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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爺和王妃(一)

  • 由 薺薺柒 發表于 足球
  • 2022-04-19
簡介昨天蘇鈺看著我那樣欺辱人,也沒說什麼,反而笑得很開心,讓侍衛帶著無憂去換洗衣服

支頤什麼意思

我剛寫好和離書,他就過來撕了。

他撕得很有耐心,不緊不慢。手指一捻,碎片紛紛揚揚,漫天飛舞,好似我第一次遇到他的那一場大雪。

他拍拍手,好整以暇地坐下,氣定神閒地翹起了腿,向後懶懶一倚,鳳眼上挑,眼尾嫣紅暈染,數不清的風流繾綣:

「你想得倒美。」

我一陣無力,恨不得衝上去搖他肩膀,再給他兩巴掌,道:「何苦呢?你這又是何苦呢?」

大概是讀懂了我的神情,他似乎被逗笑了,還笑得很開心,拍著我的床,眼淚都要笑出來了。

他一面笑一面走出門:

「小鈴兒,你這輩子都別想離開我。」

2。

眾所周知,我的夫君蘇鈺,是出了名的有病。

比如什麼嗜虐成性,上街被衝撞了,將人當場打死;朝廷上有人得罪他,轉天便被革職流放;而那府邸,更是鬼氣森森,屍林倒掛,冤死無數。

不過我倒是早在這之前就認識他。

他確實是有病。

那一年大雪紛飛,我嘴饞,非要提著燈去吃幾條街外的糕點,身邊人攔都攔不住,母親實在是看我覺得不爭氣,扶額揮揮手:「你們就讓她去吧,我兒。」

我得了允諾,像是剛出欄的小馬,提著燈籠在雪裡跑,丫鬟都追不上我,在後面一聲聲地喊:「小姐,你慢點、慢點——」

我跑得興起,一邊跑一邊吼:「是你們跑太慢啦!」

下一秒迎頭撞上寬闊的胸膛,撞得我鼻尖生疼,眼淚「唰」地一下就出來了。

我捂著鼻子抬頭,不知是被雪光還是被對方太過豔麗的臉晃得眼前發花,眼淚「撲簌簌」地掉。

正準備繞路繼續走,來人懶懶一伸手,金色摺扇一打,數不盡風流年少,勾起唇角對我騷包地笑:「衝撞了本王還想走,我看你還真是活膩歪了。」

我很震驚,一時不知先感慨「為什麼會有人大冬天的扇扇子啊」還是「我還能趕得上新鮮出爐的帶骨鮑螺嗎」,又實在認不出這是誰,道歉都不知道怎麼稱呼。

只好誠惶誠恐,盡力擠出謙卑又友好的笑容:「您好,請問您是……?」

丫鬟和侍衛此刻終於趕到我身邊,我小聲問他們:「快,告訴我,這誰?」

他們沒來得及理我,紛紛慌亂點頭哈腰道歉:「我們家小姐不懂事,不小心衝撞了您。希望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同我家小姐計較!」

那人冷哼一聲,將摺扇合上,挑起我下巴,笑得跟狐狸似的:「今天本王心情好,就不和你計較。不過……」

我扒拉開他的扇子,頗有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氣勢:「不過什麼?」

他一腳踹飛了我手上的燈籠:「不過,凌家小姐居然不認識我,真是讓我難過得很。希望小姐對這一天印象深刻,下次再見,可別再把我忘了。」

我站在雪地裡,傻了。

怎麼會有這麼惡劣的人啊!

我那晚氣得含淚吃了三大碗飯。

那之後我才知道,那是小王爺蘇鈺,是皇帝微服私訪時同民間女子所生,輾轉磨折,數年後才被皇上找到,千迎萬迎抬回了皇宮,封號「端王」,一時間風光無兩。

不過官員百姓在表面恭維他的同時,又嫌棄他出身卑微,背後看他不起。也興許是這個緣故,端王蘇鈺性情殘暴,做出許多駭人聽聞之事,著實是煞得那些流言收了收。

母親聽我講了這件事之後,心有餘悸地鬆了口氣:「好在他踹翻的是你的燈籠,而不是你的人頭,真是不幸中的萬幸。」

所以後來聽說他要成婚,給我樂死了。我笑得喘不過氣,一邊拍大腿一邊問上門來的小姐妹,誰這麼倒黴要嫁給他。

小姐妹一臉「見其生不忍見其死」的表情,挪開了目光,沉痛道:「小鈴兒,是你。禮數都準備好了,一月後娶你過門。」

我的笑容,登時便凝固在了臉上。

「娶誰過門?」

「娶你過門。」

「誰要娶我過門?」

「蘇鈺。」

「蘇鈺要娶誰過門?」

對方哀嘆一聲,彷彿即將要面對的不是我的婚禮,而是我的葬禮,竟落下了眼淚:「小鈴兒,珍重,我會想念你的。以後中元鬼門開,別忘了常回家看看。」

我眼前一黑。

3。

成婚當晚,他很沒禮貌地一腳踹開我的房門,看到正掀了紅蓋頭偷吃點心的我。

蘇鈺:「……」

我:「……」

我默默放下蓋頭,在凝固的空氣中一步步後退,咳嗽一聲,正經端坐,仿若無事發生。

蘇鈺靜默很久,沉默著關上了門,又隔了很久,才踱步走到我面前。

縱使我看不到他的臉,也能聽出那一股子皮笑肉不笑的味兒:「在此之前,沒人教過淩小姐新婚夜要做什麼嗎?」

我很委屈:「可是,我餓了。」

「……」

我試圖努力地和他解釋:「我在這裡都待一天了,也沒人給我送飯,我實在是太餓了。王爺,你知道的,人沒有力氣的話又怎麼能伺候好您呢?所以,我這一心都是為您著想啊。」

他冷哼:「歪理倒是很多。」

我謙虛:「不多不多,也就還好。」

氣氛又一下子陷入了靜默。

大概沒話聊就是這樣。我嘆了口氣,不知道為什麼他要娶一個之前都沒怎麼見過的人。

蓋頭底下能看到他突然捏緊了手指,指節青白。他靠近一步,沒有碰我,聲音一下子變得很冷:「怎麼,淩小姐為何嘆氣?覺得嫁給我這樣的人很丟臉?」

我撓頭,不懂他的腦回路:「不是啊。我就是很好奇,王爺為什麼要娶我啊?我們就見過一次吧。」

他聞言,似乎鬆了口氣,挑起我的蓋頭,動作意外地有些溫柔,然而語氣依舊硬邦邦的,多少帶了點嘲諷:「之前淩小姐連我都認不出,所以我索性娶回家,讓淩小姐日夜看著,興許這樣,日後就能熟悉了。」

