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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山裡娃千方百計進城上學,這些城裡孩子卻鑽進大山讀村小

  • 由 上觀新聞 發表于 武術
  • 2021-10-19
簡介就連張亞文和熊妹玲這些城裡的家長,決定把孩子送來范家小學時,也並沒有太多疑問

跨年的拼音怎麼寫

當山裡娃千方百計進城上學,這些城裡孩子卻鑽進大山讀村小

“媽媽,你可以走了。”把6歲的兒子轉到范家小學的第一天,熊妹玲離開時,兒子和新同學玩得起勁,頭也不回地和她揮手再見。

“既心酸又欣慰。”把兒子狠心寄宿在這所村小一學期後,熊妹玲發現快速融入了鄉村生活的兒子,像是“變了一個人”,不再害怕學校和老師,成了“書痴”,提起新學的東西,能拉著她說個沒完。而就在半年前,他還是老師眼裡的“問題學生”。

但即便是在年初,她也不曾想過,有一天會把孩子送到村小讀書。

這所距離四川廣元市市區40多公里的村小,在過去的許多年裡,苦於生源不斷流失,老師們眼看著一個個學生被送去了鎮上甚至城裡。最少的時候,全校學生不足50人。

但就是這所毫不起眼的村小,在經濟學家何帆的書中,被譽為“中國教育理念最先進的學校”。擁有令人驚歎的硬體設施,拋卻了“唯分數論”,在小小班教學的模式裡,范家小學的老師和學生們一起構建了足夠自由、包容、溫暖的社群。

2019年跨年演講中,范家小學被羅振宇提及,一夜之間,這所藏在大山裡的村小突然被看見。

電話凌晨就打了進來,有要採訪的記者,諮詢的家長,校長張平原的手機響個不停。之後的數月,慕名而來的人絡繹不絕,張平原的辦公室,進進出出不少想要把孩子送來讀書的家長。

拋棄輔導班,丟下升學焦慮,轉身投向了自然和鄉土,這些家庭,逃離城市後,卻又不可避免地要和這所村小一起直面困境。

逆流

從廣元市出發,得先坐公交到寶輪鎮上,汽車站出發的7人座客運車,要等人坐滿了再走。擁擠逼仄的客運車駛在彎彎繞繞的山路,沿著清澈的菖溪河逆流而上,把人送到大山深處的范家小學。

當山裡娃千方百計進城上學,這些城裡孩子卻鑽進大山讀村小

范家小學 張凌雲攝

群山環抱間,一橫一豎兩棟三層小樓坐落在苟村的一個小山坡上。雖已入秋,山裡依舊滿眼綠意。范家小學並不大,老師若要找人,站在二樓的走廊上呼喊,校門口也能聽見。

當熊妹玲和孩子第一次走進范家小學時,都抑制不住對這裡的喜歡,“它太不一樣了!”

至少看起來,它並不太符合人們固有印象中的鄉村小學:教室中心是圍成好幾圈的幾張課桌;幾張沙發和茶几擺在教室的後方,另一邊是放了抱枕的榻榻米;三面牆的櫃子裡,擺滿了各類書籍;電子黑板、平板電腦、空調一樣不缺。

學校人少,給小小班合作教學提供了天然的土壤。2015年,張平原花了四五個月的時間,設計、裝修,把教室變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2018年,經濟學家何帆參觀過後,在他的書裡給了范家小學和這裡的孩子極高的評價,“這是我見過最自信、快樂的孩子……在這裡,教育回到了初始目的,育人。”

快樂,正是讓張亞文心動的原因。張亞文也是一位生活在城裡的家長,她一度覺得女兒不快樂。幾年前,她和周圍的家長一樣,被裹挾著加入攀比的漩渦,“別人的孩子都在學,我的孩子也不能落下。”在張亞文的回憶裡,一手抱著小女兒,一手牽著大女兒,坐著公交往返於各個輔導班間,如同家常便飯。

她忘不掉每天在家因為輔導作業而和孩子大吼大叫的焦灼感,“在學校70人的大班裡,孩子腿都伸不開,機械化地學習,看著她每天垂頭喪氣,我也難過。”

同樣的焦慮也曾出現在熊妹玲身上,她花了關係託人,把兒子送到遂寧市裡最好的小學,但剛上一年級,就頻繁被請家長,“連拼音都拼不對,沒見過比他更差的!”“在課堂上完全專注不了!”老師的電話多了,不僅孩子怕,她也怕。她動過讓孩子轉學的念頭,但邁不開腿,“到另一所學校,情況會有所不同嗎?”

