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越來越暖的冬

記憶，對於某個瞬間，是準確清晰的，對於似水流年，總是在平淡中趨於模糊。比如，我們無端感覺前一年的冬天比今年暖或者冷，由此引來和家人友人的爭執，好不熱鬧。

玩鬧歸玩鬧，冬天實實在在地比從前暖和了許多。翻開塵封的相簿，回首逝去的年華，兒時我們冬天的照片，全都胖乎乎肉墩墩，裹得嚴嚴實實，為了照相露出的臉，在泛黃的相片上依舊能夠看出通紅。

小時候壩上的冬天，入了十一月，屋子裡早已生起火爐，屋外的路面瓷實硬邦。黑麵膠底的老棉鞋踩在上面，嘎嘎作響，要是跑上一氣，震得腳生疼。住在平房裡的人們，最享受的是吃完飯圍坐火爐旁，看看電視，聽聽收音機，最難捱的是睡覺脫衣服的瞬間，溫暖的炕襯托著屋子的冰涼，做不到無縫銜接，怎麼樣也得打幾個哆嗦。至於起床，就不能用難捱形容了，那是難受，也是人們為了生活迎接的寒涼。

火爐燒得旺，家裡熱一片，後牆上常年掛著冰柱，父親時不時得去敲一敲，怕

洇

壞了牆面。爐子的灰坑裡常年煨著土豆和紅薯，焦焦的皮上“畫”著調皮的裂紋，裂紋四周有著烤糊糖分的焦黑。我不愛吃烤土豆，沒味，紅薯則恰好相反，紅黃色的瓤，光是看已令人垂涎欲滴。

我家隔壁住著一對老夫妻，兒女皆在外，他們害怕冬天。老爺子身體不好，每個冬天都需要“熬冬”，門不敢出，爐子不敢熄，生怕一個感冒咳嗽再也起不來。陪著他的老婆婆不是善茬，整天罵老爺子，罵得難聽又大聲。罵完了，該做飯做飯，該熬藥熬藥，該換洗換洗，又變成了一副賢惠模樣。

聽祖父說，老婆婆是老爺子的小老婆，舊社會名不正言不順地進了門，沒幾年大老婆去世，本想著享享福，結果事與願違。年輕時的老爺子高大威猛，老婆婆是不敢造次的，連怨言都不能出一聲。誰知臨老臨老，老爺子的身體先不行，這下老婆婆終於可以發洩一生的不滿，藉機“報復”下老爺子。什麼時候老婆婆的罵聲高了，老爺子不還嘴了，那就是冬天來了。

老鄰居們調笑老爺子，你咋到了冬天就不說話了？是不是怕沒人伺候走了？老爺子憨憨一笑，說自己要在冬天韜光養晦，保養好身體，以備開春有精神和老婆婆吵鬧。

兒女不在身邊，老兩口生活多有不便。鄰居們自發地負擔起他們的一些雜務。當時沒有自來水，需要到水房打水，我父親承擔起他們的吃水問題。馬路對面住著的菜農劉叔，每到秋天會為他們儲存大白菜，記賬，等他們孩子回來再算。至於平時小房屋頂補個瓦片，年前打掃家等活，不用老兩口開口，大傢伙捎帶腳就幫著幹了。

那個年頭的人，窮，懂得抱團取暖。大家蓋房子也好，壘院子也罷，打聲招呼，四周都來幫忙，你幫我我幫你，日子就這麼火紅下來。冬天的寒風裡，每到吃飯點，鄰居們端著自認為比較稀罕的菜、飯互相送，熱騰騰的餃子，包子以它們小小的身軀，驅散著看似龐大無比的寒冬。

記得鄰居老爺子熬不住走的那個冬天，老婆婆不再吵鬧，守在床邊淚水漣漣。鄰居們輪流來為他們做飯，做好飯長嘆一聲，再回家忙乎。老爺子的臨終遺言有一項，是讓孩子們在辦理喪事時給高鄰們每家送一瓶酒，兩盒煙，可惜他的孩子沒有聽，匆匆辦完喪事匆匆離開。剩下老婆婆拄著柺杖，一天一家的串門，來完成老爺子的遺願。

酒不是什麼好酒，菸葉不是什麼好煙，鄰居們沒人拒絕，收到後聽著老婆婆哭一會，拉著她留頓飯。等她全部送完，周圍的老人怕她一個人寂寞，老太太們自發組織地去陪她聊天過夜，生怕老婆婆有個三長兩短。我家搬走後，祖母還時常唸叨老婆婆，直至她近百歲高齡去世，才感慨人家的命長福薄。

也正是我家搬離近似鄉村的小縣城起，冬天越來越暖了。轟轟烈烈的經濟大潮，終於登陸後知後覺的塞外，人們興高采烈的投入其中，想著法的掙錢。冬天穿的衣服，從秋褲套毛褲，毛褲套棉褲，到扔掉毛褲，再到放棄棉褲，也不過幾年時間。

人們身上的躁動帶來的燥熱，嚇著了冬天。也許它為了適應人們，讓自己不顯得那麼不合時宜，也在努力地改變，把自己變溫和，把自己變溫暖。人們之間的情誼，也隨著冬天越穿越薄的衣服，越來越淡。在棉褲幾乎絕跡，保暖秋褲成為主流的時候，人情也不再遮掩自私。如此說來，人情冷暖和衣服的薄厚成正比，隨著絮在褲子裡棉花的不見，天然的棉花經過了加工，成為我們知其然不知所以然的東西，包得住身體的溫度，抵禦不了人性的寒涼。

暖起來的冬亦有好處，人們出行身形輕盈，出門上車進門暖氣空調，除了花草樹木的蕭瑟，以與春夏無異。尤其是一些美貌的女子，冬日亦是夏裝打扮，著實閃亮全場。或許，這是對於經歷過寒冬的人們的一絲安慰吧，畢竟，有活力的冬，多少有些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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