我:「……」

性情殘暴不殘暴我不知道,不過,看來這王爺確實是挺無聊的。

他靠得越來越近,我不合時宜地開始感嘆,王爺這臉生得可真是不錯,唇紅齒白的,離這麼近都看不到什麼硬傷,面板也很好。

離得太近了,我有些不適應,試圖推開他。

好,推不開。

我沉默,又誠懇問他:「王爺,您當真不後悔?」

他微笑,手撫上我的臉:「不後悔。」

我點點頭:「真的嗎?那就好。」

然後我打了他一臉噴嚏。

然後我眼見著,蘇鈺那貌美如花、姣姣如明月的臉,登時便黑得跟鍋底一樣。

我看著他,十分無辜:「剛剛就想和您說,其實,我最近,染了風寒……」

他面色陰晴不定,半晌,一甩袖子,踹門走了。

4。

早上醒來的時候,迷迷糊糊翻身,發現床狹窄了許多。身側有什麼阻礙,沉重得推不動。

我被擠得心焦氣躁,被子好像也被搶了,混亂之中,一腳把床側的東西踹了下去。

一聲悶響之後,世界安靜了,床褥開闊了,被子又屬於我了。

我很開心,把自己卷在被子裡,又睡了過去。

等一下。

我猛地睜開眼睛。

剛剛踹下去的,好像、大概、是個人?

我驟然起身,看到坐在地板上一臉鐵青的蘇鈺。

我大腦一片空白,停止了思考。

「那個,哈哈,哈哈,王爺,真巧啊,你也在這裡?」我乾笑,試圖緩和氣氛。

他沒起來,前臂搭在床沿,懶懶支頤,又是那副雲淡風輕、萬事不掛心的模樣。只是笑顏裡,隱隱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淩小姐真是身手不凡。」

我試圖把他拽上來,但是蘇鈺這人,就像逛集市看到喜歡的東西賴著不走的小孩子,說是不走,那可真就不走了,和你鬧脾氣。

我忙不迭地下來,既然小王爺都在地板上坐著了,我怎麼好意思在床上繼續看著?

赤腳踏在地上,清晨的地板浮著一層寒氣,轉瞬間沁入面板,繞著小腿纏上來。他神色一凜,抓住我的腳踝:「你做什麼?」

我誠懇道:「是我不好,委屈小王爺了。既然您不肯上來,那必然是怪罪我了。」

我從他懷中抽腳:「我這就下來向王爺賠罪。」

他難得蹙眉,掐住我的小腿,向前一傾,順勢將我重新壓到床上:「你叫我什麼?」

我盯著那雙眼,一時間有些恍惚,覺得隱隱熟悉,不免出神。

他又湊近了些,循循善誘般開口:「你叫為夫什麼?」

我麻溜兒改口,對他好一頓誇,希望這活閻王可以心情好些,不再同我計較:

「誒,夫君,我的好夫君——真真是英明神武、器宇不凡,剛剛翻身落地那姿勢可謂姿態清越、從容優雅,硬生生地拔高了妾身的審美水平。從此後,夫君您就是妾身的風向標,夫君說往東,妾身絕不敢往西,夫君……」

他挑眉,鼻間「哼」了一聲,鬆開了我。

我這時才發現他衣衫規整,僅僅稍有凌亂,大概是合衣而臥,一夜未曾解衣。

其實他昨晚摔門走了之後,我就開始吃桌子上的糕點,都吃完了他也沒回來。我尋思著還有這種好事呢?剛進門他就煩我了,那以後我豈不是更加清淨?

於是又等了一會兒,沒看到人回來,便吹了燈,爬上床休息了。

我這人沒什麼優點,就是不認床,到了端王府上也是沾枕頭就睡,一覺到天明。

這麼一看,他應當是半夜過來,看到床被我佔滿了,只好憋屈地窩在床邊,直到被我一腳踹下。

初遇時他一腳踢翻了我的燈,現在又被我一腳踢下床,真是天道好輪迴,因果報應,毫釐不爽。

方才我被他這麼一推,腿還赤著裸露在外。他恢復了雲淡風輕的表情,別開目光,將被子扯過來蓋住我的腿:「衣不蔽體,成何體統。」

我直白地盯著他看,十分好奇。

不是,他這未免也太正直了吧?不是說當今端王蘇鈺風流成性,日日眠花睡柳,流連煙花之地嗎?怎麼到我這裡,連我露個腿都要管,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我親哥呢。

蘇鈺察覺到我的目光,身子向下一欺,鼻尖輕輕點了點我鼻尖,像同路邊貓貓打招呼:「怎麼,看我做什麼?覺得我好看?」

我眼都不眨,繼續奉承他:「那是自然。夫君貌比潘安、眉眼如畫,真個是春風十里,都比不上夫君唇角的笑意……」

蘇鈺突然捂住我的嘴,不耐煩道:「竟是些油腔滑調,毫無誠意,不如不說。」

我頭疼,這人性格怎麼就這麼爛呢。

罵他不行,誇他也不行,到底要我怎麼辦才好。

不過,他耳朵剛剛就這麼紅嗎?

5。

桌子上很快就擺滿了早飯。

除了一些常見的菜式之外,還有帶骨鮑螺,以及一碗黑漆漆、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湯水。

我秉持著不恥上問的原則,虛心求教,坦誠表露自己的無知:「夫君,這是什麼?」

他笑眯眯地坐下:「腸穿肚爛散。」

我點點頭,很給面子地喝了一口。

哦,是祛風寒的中草湯藥。

「多謝夫君,夫君有心了。」

我象徵性地道了謝,他沒搭理我,氣氛又陷入一陣沉默。

我和蘇鈺,到底是氣場不合,恰如此時此刻,相顧無言,不知道他為什麼把我娶回來。

大概是覺得我衝撞了他,所以特地來氣我。

就比如這碗藥,非要誆我是毒。

天下間怎會有如此小氣的男人。

他托腮,沒動筷子,就這樣靜靜地看著我。

我其實被盯得很不自在,只好假裝無事發生,全心全意致力於專注吃飯。

半晌,他突然道:「你瘋了嗎?剛剛為什麼要喝,不怕會死嗎?」

「……」

啊?

你擺在那裡不就是為了讓我喝的嗎?現在又怪我真喝?

