麻。

卜算子•天池音樂會

山老月兒新，雀舞雲奔放。借取東風展綠裙，今夜重開唱。

我是雪山湖，嵌汝心尖上。醉眼朦朧水一灣，相別難相忘。

詩詞中國主題曲《千古詩心》

詞：包巖 曲：盧政 演唱：楊洪基

國風雅頌，屈子行吟。

玉臺銅雀，樂府春深。

李杜揚波，炳煥無垠。

大江東去，柳岸秋晨。

我邀明月，把酒共樽。

今夕何夕？照我詩魂。

團團朝露，莫致蹉跎。

穆穆朱弦，吟詠含和。

所謂詩神，思我實多。

流連顧盼，在山之阿。

我心飛去，扶搖天河。

長風浩浩，星漢灼灼。

千古詩心，詩詞中國。

鳳凰翔集，四海同歌。

作者簡介

包巖

包巖，中華詩詞學會副會長、女子詩詞工作委員會主任、中國教育學會傳統文化分會副理事長，“詩詞中國”傳統詩詞創作大賽及系列活動總策劃。中華書局原大眾分社社長，現任中國出版集團中版文化總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