張亞文大膽得多,在保留學籍的情況下,她把女兒從學校接了出來,送到了鄭州一群關注創新教育的家長創辦的創新學堂,上課的地點是書店、公園和大自然。在學堂裡,他們教孩子用戲劇表演的方式學英語、用批判性思維讀新聞,每天保證2小時的戶外活動,“寧願每天少學一點,也一定要會玩。”她眼看著孩子的狀態一天天好了起來,對學習也有了興趣。

“相比考出高分,如果孩子有了自主學習的能力,有了好的底子,以後怎麼會差呢?”張亞文說。在社群學堂待了一學期後,她和孩子都不願意再回到學校。

直到范家小學出現在他們的視野中。

“網紅”村小

但熊妹玲第一次從父親口中聽到要把孩子送去范家小學時,第一反應是不可思議,“把孩子送去這麼遠讀書?還是山裡?”

為孩子學習發愁的不止是她。父親看到范家小學報道的第一時間,獨自一人開車跑來了學校考察,回家後搜遍了全網的資料,丟給熊妹玲,再一次帶了一大家子開車到苟村,“去看看。”

像熊家一樣來一探究竟的人越來越多,學校火了。有段時間,幾乎每天都有人來訪,其中不乏外國人。最多的時候,一天好幾撥,一次來了200多人。為了不影響正常教學,從6月開始,校長張平原幾乎婉拒了所有來訪,即便如此,還是不斷有人自行前來。

但在5年前,被安排至范家小學當校長時,張平原卻感覺像是被“發配”,有千百萬個不願意。直到在范家小學待了一學期,張平原都還瞞著父母。

不是沒有遇到過更難管的學校,49歲的張平原,輾轉待過6所學校,也曾把愛打群架的學生和愛鬧事的家長治得服服帖帖。面板黝黑,架著副眼鏡的張平原,談起業務不苟言笑,但總能和孩子們打成一片,樂呵起來眼睛眯成一條縫。

張平原面臨的是幾乎所有村小都存在的窘境:學生不來,老師難留。直到現在,范家小學除了幼兒園之外,從一年級到六年級,全校只有51人,人數最少的年級,學生只有個位數。

張平原一到任,花了3天時間,帶著老師走村入戶,家訪了學校的所有學生。留在家的學生父母並不多,絕大多數都外出打工,因為傷病而有困難的家庭,也不在少數。

這學期剛開學,熊妹玲被邀請到兒子所在的二年級,作為媽媽代表開了一場班會。二年級的德育班主任楊秀麗計劃讓學生的媽媽、哥哥和老師,分別給孩子送上新學期的囑託。問了一圈,全班學生的媽媽,只有熊妹玲在村裡。她作為媽媽代表,擁抱了每一個孩子,許多孩子都落了淚。

但在范家小學,老師們從來不會提起“留守”這個字眼。張平原覺得,“既然父母不在身邊,他們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學校,那麼學校就是他們的家,應該給他們最大的關心和溫暖。”

相反,對范家小學來說,這裡少了很多家長不必要的干預。就連張亞文和熊妹玲這些城裡的家長,決定把孩子送來范家小學時,也並沒有太多疑問。張平原說,反倒是問題一堆的家長,最終都沒有把孩子送來。有家長提出不上晚自習,被他一口回絕,“不能因為一個孩子搞特殊,就破壞了學校的規矩。”

學校實行寄宿制,週一到週五,八成的孩子都住在學校裡。熊妹玲自嘲狠心,卻毫不擔心,令她驚訝的是,剛到學校的第一天,一年級的孩子就主動上前,牽過兒子的手,教他疊被子,如何正確擺放物品,講規矩,“這裡的孩子大方、熱情又懂事,毫不怯生。”

當山裡娃千方百計進城上學,這些城裡孩子卻鑽進大山讀村小

孩子們的宿舍乾淨整潔。張凌雲攝

張亞文更看重這裡的氛圍。她特別開心能看到孩子在課間,可以在操場盡情玩耍打鬧。而在女兒之前的學校裡,就連在走廊奔跑也是不允許的。

張平原鼓勵學生們在操場上玩耍,“孩子們應該學會如何玩。”他一再跟老師說:“不要把孩子管得太嚴,犯點錯很正常。”他覺得,“雖然難免有拉扯,但孩子就是在磕碰中,學會與人相處的分寸。”