天下間怎會有如此奇怪的男人。

我垂了眼睛,客套道:「只要是王爺讓我喝的,哪怕是毒酒,我亦甘之如飴。」

騙你的,真要有那麼一天的話,我高低先給你臉上來兩拳。

蘇鈺又是蹙眉:「油嘴滑舌。」

「……」

我是真的服了這位爺了。

6。

蘇鈺長著一張欠揍的臉,頂著一堆欠揍的流言,做得事倒算不上惡劣,除了日常嘴欠,找我數落我之外,倒也沒切實刁難我什麼。

所以我來了端王府邸之後,過得也還算清靜,和之前在家的日子沒什麼區別,除了吃了睡、睡了吃,便就是抄抄佛經、描描紅,以及溜出去買吃的。

身旁的丫鬟畫月倒是對端王忠心耿耿,在我抄經文時,她會一臉讚賞,「不錯,夫人,誦經祈福,若是王爺知道您這麼掛心他的安危,他一定會很開心的。」在我偷偷溜出去玩時,她一邊寸步不離,一邊苦口婆心:「夫人,夫為妻綱,講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若是此時王爺回來看到你不在,成何體統?」

我遞過去糖葫蘆:「你要嗎?」

她眼觀鼻、鼻觀心,一臉正色:「奴婢不敢。」

我又遞了遞。

然後兩個人一起蹲在河邊吃糖葫蘆。

我一面吃一面教導:「畫月,你是我的丫鬟,要聽我的話,不要每天端王端王的,懂了嗎?」

她停止咀嚼,又是一臉浩然正氣:「端王對我恩重如山,奴婢……」

我拍拍她的肩膀:「你同意的話,就繼續吃,以後也一起吃;不同意的話,我就跳河,看你回去怎麼和你的端王交代。」

「奴婢以後對夫人言聽計從,忠誠不二,死生不計。」她立刻改口,一口氣說下來很流暢。

我笑吟吟地揉揉她毛茸茸的腦袋:「不錯,早這樣就對了。」

雖然知道她只是嘴上這麼說,但我亦只需要表面上的恭敬就夠了,免得以後天天聽她嘮叨。

剩下最後兩根光禿禿的木籤,尋了個灰坑扔掉之後,我又折返回街上。

畫月疑惑道:「天色已晚,夫人不回去了嗎?」

我又抽了根糖葫蘆:「回。不過這家還挺好吃的,我給王爺也買一個。」

7。

「本王金玉之軀,你以為本王會吃這種東西?真是荒唐。」

蘇鈺拂袖走了。

他身邊的侍衛帶走了我的糖葫蘆,大概是要拿去扔掉。

我撓撓頭,心底覺得有些可惜。

畢竟那家糖葫蘆真的很好吃。

如果是因為身份尊貴習慣了山珍海味,而不能享受民間小吃風味的話,未免也太可惜了。

經文上講,上求佛道,下化眾生。做人也要講究,上可食得珍饈,下可嚼得草根,如此才好,不會偏了一級,而看不到另一面的滋味。

畫月一臉欣慰:「看來王爺很開心呢。」

「……啊?」

你管這叫開心啊?

真可憐,我嘖嘖兩聲。畫月是端王府裡原生態長大的丫頭,看來是在這麼個地方待久了,人也變得不正常了。

不過已經沒關係了,她現在跟著我,早晚都會變正常。

糟蹋食物,總歸是不對的。我小跑起來,打算追上侍衛,讓他不要扔我的糖葫蘆。

主要是走了一圈回來,我就又餓了。

與其扔了,不如讓我和畫月分著吃了。

我推開門,一臉誠懇:「那個,王爺……」

王爺猛地抬頭,嘴角沾著糖屑,手裡拿著被咬了好幾口的糖葫蘆。

「……」

我「啪」地一聲把門關上。

看吧,我就說。

我的口味不會出錯,沒有人可以拒絕美味小吃。

我十分驕傲地回了自己的住處。

8。

我正在喝茶,畫月突然抹了抹眼角。

我一面吹著水面上的茶梗,一面關切道:「怎麼了呢,被欺負了嗎?」

畫月忍著眼淚:「夫人,請夫人相信王爺。」

「……啊?」

畫月神情激憤地同我道:「我相信王爺一定有自己的苦衷,請夫人在得知真相之前,給予王爺最大的信任!」

「……」

這都什麼跟什麼。

我問了半天 才明白怎麼回事,原來是蘇鈺帶了個小姑娘回來。

我嫁過來的第一個月,小王爺除了給我找茬之外,沒怎麼碰過我,眼下又帶了另一個女人。

我鬆了口氣:「小月兒,多大點事啊就哭。不要這麼大驚小怪,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常去的點心鋪子倒閉了呢。」

畫月憤憤:「一定是那個小狐狸精勾引王爺!夫人,您倒是做點兒反應出來啊!」

這下倒輪到我真情實感地震驚了:「等一下,我幹嘛要有反應啊?」

她噎住了:「……誒?」

看來她沒搞明白情況,我招招手,示意她坐我身邊,極富耐心地掰開了、揉碎了給她剖析:「小王爺對我沒什麼感情,娶我回來單純是吃飽了沒事幹,如今他又尋了新的折騰物件,我感恩戴德都來不及,懂?」

她搖搖頭:「奴婢不懂。」

我恨鐵不成鋼地嘆了口氣。

她極為認真,那股子認真勁兒就好像剛看了話本子涉世未深的少女,對心中的神仙眷侶充滿了信心和嚮往:「王爺對夫人一往情深,怎麼會對夫人沒感情呢?我這就去把那小狐狸精趕出去!」

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會讓畫月有這樣的錯覺,眼下只好先拽住她的手腕:「如果你喜歡一個人,你會踹翻她的燈籠嗎?」

「誒?」

「如果你喜歡一個人,會不問她的意願、不進行深一步的接觸,就直接砸聘禮把對方娶過門嗎?」

「夫人……」

「如果你喜歡一個人,你會在新婚之夜摔門而去嗎?」

「……」

「我很早就知道,小王爺不喜歡我,這沒什麼。」我看著她的眉眼,鬆開她的手腕,「小王爺不來找我麻煩,我就謝天謝地,恨不得去廟裡多燒幾柱香。」

畫月一臉幻想破碎的神情,喃喃道:「一定是有什麼誤會吧……」

我倒了杯茶,繼續細細吹著:「承認對方不喜歡自己,很難,但也沒那麼難。」

畫月很小聲:「可是,夫人對王爺就一點兒感情都沒有嗎?如果沒有的話,又為什麼要嫁過來呢?」

說是一點兒感情都沒有,那是不可能的。

初見時驚鴻一瞥,來人一雙桃花眼,灼灼其華,豔得讓人挪不開眼。

不過他三天兩頭找我麻煩,那些驚豔消磨得零零星星,也就止步於此了。

「能攀上皇親,我家焉有不應之理。嫁人這種事,我也做不了主。」

已過午間,日光煦煦,打散了、揉碎了籠罩在樹梢上,草木被暑氣一蒸,薰染開令人倦怠的香氣。

春困秋乏夏打盹,我打了個哈欠,拍拍美夢破碎的沮喪小丫鬟:

