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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給脫口秀帶來了什麼?

  • 由 澎湃新聞客戶端 發表于 足球
  • 2023-01-03
簡介何況,楊笠、顏怡顏悅、李雪琴、鳥鳥等女性脫口秀表演者各有特色,在技巧上並不遜色於男性

女能組成什麼

曾於裡

全文5600餘字,閱讀約需11分鐘

“平日沒人經意一個女人眼中的世界是怎麼樣的,但你有可能用你獨特視角向觀眾展示這一面。人們將驚奇地發現:原來生活裡有另一半的意蘊、另一種情懷,它將使世界完整。”——著名女性導演黃蜀芹

雖然《脫口秀大會5》創下了該節目五季以來的最差口碑,但幾個女性脫口秀表演者依然備受好評。事實上,“女性的發現”一直是《脫口秀大會》的最大成就之一。

廣義上的脫口秀,即Talk Show,指涉那些以談話為主的節目或表演;狹義上的脫口秀才是本文所要討論的,它又叫“立式喜劇”,即stand-up comedy。“一個人,一個麥”,一個人在臺上講述自己的故事或點評各種社會事件、社會現象。文字往往有結構、有故事、有諷刺、有包袱。在笑聲的掩護下,脫口秀具備著獨特功能——讓弱者對強者的“冒犯”得以可能,讓挑戰權威、揭露醜陋得以可能。哈哈大笑中,脫口秀成為弱者諷刺與批判的安身之地,就像一把鋒利的寶劍藏在劍鞘。

從《脫口秀大會3》到《脫口秀大會5》(前兩季女性表演者依然屬於少數),女性脫口秀表演者更廣泛地“浮出歷史地表”,從最早的思文,到後來的趙曉卉、楊笠、李雪琴,再到如今的鳥鳥……女性表演者、女性聲音、女性立場、女性價值逐漸成為節目鮮明的特徵。女性給脫口秀帶來了什麼,《脫口秀大會》成為鮮活的觀察樣本。

▌誰在說

如今,在《脫口秀大會》看到女性選手,是習以為常的事。以《脫口秀大會5》的首發陣容為例,54組選手中女性選手的人數是16。5組(顏怡顏悅為一組,有一組漫才組合由一男一女組成,算0。5組),比例為30。5%,每10組選手中有3組女性。然而《脫口秀大會1》時,14位脫口秀演員中僅有思文一位女性。

有人或許會問:由誰來說,這重要嗎?

當然重要了,因為語言就是一種權力。語言與權力分享著一個關鍵的共同點:掌握它們的人,都具備了定義他人、支配他人的能力。

在過往的男權社會里,語言的權力掌握在男性手中。這並不是說,女性沒有語言能力,而是說她們幾乎沒有面向公共空間言說的權力,她們的言說亦很難影響社會生活。女性被迫患上“失語症”,她們的經歷、體驗、感受與訴求都被遮蔽了,只能以“他者”的形象存在於男性的描述中。直到後來女性主義思潮崛起,女性寫作、女性影視劇不斷湧現,女性才逐漸改變被言說、被定義、被塑造的命運。

脫口秀領域,也經歷了這麼一個過程:從幾乎只有男的在說、女性只能在男性的言說中被定義,慢慢變成了有女孩在說、有更多的女孩在說。

回想《脫口秀大會1》,女性聲音勢單力薄。雖然節目不時請來女嘉賓,但她們幾乎無一例外成了男性表演者的戲謔物件。

譬如節目第一季有一個主題——“這個標籤我不背”,嘉賓裡有柳巖和倪萍。幾乎所有男性表演者在文字中談到柳巖時,格調都很低,一直拿柳巖的身材說事,給出帶顏色的暗示。

一個男性表演者說:“柳巖就特別了不起,不管人家整多少次容,你都能認出她,柳巖被稱為中國娛樂圈唯一一個看剪影就知道是誰的女人”;另一男性表演者說:“一提起倪萍阿姨,都說那可是一個億啊;一說起柳巖姐,那可是兩個億啊(注:兩個E,代表女性的罩杯)”;還有男性表演者說:“你不看我們柳巖姐,她就沒這種煩惱,因為別人瞅她的時候,她永遠都知道,別人瞅的是啥”……

女性給脫口秀帶來了什麼?