這裡沒有頻繁的考試,除了市裡的抽測和小升初考試,其餘並不參與,所有的考試都由老師出題,考完當場就能批改,再給學生一對一講解,每個孩子都能得到老師的重點關注。

這裡沒有“三好學生”,取而代之的是“九美少年”:“運動少年”、“誠信少年”、“勤勞少年”……每學期開始給自己定下目標,只要努力實現,每個孩子都能有得獎的機會。

范家小學的第一個學期末,熊妹玲得知,兒子寫了封信給班主任楊秀麗。說是信,其實就是一張撕得歪歪扭扭的白紙,塞進疊得並不工整的信封裡,但話語真摯,“楊老師,謝謝您。”

“圍城”

把孩子送來村小讀書這件事,仍舊不被許多人理解。

張亞文記得,一次在村頭路過幾個聊天的婦女時,聽到了幾句低聲議論,“為啥要把娃兒送到村裡讀書噢?搞不懂!”

苟村人都知道,這一年,村裡來了好幾位城裡陪讀的媽媽。

實際上,熊妹玲生在農村,小時候,要強的媽媽費了大力把她送去了城裡最好的小學唸書。但剛到城裡上學的日子,如今在回憶裡卻被自卑佔了大半。成績不突出,她也不知道該如何自然地跟城裡的同學交流。

多年後,她卻把孩子送回了農村。大兒子在范家小學上了一個學期後,小兒子也被送到了范家小學的幼兒園。她決定來苟村陪讀。

首要解決的問題就是租房。整個苟村149戶529人,留在村裡的如今不到100人。2008年地震,幾乎摧毀了整個村的房子,災後重建,家家戶戶都蓋起了2層的小樓。今年上半年,政府出錢建設美麗鄉村,每家的屋外都刷了紅白相間的新漆。房子修得漂亮,但大多數都空著。

熊妹玲在村上挨個問了兩三天,願意出租又符合心意的沒幾間,絕大多數村民,寧願把房子閒置,也不願租給外人。

熊妹玲如今租下的,是村民王阿姨家二層的一間房。得知熊妹玲要租房,在成都打工的王阿姨當天便趕了回來。200元一個月,緊挨著村裡剛挖的荷塘,菖溪河從門前流過,視野開闊,熊妹玲特別滿意。

王阿姨的兩個孩子曾經都在范家小學念過幾年,她和丈夫外出打工,便把孩子也帶了出去。這些年,包括苟村在內,周圍村子裡稍有條件的家庭,都把孩子往外送。

農曆二月初二是一年裡苟村最熱鬧的時候。每到這時,十里八鄉上千人聚集到村中心的文昌宮,為了孩子讀書燒香,祈福還願。

前幾年,高速口修到了附近一個村子旁,腦子活絡的村民紛紛走了出去,在城裡買房安家。“許多家庭甚至是硬著頭皮把孩子送到鎮上讀書,你家孩子出去讀,那我們家也得出去!”張平原說,就算在村子裡,在教育的問題上,也免不了攀比。在范家小學,也會有不少學生,一到假期就被家長送去鎮上的輔導班補課。

把生源往外推的,還有不便的交通。學生想要到達范家小學,除了依賴鎮上運營的客運車,就只能靠走。最遠的村子,如果步行,得花上一兩個小時。張平原說,離范家小學3公里的一個村子,因為有直達鎮上的客運車,家長寧願把孩子送去鎮上,也不願送來范家小學。

張平原理解長久以來的觀念,村子的年輕人從小就被教育,要有出息,就得走出農村。但張平原希望孩子們的眼睛能多望向腳下的土地,他害怕農村的孩子不瞭解農村。

當山裡娃千方百計進城上學,這些城裡孩子卻鑽進大山讀村小

范家小學的鄉土課程,經常要走進村莊。 張凌雲攝

他提起非洲的一句諺語,“培養一個孩子,需要一個村莊。”他堅持學校要敞開校門和村子產生聯絡。2016年春天,每週三的下午,范家小學開始嘗試鄉土課程,授課的地點就在村莊、山野。老師們請來村裡的老人、草藥先生,教孩子們認識草藥、野菜。農忙時節,課程又走進村民家裡,讓孩子們觀察脫粒機的構造和使用,而在這之前,這些生在農村的孩子們甚至都沒見過脫粒機的模樣。