「困了,睡會兒吧,一睡解千愁。」

9。

蘇鈺一直沒過來,那姑娘晚上卻來了,怯生生地將我望著,眸子溼潤,腰肢纖細,不堪盈盈一握,小白花似的。

小白花一臉怯懦,向我俯了俯身子行禮:「夫人。」

我咔巴咔巴地嗑瓜子:「我不過二八年華,和你差不了多少。這一聲『夫人』倒是硬生生地把我叫老了,妹妹若是不嫌棄,叫我姐姐就可以。」

小白花唇角一彎,梨頰生微渦,一笑間融融春意都開在唇角眉間:「多謝姐姐。」

畫月勤勤懇懇地給我剝,瓜子仁堆成小山。我解放雙手,樂得清閒:「還不知道這位小白……啊不是,這位妹妹怎麼稱呼?」

「妹妹姓雲,名無憂。」

「出語無知解,雲我百不憂。真是個好名字。」

她垂下眼:「妹妹愚鈍,著實悠悠似木頭。」

「說笑了,木頭有木頭的福氣。況且妹妹如斯美貌,就算是木頭,也是頂頂好看那一掛的木頭。」

她微笑。

我微笑。

我們相視而笑,氣氛很是尷尬。

畫月默默為我剝瓜子。

門「吱呀」一聲,驟然被推開。

是誰,是誰,是誰打破了這尷尬的氣氛,救我於水火?我滿懷期待地望過去。

哦,是蘇鈺啊,那沒事了。

說時遲那時快,眼前的小姑娘身手敏捷,驟然撲上前來,抱住我的大腿,涕淚俱下,聲嘶力竭:「妹妹知道夫人同王爺伉儷情深、情比金堅,妹妹也只不過是受了王爺照拂的可憐人罷了,對王爺並無任何……任何肖想!求夫人放過我罷!」

我:「……」

畫月:「……」

唱唸做打俱佳,真是個妙人啊。

我試著把腳抽出來,失敗,於是作罷,任由她抱著我哭,唸叨著「夫人放過我罷」這種話。

蘇鈺一瞬不瞬地看著我。

他看起來似乎心情頗好,滿面春風,本欲邁進來的腿在空中一收,轉而倚在門上,抱著手臂,作壁上觀,饒有興趣的樣子。

我嘴上和他客氣客氣:「王爺,晚上好啊。王爺您吃了嗎?要不要來點兒瓜子?」

他倒是很不客氣,聞言笑吟吟地走過來坐到我身邊,開始吃畫月本來為我剝的那些瓜子仁。

我:「……」

不大的居處,他在吃瓜子,我在喝已經涼了的茶,畫月看到蘇鈺過來,更加勤勉認真地剝皮去殼。

雲無憂看沒人理她,哭得小聲了些。啜泣的度把握得很好,既不會令表情過於猙獰,也不會刻意收著,以顯用力過猛。此刻任眼淚靜靜流淌,好一株梨花帶春雨,我見猶憐,時不時偷偷瞥蘇鈺一眼,又委委屈屈收回去,彷彿受了天大的脅迫。

蘇鈺笑意盈盈:「我竟不知,小鈴兒還有背後敲打人這能耐,真是令我刮目相看。」

雲無憂一聽,尋著救星一般,迅速往他身邊湊了湊。

「背後威脅人,盡是宵小做派,我不屑去做。」我也笑嘻嘻,拎了褪溫的茶壺,慢條斯理地對著雲無憂盡數澆了下去,「如果我真的要做,那必然不會避諱於人,就像現在這樣。」

雲無憂愣在原地,傻了。

蘇鈺終究是忍不住,笑出了聲。

10。

「夫人昨天做得真是太解氣了!我還以為依著夫人的性格,會什麼都不做呢。」

畫月開開心心地給我梳頭髮。

我沉吟,試圖改變她認為我脾氣很好的偏見:「其實,我覺得王爺和她在一起還蠻好的。只是她非要往我臉上踩,只能說良言難勸想死的鬼……」

她在我頭上簪了朵花:「好在王爺也偏袒夫人,我就說嘛,夫人誤會王爺了。」

我又開始改變她認為王爺對我有感情的偏見:「不管怎麼說,我算是正室,無憂姑娘暫時沒有名分。王爺但凡有那麼一點點良心,都會照顧下我的面子。」

不過確實令我震驚,因為我以為蘇鈺一點兒良心都沒有。

昨天蘇鈺看著我那樣欺辱人,也沒說什麼,反而笑得很開心,讓侍衛帶著無憂去換洗衣服。

不但沒有責怪我,還十分難得心平氣和地陪我聊了會兒天,直到我困到聽不清他說話他才走。

不過我對蘇鈺信任度很低,看著髮簪梳好,起身出門:「行了,走吧。」

畫月跟在我後面,已然習慣了我說走就走的風格,收拾了一點兒東西就火速跟上:「夫人今天去吃什麼?讓奴婢去買就好。」

「……不是」

看來畫月對我,真是偏見頗多。

我經常溜出去買吃的,倒也不是因為有多嗜吃,只不過是周圍沒有更具趣味性且合乎心意的活動罷了。

我踏在階下碎花上,畫月為我撐起遮陽紙傘。

「我們今日去燒香。」

她不解:「夫人怎麼突然想去寺廟了?」

我其實就是想去逛逛,但話不能這麼說,只好道:「那必然是要給王爺祈福,希望王爺平安順遂,早日同無憂姑娘修成正果,放我一條生路。」

11。

真是人不可貌相。

有誰能想到,我身邊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小丫鬟畫月,實際腰上纏的是軟鞭,並且十分能打呢?

