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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的柴門:除了春筍,閒人免進丨週末讀詩

  • 由 新京報 發表于 足球
  • 2022-12-15
簡介明 唐寅 (傳) 柴門掩雪圖南鄰素心人 《南鄰》(唐)杜甫錦裡先生烏角巾,園收芋慄未全貧

只把春來報隻字讀幾聲

寫下“時差”一詞,我看了下表,23:00,北京時間8:00,時差七小時。這好理解,也就是說,這裡將近午夜,北京正是早晨。

再開啟世界時間地圖,類似酒店前臺的一排掛鐘:紐約18:00,倫敦22:00,東京7:00。這也好理解,即全球通用的二十四小時太陽時間均分法,不同區域不同時間,因為大家輪流共享一個太陽。

讓我想不通的是,第一次從北京飛底特律轉機,飛行時間11小時(這是鐘錶的量化結果),三月十一日早上七點起飛,抵達時仍是三月十一日早上七點,手機時間已自動變更。那麼,多出來的一天是怎麼回事?我真的多出了一天嗎?生命是連續的,如果日期時間沒變,我感覺好像被瞬移了。

一週之前,這裡和北京的時差還是六小時,改冬時制的那天早晨,睡醒時是八點,感覺至少九點,時鐘在0:00停留了一小時。讓我們忘了數字吧,管它顯示幾點,我的睡眠時間都一樣長,不是嗎?

更有超然於時鍾系統之外、因人而異的時差。比方說,我和母親之間的時差,時而五年,時而十年;我和舊友之間的時差,有的七八年,有的已三生三世。

——《時差》三書

白樂天和他的柴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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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食月夜》

(唐)白居易

風香露重梨花溼,草舍無燈愁未入。

南鄰北里歌吹時,獨倚柴門月中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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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是什麼?門就是一戶人家的臉面,故有“門面”。如今城市高樓大廈裡的防盜門不算,那些更像是蜂巢蟻穴的格子,出入的巢眼穴口。這裡要說的是真正的門,從前人家清早開啟入夜才關上,一整天都敞開著的門。

從陌生的村子走過,一戶人家家境如何,是殷實還是貧寒,即使小孩子也看得明白。首先看房屋,樓房還是水泥的平房,磚瓦的大房,還是土坯的偏廈,這自然最易判斷。然而如果莊基窄長,宅院深深,樓房在後面,在外面街上就不一定能看見,但門是家家戶戶都開在那裡,一目瞭然。房子蓋得好,門自然也闊氣,古來以“朱門”代指富戶,到了近現代,我們那裡很少見朱門,富戶人家改用黑漆大門。有錢有勢則大門更闊,門扇更厚,門墩更大,門檻更高,中等之家也是黑漆木門,不過尺寸厚薄比例較小。窮人家往往是白門,即兩扇未上漆的木扉,單薄地開在那裡。

“白門”“柴門”“衡門”,都指窮人家的門,語境不同,感情色彩不同。南朝都城建康有一座城門,名曰“白門”,因民間情歌每每唱到,於是“白門”又成了男女歡會之地的代稱。衡門即橫木為門,《詩經》有“衡門之下,可以棲遲”,故詩文中寫到“衡門”,一般代指隱士居所。古代貧家多用柴門,編柴為門,可以是簡陋,可以是清貧,以今觀之,更可以是浪漫。

在《寒食月夜》詩中,白樂天倚著他的柴門,似乎有些寂寞,似乎又有些自得。夜深人靜,風香露重,梨花溼,月朧明,草舍中沒有點燈,黑漆漆一團暗影,他睡不著,害怕進去那裡面。

他聽見歌聲,“南鄰北里歌吹時”。靜夜的歌聲,異常動聽,也總是別人的良辰美景。而詩人,總是悄立一隅,似乎從不參與,他和所有沉默的事物一起傾聽著。他有些孤獨,但並不孤單,還有柴門可倚,有月亮作伴,這個春天的夜晚是靜謐的,溫馨的,飄溢著淡淡的梨花香。

杜甫的柴門:除了春筍,閒人免進丨週末讀詩

明 文徵明《中庭步月圖》

春筍與柴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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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詠春筍》

(唐)杜甫

無數春筍滿林生,柴門密掩斷人行。

會須上番看成竹,客至從嗔不出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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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在詩中多次寫到柴門,這當然是生活貧寒的一個寫照,有意思的是他對柴門的態度,時而哀憐,時而坦然,時而又有些傲慢。

《詠春筍》詠的是春筍,柴門和春筍,天然般配,畫在一起很相宜。“無數春筍滿林生”,首句即有撲面而來的歡喜,想想那片風景,破土而出的春筍,這裡那裡遍滿竹林。

草堂大約就在竹林邊上,新萌春筍之多,漫延至柴門前,簡直將門口封住。“柴門密掩”,另一方面,也見證草堂主人深居簡出,如陶淵明的“白日掩荊扉,虛室絕塵想”。“斷人行”三字,讓人感覺到主人不願被打擾。

“會須上番看成竹,客至從嗔不出迎。”最後兩句憨態可掬,讀杜甫詩,此等之處最見率性。《詠春筍》出自組詩《三絕句》,分詠開花的楸樹、久別的鸕鷀以及滿林的春筍,皆以自然之眼觀物,一片天真爛漫。天真即是詩。

上番,此係唐人方言,即頭回,指植物初生,杜甫說待那些踏著新竹來看竹林的人來,他寧可來客惱怒也不會開門出迎。此處用王子猷的典故,子猷看竹,長驅直入,不問園主,看完即走。杜甫作為主人,反其意而用之,俱是真率任性,全然不顧主客之情。

試想那扇柴門,單薄簡陋,但多麼有態度,緊閉的柴門似乎在說:除了春筍,閒人免進!