每一次鏡頭切到柳巖,她都是滿滿的尷尬和不知所措。雖然有人說,脫口秀是冒犯啊。但那應該是弱者對強者的冒犯,而不是反過來,一群男性在段子裡“凝視”一個女性,進行言語的“霸凌”。

之前很長一段時間裡,脫口秀被視為一個“男性”行業,所以女演員常常在表演中遭到男性表演者或男性觀眾的語言挑釁。比如一些男性同行在表演中拿女演員開涮,比如講一些黃色段子。

所以,脫口秀“誰在說”,很重要。女性表演者很清醒地意識到這一點,“語言真是一個人能擁有的最重要的權力”(楊笠)。當脫口秀舞臺上主要都是男性的聲音時,它很容易就是男性中心、男性視角、男性規則。當越來越多女性參與言說,讓女性自己的感覺、經驗、思想進入語言,就能對抗失語。

事實也是如此。隨著節目中女性選手的增加,像第一季那樣客體化、物化女性的視角變少了。這不僅僅是稽核愈發嚴苛的原因,更在於更多女性在說、在回擊偏見,男性表演者學會“收斂”、學會尊重。

▌說什麼

女性在說,她們說些什麼?

應該承認,雖然男女平等的程序在不斷推進,但男權社會的許多陰影並未完全散去,針對女性的一些壓抑機制仍然存在。所以,女性遭遇的身材焦慮、婚戀焦慮、母職焦慮、職場焦慮等都尤為強烈。

這也成為女性脫口秀演員的共同話題。透過充滿譏誚、趣味、想象力的語言技巧,女性的脫口秀表演衝擊我們的定式思維,讓我們以“陌生化”的視角看待女性遭遇的老問題,在發笑的同時共情女性的遭遇,並觸發改變的可能。

所以她們要說,要一直說。

她們說身材焦慮。身材的焦慮來自於外界的長期凝視。凝視也是一種能夠支配他人的權力,讓女性活在他人目光裡,透過“鏡中我”審視自己、要求自己。從“三寸金蓮”到“白幼瘦”,女性的容貌不斷迎合他們的審美標尺;很多女性不知不覺間也透過男性凝視,做出自我認同與主體構建。

女性表演者嘲笑這種凝視的生硬與刻板。楊笠就很不瞭解為什麼超級英雄裡,黑寡婦的超能力是“她的衰老能力比別人慢很多。”她尖銳吐槽道:“我想請問一下,這個超能力是要怎麼拯救世界呢?是把壞人活活熬死嗎?沒有啦,他們還是做了一些別的努力的,他們除了延緩了她的衰老以外,他們還順便給她做了絕育手術。我真的忍不住要懷疑了,大哥,你改造她真的是為了讓她戰鬥嗎?就是想留住她的身材吧。”對女性身材凝視,對女性永遠年輕漂亮、永遠有曼妙身材、不能老、不能醜的陳腐想象,經由黑寡婦這樣一個獨特的視角切入,讓我們重新“發現”並深深反思。

女性給脫口秀帶來了什麼?

她們說婚戀焦慮和母職焦慮。女性“到了”年紀還未出嫁,就會被無孔不入地催婚。《脫口秀大會》中,那些還未進入婚姻的女性表演者,從她們的視角描述了逼婚的荒誕與令人反感,妙趣橫生。比如顏怡顏悅在表演中說:“我媽最近還開始催婚了。聽她催婚的感覺就像經歷一場精神上的腹瀉,就是我以為她終於要結束了,我一站起來她又來了”,“我們身邊總有些人特別煩人,自己結婚了就開始催別人結婚。搞得我覺得婚姻這組織特別神秘,你進去了就得發展下線”。

當女性真正進入婚姻,她們又面臨新的壓力——成為“賢妻”和“良母”,做好“賢內助”。作為有過婚姻經歷的表演者,思文對婚姻生活的觀察就更為細膩。她精準吐槽道:“我覺得這個社會對已婚婦女的要求特別高,就是要求你上得廳堂下得廚房,你在外面要工作,回到家裡還要操持家務。結果你忙裡忙外,別人見到你都要豎起大拇指:哇,你老公真是家裡的頂樑柱呢!確實是頂樑柱,就杵在那裡啥也不幹,我要這鐵柱有何用?”