要不是她和麵前這些蒙面持刀劫匪打起來了,我還真是想不到。

昔日佛前大弟子目犍連尊者被外道打死,我這今日剛燒完香拜完佛,出門就被強盜給劫了。

真是我佛慈悲,我佛慈悲啊。

畫月一面廝打一面不忘尋著空隙轉頭大吼:「夫人!快走啊!」

說得好,我也是這麼想的。

可惜我腿軟了,跑不動。

我努力動起來,避開打鬥,朝著巷子外挪。

一把刀陡然現在眼前,直直劈向我面門。

我的身子當時便僵住了,腦子裡開始跑起走馬燈,回顧我這一生。

另一把刀從我背後伸出,格在我面前,擋去了攻勢,也打斷了我的走馬燈。我滿懷感激地回頭,看到來人帶著黑色面罩,僅一雙眼露在外面,劍目星眉,眸光清冷。

我大喜,正要高呼一聲壯士救我,沒成想他迅速轉手將我手腕反扣在身後,動作利落,冷聲道:「你瘋了?把她砍了我們拿什麼當綁票?」

……得,原來是劫匪頭子。

畫月因著擔心我情況,要來救我,因著這分神也被尋了破綻攻擊,轉眼間也被挾持。

扣著我手腕那人示意同夥拿繩子綁住我們兩個,睥睨看我:

「這就是九王妃?帶走。」

我清了清嗓子,趁對方還沒把破布塞到我嘴裡,朗聲道:「你們要綁架九王妃,和我京兆尹之女凌玲有什麼關係?」

畫月小聲道:「那個,夫人,端王排名第九,正是當朝九王爺……」

我:「……」

這樣啊,打擾了。

12。

我被蒙著眼睛、堵著嘴丟在馬車上,七繞八繞地不知道走了多久,終於被扔了下來。

一路上人聲漸漸沉寂,一顆心也越來越沉,估計是往深山老林裡走了。別說會不會有人來救我,就算有,他上哪裡找我才能找到。

我現在眼睛和嘴都是被纏著、捂著的狀態,再加上一路顛簸,我的面上露出了極為難受的神情。

面前忽得一陣清涼,一雙手扯下了眼帶和嘴裡的破布,我大口大口喘息,胸口的瘀堵感這才好了些。

是方才那個眼睛特別好看的小哥。

四下看了看,應該是身處荒廢的破廟。

旁邊一個劫匪道:「這就是傳說中活閻王蘇鈺放在心尖尖上寵的九王妃嗎?」

那小哥冷聲,應了句「那必然是了」,聲音好似清涼山溪,出塵感與破廟格格不入。

我:「……」

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阿彌陀佛,蘇鈺猛於虎,流言猛於蘇鈺。也不知道我天天被找茬的日常,是怎麼傳成這樣的,甚至還害得我被綁架。

蘇鈺,你真是害我害得好苦啊。

我無奈,真想和他們講,你們綁錯人了,端王對我著實沒什麼感情。不管你們想要得到什麼,拿我來威脅小王爺根本沒什麼用。

因為蘇鈺並不喜歡我啊,我的內心在哀嚎。

只是也不能這麼說,我作為人質,發揮利用價值之前還能借此保命,要是他們知道我與蘇鈺貌合神離的事實,保不準現在就撕票了。

聽那小哥的言談舉止,似乎是個能溝通的,我等氣喘順了,道:「這位壯士,有話好好說。大家但求錢財,不為傷人,有什麼想要的,我想盡辦法應了你便是,也不會告上官府。您高抬貴手,放了我罷。」

他不語,轉身要走。

我無奈,迫不得已抬出蘇鈺:「我夫君的性情,你們不會不知吧。如果現在放我走,我還可以當做無事發生;可若是九王爺知道了,保不齊你們個個人頭落地。」

他停了腳步,似乎是笑了笑,沒什麼情緒波動:「也不知道人頭落地的會是誰。」

我心頭一涼。

旁邊那人嘟囔了句「話真多」,又要把我嘴堵上。

小哥轉頭望了我一眼,揮了揮手製止,轉而坐在我身側:「你們去接應另一隊,這裡我守。」

13。

「這位壯士,您好,我餓了。」

我在肚子響了好多次之後終於誠摯開口,「不過我很好養活,給我幾個果子吃就行。」

見他沒搭理我,我又懇求道:「這位……好兄弟,大俠,恩人,求求您。」

他沉默著看著我,一雙眸子沉甸甸看不出什麼情緒。

半晌,重新蒙上了我的眼睛和嘴,出去了。

我:「……」

壯士,別走啊壯士!你走了,要是來了過路的乞丐、別家的劫匪、流浪的野狼怎麼辦啊?這都到晚上了啊?!我很危險的啊?!