張平原把這些都看作是“根的教育”,他們會在這裡留下腳印、嬉笑和記憶,“將來能夠到農村做貢獻的,最有可能的就是這些從農村走出的孩子。”

變數

猝不及防,就在前幾周,范家小學又走了一位臨聘老師。只教了一個多月,國畫課一下子空了。

分管教學的副校長王畢衛直呼頭疼,“突然空出來的課誰來上?”學校不得不召集11位老師開會,一週296節早晚自習、美術、音樂、書法等課程,重新自主認領。

在這裡,專業且穩定的師資始終稀缺。范家小學的每個老師都是多面手,有的老師除了主課外,還得兼授美術、寫字、自然觀察等多門課程。

直到這學期,范家小學才有了第一位專職體育老師,一堂課同時教三個年級。學校曾經專門買了一批樂器,花錢從外面請來二胡、琵琶老師,但對方嫌上一堂課的路途遙遠,只在這裡教了一個學期,便沒再來。

當山裡娃千方百計進城上學,這些城裡孩子卻鑽進大山讀村小

范家小學的孩子們在上體育課。 張凌雲攝

熊妹玲坦言,在把孩子送來之前,只擔心過孩子可能沒法繼續培訓計算機、程式設計,沒曾想過連一些最基礎課的老師都缺。但她似乎並沒太緊張,“張校長肯定會考慮在我們家長的前面。”

張平原的確希望變革。觸發點是一堂一年級的閱讀課。當臨時代課的張平原發現,城裡來的孩子可以完整地讀完一篇長篇故事,嚇了一跳,而與此同時,同班的農村孩子,連26個拼音字母還沒有認全,“不希望這些孩子大老遠跑到我們這兒,最後覺得我們的教育限制了他們。”

他很早之前就有過念頭,想要讓學校裡的教學從“教什麼,怎麼教”轉化成 “學什麼,怎麼學”,在他的規劃裡,范家小學的課堂,將會以學生為中心,課程將更加註重提升學生自學的能力。“要讓優秀的孩子走得快,而稍微弱些的孩子不被拋棄。”

范家小學很多年級的課程表中,都會有段留白的時間,學生們可以選擇做作業、看書,也可以出去鍛鍊,或者玩耍。在張亞文看來,這是無比珍貴的留白,孩子需要時間去做自己願意做的事。

但當小女兒已經完全適應這裡的節奏時,大女兒卻突然抱怨,每天寫完作業後的大段時間無事可做,也沒有可以聊得來的夥伴。其實,直到現在,張亞文也沒法保證,把孩子送到范家小學就一定是完全適合孩子的選擇。

新東西頻頻衝擊著學校,並非所有老師都能適應。如今教齡已有40年的何志貴,在范家小學待的時間最久。他親眼見證了范家小學翻天覆地的變化,依舊不能理解許多改變。

比如被外界頻頻稱讚的小小班模式,他覺得疑惑,“學生們圍成一圈上課,要看黑板時就得扭過身子,那不是很難受嗎?”他搖了搖頭,至今也沒法習慣。

其實老師們也不知道,學校到底為何對外有如此大的吸引力,“老師們出去比賽,也沒拿過什麼獎。”王畢衛常常跟老師們開玩笑,“只緣身在此山中”。

在年年歲歲的改變裡,這所村小依然留下了些鄉村獨有的原味。直到現在,范家小學堅持燒柴火飯。學校請來的兩個阿姨,從清晨5點半忙到晚上8點半收工,每天早上稀飯裡的花生漿和豆漿是自己磨的,紅薯切成絲裹上面粉炸成團,是孩子們的最愛。

食堂外,學校留了一片地,今年因為雨水多,錯過了最好的種植時機。往年每個班都被分配了一小塊地,老師和同學們種上辣椒、番茄,自種自足。

前幾日,山裡落了一場雨,打下了滿地的銀杏葉,張平原特意囑咐,落葉不要掃,就讓它們在地上留幾天。

秋日的校園裡,課間,孩子們奔跑打鬧間,把銀杏葉拋向空中,陽光照在葉子上,閃著金色的光。

張亞文看著操場上的孩子,她想起王畢衛曾經跟她說過的一句話,“范家小學能給這些孩子的,或許是走得更遠的力量。”

欄目主編:宰飛

本文作者:張凌雲

文字編輯:宰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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