杜甫的柴門:除了春筍,閒人免進丨週末讀詩

明 唐寅 (傳) 柴門掩雪圖

南鄰素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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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鄰》

(唐)杜甫

錦裡先生烏角巾,園收芋慄未全貧。

慣看賓客兒童喜,得食階除鳥雀馴。

秋水才深四五尺,野航恰受兩三人。

白沙翠竹江村暮,相對柴門月色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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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卜居草堂期間,江村八九家,鄰里多是素心人,例如我們在詩中見過的,那位花滿蹊的黃四娘,人雖未見,觀其門口環境,亦略知其性情,還有隔籬呼取盡餘杯的鄰翁。鄰人之中,錦裡先生應是與杜甫最通款曲的一位,不知是否就是獨步尋花詩裡的“南鄰愛酒伴”。

杜甫喜愛這位南鄰,單獨為他寫一首詩,並題為《南鄰》。既稱“錦裡先生”,南鄰應是住在錦裡了,杜甫去看他,須得坐船過江。這是讀詩開始時不知道的,因為詩人並沒有先寫擺渡之事。

詩是回家後寫的,杜甫一提筆,南鄰的形象便躍然紙上:頭戴烏角巾,園裡種了不少芋頭,栗子也熟了。這樣的家園,貧儉而富足。

杜甫不是第一次去錦裡先生家,所以孩子們都認識他,一看見他來了,都十分歡喜。孩子們的歡喜映在杜甫身上,便成為他的歡喜。還有庭除階前的鳥雀,因得食而溫馴,有人來也不喧噪驚飛,大概也是平日與人相安無事之故。

“秋水才深四五尺,野航恰受兩三人。”讀到這裡使我一驚,怎麼剛進門就要回去了呢?錦裡先生如何待客,杜甫這次來訪,二人聊了些什麼,竟隻字未提!盡說芋頭,栗子,兒童,鳥雀,全是閒筆,但是細細思味,閒中著色,更具風致,而大片留白,更如天地不言一般奢侈。

歸途也是閒筆,寫秋水的水深,人在鄉村野渡上的感覺,四五尺,兩三人,大有《詩經·河廣》“誰謂宋遠,一葦杭之”之感。不必說留戀,不必說思念,盡在此中了。

最後兩句杜甫已回到自己的家,“白沙翠竹江村暮,相對柴門月色新”,詩即落成於這個當下。回想這一天,他覺得很美好,但不是直接說出來,“美好”是個空洞的詞,他如何感受這美好呢?那就是當他看著白沙翠竹,江村薄暮,月亮已經出來,一片新白,照耀著他的柴門。

杜甫的柴門:除了春筍,閒人免進丨週末讀詩

清 查士標《仿董北苑山水圖》

我家的白門

這些詩讓我看見兒時我家的白門,別人家多是黑漆木門,那般高大莊重,使我暗羨不已,同時可憐我家白門的寒酸。兩扇單薄的木板扉,是砌院牆時安在那裡,連門道都沒有,門上僅蓋了一片石棉瓦,當初想著暫時將就,等蓋房時再換正式的大門,然而家中光景每況愈下,日子愈過愈艱難,白門也就五年十年地在那裡,經受風吹日曬雨淋,門扉發黃疏鬆變形,也就那樣硬撐下去。

我常覺得白門很自卑,害怕被別人看見,想要藏起來,想要逃進家裡,成為桌子板凳,哪怕當柴燒了也好。這也恰是門面的意思,白門把我們的貧窮展示得一覽無餘。

天黑之後,母親總叫我去關門,偌大的前院,梧桐樹黑影幢幢,我有些害怕地快步穿過。來到門口卻想站一會兒,也總是出去看看,靜寂的街巷變得陌生,四鄰的門大都已關上,他們門戶殷實,與白天的敞開相比,此時更覺拒人千里。近處有的鄰家正在關門,那聲響真是宏亮,不像我們家的一聲嘆息。

白門單薄,門檻就低矮,鎖也簡易,都是做個樣子,家徒四壁,也沒什麼需要防備。賊從不上我家的門,燕子也不肯來,這讓我有點傷心,燕子都只願棲於高堂大屋。

然而,我愛我家的白門。放學回來,走親戚回來,夜間看完露天電影回來,看見白門就是看到家,白門再寒酸,也是我們在世上的家門,門裡一樣有天地日月,有簡樸日子的全部幸福。

作者/三書

編輯/張進 申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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