現在我身側一個人都沒有,按理說是逃跑的好時機。但我也對自己的實力很清楚,知道現在跑走的話,處境只會比現在還危險,只好焦灼不安地等著。

好在那人很快就回來了,重新摘了我臉上的束縛,扔了幾個歪瓜裂棗的果子在我懷裡。

我沉默。

真不錯。

不錯就不錯在,我不會茅山道術,沒有辦法在雙手被綁著的情況下,隔空吃到懷裡的果子。

「這位俠客,您好,您能解一下我手上的繩子嗎?放心,我不會跑,我已經餓得沒力氣了。」

我自己也知道這要求很無理,也沒抱什麼希望,沒想到他沉默片刻,還是把繩子給我解開了。

我活動了下因長久的束縛而發青發麻的手,得寸進尺道:「腳上,我腳上也有繩子呢,這位大善人,您能順便解開嗎?放心,我身手比不上您,沒法跑的。」

他也依言解開了。

我也沒出什麼么蛾子,用順從以示對他的微薄感激,乖乖吃東西。

其實水果這東西越吃越餓,但總好過什麼都不吃。我都快吃沒了才想起來分享,掰開最後一個小沙果,套近乎道:「好兄弟,分你一半!」

他搖搖頭,專注坐著,不知道在想什麼,很安靜的樣子。

這小哥一身黑衣,款式簡單,但是還是能看出料子不錯,不是尋常百姓能穿得起的,更像是官家所制。腰間的佩劍看起來也製作精良,價格不菲。

我大概明瞭些許,又是一聲哀嘆。

我可真真是倒黴催的,小王爺得罪了人,要連累著我來這破廟受苦。

這裡除了我們兩個沒別人,我試圖敲出點資訊,往他身邊湊了湊,直白道:「我會死嗎?」

「……」他瞥了我一眼,又望向夜空,惜字如金,「人總是會死。」

好,真是句無比正確的廢話呢。

他又輕輕歪了下頭,沉吟道:「不過,至少現在不會。」

我正想繼續問些什麼,外面忽然一陣嘈雜,大概是他的同伴回來了。

小哥看了我一眼,我很有眼力見地撿起地上的繩子,鬆鬆綁住自己的腿:「我自己來,自己來,不勞煩您。」

要是別人來綁我,肯定唯恐我動彈,勒得我手腳青紫。還不如自己隨便綁一個。他看得出我的心思,但也沒制止。

不過綁手腕還是要靠他。露出的繩結被他塞到我手心裡,我轉頭看了看,攥住一扯,原本束得嚴實的繩子就這樣鬆開了。

他點點頭:「嗯,就是這樣,如果出了什麼事,也方便逃跑。」

於是我歡快地看著他給我捆上了這種看起來嚴嚴實實、實際一扯就散的裝飾性繩索,又實在是好奇,忍不住多嘴:「你到底是什麼人呀?」

「不重要。不過,你大概很快就能知道了。」

14。

蘇鈺來得很快。

至少比我想象的要快。

第三天晚上,我正在和劫匪們打牌,一支箭擦著我的臉釘到牆上,旋即門外一聲暴喝:「誰放的箭?瘋了?本王的老婆還在裡面呢!」

……小王爺這出場可真是夠驚喜的。

那些劫匪「呼啦啦」地站起來一片,撞破窗子往外逃。

我站在原地,滿臉疑惑。

正常橋段難道不應該是拿刀比著我脖子嗎,怎麼要勒索的正主到了,反倒全走了呢?

蘇鈺第一個衝進來,見此情景火速轉頭吩咐道:「快追!」

然後才走到我身前,握著我肩膀,細細端詳我的眉眼,看得我渾身不自在。

良久,抱住了我。

我沒好意思和他說我三天沒洗澡了。

他力氣大,所以抱得很緊,我覺得我要喘不過氣,拍拍他後背,示意他鬆開。

蘇鈺又抱了一會兒才鬆手,盯著我臉上的傷口,抬手為我擦去血跡,動作很輕,聲音也輕,但總讓人覺得壓抑:「誰幹的?我殺了他。」

我實事求是:

「嗯?臉上的這個嗎?你乾的。」

「……」

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奈何橋。

蘇鈺大概是覺得沒面子,非要把一開始放箭那個侍衛給砍了,我攔著他,頭疼道:「算了算了。」

像安撫炸毛的貓一樣,他終於平靜了下來,一把把我抱起來。

我身子一個懸空,一瞬間有些恍惚,竟覺得他也許真的愛我。

下一刻,他道:「剛娶一個月的夫人就逃了婚,這種事若是流傳出去,本王面子往哪兒擱?」

「……」

不是逃婚,是被綁架啊!

算了,當我沒說。

15。

他抱著我往山下走,我貼心道:「王爺,我有腿,我自己走吧。」

他沒理我,我只好閉嘴,繼續窩在他懷裡,這才發現他肩膀很寬,手臂也很有力,抱得很穩。

我從小到大,倒是沒有太多被這樣抱著的經歷,一時之間,竟有些稀奇,伸手攬住他脖子。

他看到我手腕上的淤青,又移開目光,一字一頓道:「等找到那些山匪,我要把他們一個一個拉出去都殺了。」

我拍拍他手臂:「王爺,殺人業障重啊。」

他臉一沉,大概是覺得自己說一不二的尊嚴受到了挑戰。

我急忙補充道:「我知道王爺身在高位,很多事情身不由己。我只是希望,在一些可以掌控事態的情況下,不要沾染上太多鮮血為好。」

他的手一緊,挑眉,神情卻有些僵硬,像是新婚之夜,在我面前站定時指節青白:「怎麼,小鈴兒怕我?覺得我很髒?」

我嘆氣,這人腦回路到底是怎麼長的呢?怎麼什麼話到他耳朵裡,都能曲解出我根本就沒想過的意思呢?

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不是這樣的。」我抬頭,正對他琥珀色的眸子,力圖使自己的神情無比誠懇,坦然道:「我只是覺得王爺光風霽月,不該被這些事物染汙。」

他緊繃的神色鬆懈了些。

好,有戲。

我打蛇隨棍上,將他的點一一堵回:「王爺說什麼、做什麼,我都全然信任。不希望王爺這樣做,也只是期待王爺能夠福德圓滿,不為殺戮業力所苦。」

大概是他此刻神色終於柔和下來,又緊緊抱著我,我竟生出幾分我們很親近的錯覺,伸手輕輕撫平他蹙起的眉:「您看,這不是什麼事兒都沒出嘛,我們回去吧。」

16。

山路不平,難為他一直這般穩健,我關切道:「王爺,您真是辛苦了……」

剛說完這話,他腳下就一個踉蹌,衣領裡漏了什麼東西出來,「啪」地拍到了我臉上。

猝然被這物件打了一巴掌的我:「……?」

再定睛一看,是個玉佩。

確切來說,是半塊玉佩。

他語氣變得有些奇怪:「小鈴兒盯著這個看,是覺得眼熟嗎?」

不是,是因為我被打了。

但是既然他這麼說,我只好認認真真端詳,但大概是我沒見過好東西,著實看不出什麼特別,只好恭維道:「水光通透,溫中且寒,體之無暇,一看就是塊好玉……」

不知道為什麼,他的臉一下子就黑了。

我有點委屈,怎麼誇還不行呢,難道是我沒誇到點上嗎?