什麼年齡該做什麼事的“社會時鐘”,讓成年女性活得像闖關。一關過了還有一關,單身的被催結婚,結婚了被催生育。思文吐槽道:“所有人見到你都會問,‘下蛋了嗎?’就是女人結婚之後,工作不重要了,沒有人關心你飛得高不高,也沒有人關心你飛得累不累,所有人見到你只會問你,‘蛋都不下,你飛什麼飛?’”

生育了就解脫了嗎?並不,育兒的責任也主要落在身為媽媽的女性身上,喪偶式育兒見怪不怪。鳥鳥認為應該給媽媽一個晉升機制:“如果我拿了全國奧賽金獎,那麼我的媽媽,可以跳槽成為易烊千璽的媽媽。易烊千璽拿了表演類的獎項,那麼易烊千璽的媽媽可以得到晉升,成為易烊千璽的爸爸,獲得真正的自由。”在這個晉升機制中,什麼都不用做的爸爸反而處於頂端,擁有真正“自由”,而媽媽卻不得不在育兒大戰中“卷生卷死”……

不少人傲慢地認為,男性的事業能力比女性卓越,他們就應該在職場中獲得更好的發展機會、晉升更容易、大面積佔據領導崗位。楊笠對女性職場焦慮的剖析,視角依然獨特,她惟妙惟肖地寫出社會的一種普遍偏見:女性在職場中的晉升,不靠能力,靠“色相”。她說:“但是我也可以選擇不寫,然後我就直接不寫,等有空的時候去敲李誕的門,說,嗯,我寫不出來,喜劇,太難了。李誕要不開門,我就去敲程璐的;程璐要不開,我就去敲建國的。我一路敲到底,敲進總決賽——脫口秀敲門人。”

總之,女性遭遇的種種不公平成為一個不言自明的前提,以至於很多時候人們對於類似的表達“無感”。可屢禁不絕的歧視現象,又一再昭示著女性言說的重要性。只不過我們的確需更新表達方式,讓每一次言說都有新視角。別緻的觀察視點、反諷的手法、幽默的效果,讓脫口秀成為一個有效的媒介。

▌怎麼說

女性脫口秀表演者常常遭遇這樣的貶低:她們不過是利用了女性身份的優勢,又在說女性話題,又在販賣女性焦慮云云。

真是如此嗎?並不。這麼幾季下來冠軍都是男性,女性選手的淘汰率一直遠高於男性。何況,楊笠、顏怡顏悅、李雪琴、鳥鳥等女性脫口秀表演者各有特色,在技巧上並不遜色於男性。

比如楊笠文字中的“溫柔一刀”。恰恰因為一開始是溫柔的,那猝不及防的一刀才如此致命,令那麼多人破防。楊笠很多文字中“我”最初的思考邏輯,往往遵循並符合社會對女性的要求與期待。她不是一上來就鼓吹自己不婚不育保平安,她一直說自己想談戀愛——“我竟然沒有講過談戀愛,我明明最擅長講談戀愛。而且我就真的喜歡談戀愛。我根本不喜歡脫口秀,我就喜歡談戀愛”。在這個邏輯裡,談戀愛比說脫口秀重要、比事業重要,這不正是很多人對女人的期待嗎?她也不反對男性,說自己很喜歡男的,“我會想說,像男人這麼美好的東西,竟然還要選?”

表面上,“溫柔”地順從男權社會的邏輯,繼而透過“一刀”揭示這個邏輯的破綻,消解高高在上、自以為是的男性權威。所以“男人很美好”的下一句,她接的是“男人不光美好,還特別神秘,你永遠也猜不透他那小腦瓜裡到底在想一些什麼。就是他明明看起來那麼普通,但是為什麼他卻可以那麼自信?”