做人好難,我本來就不善言辭,此刻卻要為如何精確拍馬屁所苦。

只是,他也不能因為我沒見過世面就生氣吧,這難道是我的錯嗎:「我爹不過是個小小京兆尹,為官清廉;我對金玉之物也不甚熱衷,實在眼拙認不出,希望王爺不要介意才好。」

他站定,周遭喧囂,他卻一直沉默,顯得身側這一方天地寂寥無聲。

他一瞬不瞬地盯著我的眉眼,神情微妙:「是故人所贈。」

「哦哦哦,原來如此。」怪不得這麼金貴,拴在脖子上、貼在心口間,想必一定是什麼重要之人送的吧。

也難怪他臉黑,我認不出人家的重要物什不說,還拿著擺弄來擺弄去,蘇鈺約莫是嫌棄我、怕我把這個弄壞了罷。

我忙不迭小心翼翼給他塞了回去,還輕輕拍了拍他胸口,以示塞得妥帖,一臉討好的笑。

他闔眸,再抬起時又如往日一般,笑容淡淡,看不透心思,狐狸似的:「我的夫人,怕不是隻小花貓。」

「誒,有嗎?」我摸了摸臉,畢竟沒怎麼洗漱,灰頭土臉的。不過我也不怎麼在意容貌,看他肯放過剛剛那茬,還蠻開心的:「那夫君回頭可別忘了給妾身備幾條魚吃呀。」

「夫人——」

畫月的聲音遠遠傳來,她提著燈籠跑上來,燈籠隨著步伐晃動,像是隨著水面而晃動的光斑,泡在昏暗的陰影裡,隨著碎光漾開。

我推開蘇鈺的胸膛下去,也跑著奔向她:「小月兒——」

在那之中我轉頭望了一眼他,大概是因為他太好看,又或者月亮太溫柔,這一眼的時光被拉得格外悠長,情緒紛雜,湧上心頭。

路邊潔白的芒草亮亮晶晶,路上灑滿斑斑月光,他的輪廓被月影勾勒出一圈淡淡光暈,隱去了那張臉平日裡奪目的豔麗,此刻顯得安靜又素淡,削弱了大半攻擊性。

琥珀色的眸子被光襯得幽微,蘊著光亮。他一瞬不瞬地望著我,平常一以貫之的笑意在此刻沒了摸不透心思的疏離,竟顯出幾絲溫柔。

他應著我方才的話,聲音輕了又輕:

「好。」

17。

和我想的不一樣,我之前以為王爺是個很兇的人,現在才發現,似乎比我想得更糟。

如果他當真如同傳言那般兇戾,我大概會絞盡腦汁想法子跑掉,當然,這很麻煩,我也不願看到;如果他如同我初印象所設想的那般——雖然不是什麼好人,但也算不上什麼壞人就是了——我興許也能這樣井水不犯河水的度過餘生,甚至還能因著他人的善心過得更加快樂些。

而現在,我才發現,蘇鈺其人,比我想得要溫柔的多。

那可真是,大事不妙。

回去的那一夜我本來以為會看到雲無憂,然而並沒有,蘇鈺差使人安排我沐浴。我洗漱更衣回來時發現他在我的住處等我,負手而立,月影襯得腰線清越,身姿挺拔,真是不論皮相骨相,都如玉般優雅。

他聽到動靜後回頭,又是一言不發,難得斂了笑意,表情現出凝望專注的平靜來,緩步走到我面前,下巴擱在我肩膀上。

我不解風情地打了個寒戰:「王爺,外邊冷,能不能進去說。」

他不語,一手攬住我的肩,一手挽住我小腿,俯身間將我攔腰抱起,大步流星走入屋子。

畫月這丫頭,對著我眨了眨眼睛,關了門就跑出去了。

於是屋子裡就只剩下我同他二人,一時靜默。我打了個哈欠,覺得夜深睏乏,想要睡了,走到床褥邊,剛想找藉口趕他走,卻被他從背後抱住,雙手環住我的腰。

他聲音很輕,開口道:「小鈴兒……你失蹤的時候,我真怕再也見不到你。」

情真意切,當真擔憂我似的。

我忽然難得莫名地感到了一絲憤怒。

「王爺真是好脾氣,對不喜歡的人也這麼溫柔嗎?」

他一怔,我藉機推開他的手,連自己都不明白哪來的煩躁:「王爺對無憂姑娘也是這樣的嗎?」

他張張口,似乎要說什麼,我十分不禮貌地躺在床上,又十分不恭敬地背對著他蜷縮起來,悶悶道:「我累了,王爺也早點休息。」

蘇鈺沒有責難我這樣的行為,也難得沒有陰陽怪氣。

但他也沒有立刻走就是了。他坐在床邊,靜靜待在我身側。

良久,他伸出手,手掌輕輕貼在我後背,說不清是要靠近還是想撫慰。

他正常說話時,我才發現蘇鈺這人聲音其實很好聽。他就是用這樣好聽的、似乎是帶了嘆息的聲音道:「小鈴兒,你甚至不肯喊我一聲夫君。」

語調像是屋簷下的流浪貓,被雨水打溼了毛髮,因著天生的驕傲不肯低頭,但卻因著某些難言的委屈,而在喉間發出低低的嗚咽。

聽得人心都被揉皺,像是泡在粗糲的鹽水中,說不清什麼情緒,只覺得難過之感實體化,在心間沙沙地疼。

而我卻不願了。

是我太自私,太自私了。

若是喜歡一個人,又怎能忍受他以後注視著的人不是我。

不知隔了多久,他忽然又道:「小鈴兒,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場景嗎?」

……他還沒走啊,我都快睡著了。

我困得迷迷糊糊,勉強應著:「嗯,記得。初遇時王爺英武不凡,一腳踢飛了我的燈,真是好身手啊,好身手。」

他沒再說話,撫在我背上的手輕輕撤開,像一聲輕了又輕的悠長嘆息。

那天晚上我久違地做了個夢。

夢到了塵封多年、幾乎記不起來的往事。

夢到我很小的時候,遇到的一個小乞丐。

18。

建安十三年,京城好大雪。

我爹終於中了舉人,家裡情況瞬間得到了改善,來慶祝的人絡繹不絕,不知哪個人,看我覺得討喜,送了塊玉佩掛在我脖子上,說是添喜,可以帶來好福氣。

我甚是開心,結果當天晚上玉佩就打碎了。

碎得很規整,一別兩半。

母親脾氣很好,沒有怪我,反倒安慰我道:「碎碎平安。摔成兩塊,福氣也就變成兩份了呀。」

我一聽,覺得很有道理,又開心起來,揣著我的兩份福氣,出門蹦蹦噠噠地去買吃的。

回來的時候看到牆根底下坐了個人,我好奇,經過時望了一眼,恰巧碰到他抬眸。

夜本就暗,他面上還有髒汙青紫傷痕,導致我完全看不清他的臉,但那一雙眸子清亮,絆得我登時便走不動路了。

天下苦難之多,若是每個都去幫手,也救不過來。

只是既然出現在我面前,我如果就這麼走開,之後大機率良心難安,怕不是午夜夢迴,腦子裡都是這雙眼睛。

這麼大的雪,他卻衣衫單薄。我走過去,撓撓頭,儘量不使自己的姿態顯得居高臨下,蹲下來問他:「很冷嗎?」

他不語,點了點頭,又垂下眸子,不再理我。

他身上的雪也很厚,看起來像是在這裡一動不動坐了許久。我是捱過冷的人,知道京城的冬夜是真的能凍死人,就這麼拋下他不管,保不齊第二天就是屍體一具。

恰巧我家發達,有財力做佈施,當下便拍去他身上的雪,又解了身上的斗篷披過去:「天冷雪寒,這個你拿著。」

他一愣,倒是也沒拒絕,一張臉了無生趣。

我彼時年紀小,幫了人,多多少少也想討句「多謝」。看他這樣子,心裡有些介意,又覺得自己做到這裡,已經仁至義盡,所以站起來,起身欲離。

他這時才吐了句話:「沒必要。」

我:「……」

這給我氣得。

你不道謝就算了,還說我沒必要?