在“普信男”的冒犯招致一系列滑稽的抵制後,楊笠在表演中迴應了這個事件,她說:“這一年我學會了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個道理,那就是不要輕易地調侃男性。如果非要調侃的話,只調侃成功的那部分。因為你永遠不知道一個男的,如果生活過得不如意的時候,會變得多麼喪心病狂,多麼歇斯底里、無理取鬧、莫名其妙。簡單來說,就和女的一樣。”這仍然是“溫柔一刀”的技巧,把男性貶得再低,也會給予“溫柔”的慰藉:最不可理喻的男性,只不過是跟女的一樣。以虛晃一槍的“自我輕視”來規避敵意,實際上出手的是尖銳“一刀”,進一步戳破某些男性的脆弱敏感、自卑渺小、外強中乾。“溫柔一刀”本質上也是高超的喜劇技巧,在落差中製造笑點,也得以窺見荒謬。

節目中的女性表演者,並不囿於女性話題,比如鳥鳥。更多時候,鳥鳥是用脫口秀來講述個人的經歷與體驗,比如她的社恐、容貌焦慮與自卑、笨手笨腳的煩惱,等等。這是時下年輕人很容易產生共鳴的點。

鳥鳥的特色在於,她的脫口秀有很強烈的文學性色彩。鳥鳥是高材生,本科畢業於吉林大學工科,碩士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系。她的文字具備鮮明的知識分子趣味,信手拈來一些需要知識背景的梗。比如談到容貌焦慮:“上世紀八十年代,在我國西部出土了兩具3800年前的人類遺體。人們把他們命名為樓蘭美女和乾屍二號”;她自嘲不會做飯,做的雞蛋餅“外焦裡生,外含致癌物質,內含沙門氏菌”;她調侃人們對健身房的狂熱:“我覺得健身房可能是一個物理老師發明的,我就從來沒有在一個地方見過這麼多定滑輪,大家都練得汗流浹背,把一個啞鈴舉起放下幾十次,然後放回原處,連西西弗斯看了都會說:這做的是無用功吧這個”……觀眾需要了解一定的物理、生物、文學、歷史等方面的常識,才能get到鳥鳥埋下的每個梗。

女性給脫口秀帶來了什麼?

強大的知識儲備、較高的文化素養,也幫助鳥鳥找到看問題的刁鑽角度。譬如她首次出場談自己的社恐,切入點頗為別緻:武松打虎。她說即便自己被老虎咬了,都很難立刻喊人求救——沒人來救,她只是可能會死,一旦有人來救,她還要和別人打招呼。如果武松從她面前路過,她都會糾結:我應該叫他武老師,還是松哥?叫武老師就太疏遠了,叫松哥又好像太過於親切。她說,武松此時也在想:她身邊有老虎,但沒叫我。我貿然過去,會不會顯得我不信任她的能力。老虎可能也會想:為什麼突然這麼尷尬?是不是我咬人的樣子太奇怪?我就知道,我的虎牙長得有問題。整個段子採用羅生門式的敘事結構,有豐富的喜劇層次,角度別出心裁。

著名的“樓蘭美女和乾屍二號”的段子背後還有一句:“這事兒其實是我編的,但你們是不是覺得特別合理”,編都編得相當有創意。

總而言之,我們對於女性脫口秀演員的期待,並不只是“女性像男性一樣可以說好脫口秀”,更在於身為女性的她們,是否可以給脫口秀帶來更多不一樣的東西。一直以為我們習慣於傾聽男人是怎麼說的,我們也習慣於透過男性的眼光去認識世界、瞭解世界,以至於我們甚少去傾聽一個女人對於世界的看法。

套用著名女性導演黃蜀芹的說法,“如果把南窗比作千年社會價值取向的男性視角的話,女性視角就是東窗。陽光首先從那裡射入,從東窗看出去的園子與道路是側面的,是另一角度。有它特定的敏感、嫵媚、陰柔及力度、韌性”,“平日沒人經意一個女人眼中的世界是怎麼樣的,但你有可能用你獨特視角向觀眾展示這一面。人們將驚奇地發現:原來生活裡有另一半的意蘊、另一種情懷,它將使世界完整”。

如果說女性給脫口秀帶來了什麼,那麼就是如此了——她們推開了“東窗”,讓我們看到了女性眼中世界的模樣。

題圖來自《脫口秀大會第五季》

*歡迎投稿,郵箱 guancha@nandu。org。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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