我又壓著怒氣走過去:「什麼沒必要,嫌我這料子不好?」

他一聲冷哼:「大小姐發了善心,不就是想我這種賤民感恩戴德,以滿足你的施捨慾望麼?至於我真的是死是活,你也不在意。」

我氣得腦子都嗡了一下。

怎麼會有這種人啊!

本來我都打算走了,他這麼一說,我還偏就要和他槓上:「你什麼意思?」

他淡淡地應道:「沒什麼意思,大小姐若是覺得給錯了人,大不了再拿回去。」

我年少氣盛:「我拿出去的東西,焉有再拿回來的道理?」

然後生生嚥下了那句「你這種人,活該凍死你」這般氣頭上的話。

他笑了笑,聲音跟雪一樣冷:「大小姐有沒有想過,我這衣服轉瞬間就會被別人搶去?」

我一愣,他又道:「你們這些富家子弟,全然不管別人處境,金子銀子的給我們這種叫花子們拋。挺好,你們滿意了,以為自己是大善人,當晚還能做個好夢,而我們呢?轉眼之間就被地痞流氓們搶去。」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風吹得我冷靜許多,之前確實沒想過這層。

他笑得更開心了,將斗篷一扔:「大小姐還是收回去罷,反正我不久就要死了。」

我又是一怔,憤怒被澆滅,張了張嘴,灌了口冷風:「什麼?」

他面上掛著自暴自棄般的輕鬆:「我這種人,吃不飽,穿不暖,連活著都費力,要去死這種事有什麼稀罕嗎?大小姐知不知道京城一個冬天會帶走多少無名鬼?你不知道,你也不在乎。」

這人可真是……可真是不會說話。

我上前一步,將一半玉佩狠狠拍在他手上:「這個你拿著,只要收好、不被人看到,應該就不會被搶去了吧?」

這下輪到他愣住了,我握著他冰冷的手,望著他的眼,賭氣似地說:「我不像你說的那樣,我也知道活著艱難,但我相信只要活下去就會有希望,所以,不要死。」

他面上有些驚駭,又逐漸平息,一聲冷哂:「說得倒是輕鬆。」

「這玉佩可以帶來福氣,所以我給你。」我把他扔遠的斗篷撿起來,重新披到他身上,「你拿著這玉佩,要吃飯的話就去隔條街的酒家,飯錢全都算我頭上。不過我確實能做的不多,你愛怎麼想怎麼想吧。」

他表情變幻不定,終於將玉佩妥帖收在懷裡,語氣也正常了:

「若是能活過這個冬天,他日一定報答姑娘恩情。」

我轉頭,瀟灑揮揮手,將他的話原封不動送回去:

「沒必要。」

19。

蘇鈺其人,說沒有魅力,說不值得令人動心,那必然是假的。

被綁架這種事,就像死亡,你聽過他的發生,以為至少離自己很遙遠,但就是有這麼一天,真真切切落在了自己身上。

縱然我運氣好,幾乎沒怎麼遭遇兇險,但若是說不害怕、不驚慌,也必然是假的。

幼時聽過的神話,故事本身很俗套,講起有仙人被困在極北之地裡,被困得久了,飽受折磨,腦子裡只有一個想法——若是有人能將我從這般苦海中救出,我無論如何都會實現他三個願望。

這次經歷之中,我便毫無緣由地回憶起這被遺忘許久的話本,當初不能感同身受仙人的心境,經此一役,竟也體會得深深切切。

被困在破廟裡,想得是什麼呢?害怕沒人會救我,害怕他們轉了性子,發現我沒有利用價值之時將我殺掉,害怕……

如此種種,不一而足。前廂還在燒香拜佛,後腳便踏入地獄,破廟之中,佛像殘破,我試圖盯著雕像的眼睛,在心中困惑又殷切地祈禱:世人皆道菩薩大慈大悲救世濟人,神啊,救救我吧,救救我吧。

出現在我面前的人不是什麼神仙菩薩,而是我第一個排除可能性的小王爺。

他看起來很累嗎?眼尾暈染開紅意,活像幾天沒睡覺——當然,也有可能是縱情幾天聲色犬馬也說不定——身後是王府士兵提著燈籠和火把,他就那樣逆著光看我。

小王爺生得好看,鼻樑纖細高挺,雙眉斜飛入鬢。大概美人總是眼波流轉,經著光一映一襯,那眸子當真水光浮現,宛若神明落淚。

那一瞬間,我不免生出份恍惚。

蘇鈺這樣的人,也會流淚嗎?

20。

「然後呢?那然後呢?」畫月追著我問被綁架時發生的事。

「……然後我就想,如果誰救了我,那我無論如何也要實現對方三個願望。」

畫月很開心:「那王爺提出了什麼願望呢!」

我沉默片刻:「這個想法,我沒有對他說起過。我雖然對王爺充滿感激,但想來,我也沒什麼可為他做的。」

她看起來比我都著急,一拍大腿:「怎麼會呢!若是王爺知道夫人的心意,一定會很開心的!夫人哪怕給王爺買個糖葫蘆都好啊,只要是夫人做的,王爺指定喜歡!」

我:「……」

我憐憫地摸了摸她腦袋:「小月兒,少看點情情愛愛的話本子,都是那些找不到老婆的窮書生瞎編的,當不得什麼真。什麼海誓山盟,什麼兩心相許,都是騙人的。」

看她似乎還要反駁,我繼續諄諄教導:「王爺這樣的人,身居高位久了,沒什麼得不到的,也不缺女孩子喜歡。」

畫月堅定道:「那又怎麼樣!王爺就是喜歡夫人啊!」

「……」我盡力說得通俗易懂,「我爹沒做官之前,有過一段清貧日子。當時家裡所有錢都給我爹去參加科舉,日子過得,不可不謂之艱難,彼時一個白麵饅頭我都覺得很好吃。後來家境好了些許,別說饅頭了,想要的東西,很少有吃不到的。所以,也不再覺得饅頭是什麼珍惜之物了。」

她似懂非懂。

我嘆了口氣:「我於王爺而言,大概就是清苦時的一個白麵饅頭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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