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頑童鬧學堂】貧富盛衰相遞轉，惟有耕讀能久傳

作者 潘學軍

在《紅樓夢》中，有兩個人物是有遠見的，一是秦可卿，另一是賈探春。她們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對賈家的未來，看得遠、看得真。

在第十三回中，秦可卿臨終託夢給鳳姐，她說：

目今祖塋雖四時祭祀，只是無一定錢糧。第二件，家塾雖立，無一定供給。依我想來，如今盛時固不缺祭祀 供 給，但將來敗落之時，此二項有何出處？莫若依我定見，趁今日富貴，將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以備祭祀、 供 給之費，皆出自此處。將家塾亦設於此，會同族中長幼大小定了則例，日後按房掌管這一年的地畝、錢糧、祭祀、工給之事。如此周流，又無爭競，亦不能有典賣諸弊。便是有了罪，凡物皆可入官，這祭祀產業連官也不入的。便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農，也有個退步，祭祀又可永繼。若目今以為榮華不絕，不思日後，終非長策。……此時若不早為慮後，臨期只恐後悔無益矣。

在第七十四回中寫到抄檢大觀園，當抄檢到探春處時，憤怒的探春是這樣說的：

你們別忙，自然連你們抄的日子有呢！你們今日早起不曾議論甄家，自己家裡好好的抄家，果然真抄了！咱們也漸漸的來了。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呢！

一個在前，一個在後，她們說話時有相同之處：兩人說話時，鳳姐都在場。前者是直接對鳳姐說，後者是在探春被抄時，怒不可遏，是對鳳姐等人說的；兩人說的話都包含了對賈家將來必敗的預見性。兩人說話時不同的是：可卿對鳳姐託夢時，賈家正處於鼎盛之時。此時，可卿已預見賈家有“盛筵必散”的那一天；而探春說此話時，賈家是衰音已聞，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離“果然真抄”的日子已經不遠。脂批贊可卿之話是“語語見道”，贊探春“使其人不遠去，將來事敗，諸子孫不至流散也。悲哉傷哉”！由此可知，脂批對她們的卓識遠見和才幹都稱道不已。可惜，可卿早死，探春遠嫁，都已於事無補。

相比之下，賈家束帶頂冠的男人大都是渾渾噩噩、醉生夢死。他們只會躺在祖宗的功勞簿上，盡情地揮霍，都是“痴人”。當鳳姐聽到可卿的話時，問可卿有什麼辦法可保常？可卿笑她“好痴”，哪有什麼保常的計策？為使子孫在將來敗時有個退路，可卿建議鳳姐在盛時要做三件事：一是在祖墳附近的地方多置些田地以備祭祀等費用；二是在此處設家塾，家族中按長幼大小定個“則例”，輪流掌管地畝、錢糧、祭祀、供給之事；三是做好了以上這兩件事，將來即使有罪被抄，子孫可回家務農，有個退路。這就是古人提倡的耕讀傳家。

在傳統社會里，儒家提倡男子要有修齊治平之志。在國家、社會和家庭中提倡樹立“孝悌忠信禮義廉恥”的價值觀念。可是，作為“詩禮簪纓之族”、“鐘鳴鼎食之家”的賈家，男人們庸庸碌碌，禮義廉恥喪盡，家風日墜，家禮日喪。正如冷子興所說的，賈家在一代不如一代的教育中，已逐漸式微。

以上所指出的這些，從小說第九回寫到的頑童鬧學堂的故事中，已有所體現。在此回回後，脂批說：“此篇寫賈氏學中，非親即族，且學乃大眾之規範，人倫之根本，首先悖亂，以至於此極，其賈家之氣數，即此可知。”脂批對賈家的失教及其帶來的弊端真是一語中的！

小說第九回篇幅雖短，其中所體現出來的是曹雪芹在寫作構思上的良苦用心。頑童鬧學堂的故事所折射出來的是賈家家風家學家禮已喪失殆盡。這對深化《紅樓夢》的主題起到重要的作用。

一、從寫作構思上看，頑童鬧學堂的故事在章節結構中，起承上啟下的作用。

清人黃小田在第九回中批曰：“此回絕不關係全書，何必如此描寫？乃《紅樓夢》之累筆。”黃氏此評，有失偏頗。

曹雪芹在寫作中，從篇章結構而言，第九回不像黃小田所評的那樣是累筆，而是在整部小說中，起到承上啟下的作用：

（一）與前面第一回之前的《凡例》、第二回、第三回、第五回和第九回賈政訓寶玉等寫到的內容相互照應。

甲戌本《石頭記》在第一回回前有一《凡例》，其中指出曹雪芹寫作此書的原由是因“自己背父母教育之恩，負師兄規訓之德，已致今日一事無成、半生潦倒之罪”，即寫此書以自悔；在第二回中寫到冷子興演說榮國府，其中冷子興說到賈家“誰知這樣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如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在第三回中寫到寶黛初會時，有兩首《西江月》，其中寫到寶玉“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在第五回中，寫到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警幻仙姑受寧榮二公之託，叮囑警幻仙姑對寶玉先以情慾聲色等事警其痴頑，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後入於“正路”，以振家業。可是賈寶玉沒有走經濟仕途之路，令人失望；在第九回中，未寫鬧學堂之前，先寫寶玉入學前去見他的父親賈政。賈政本來平日間對寶玉就橫看不順眼，豎看不順眼，一聽說寶玉要入學，就氣不知從何處來，對寶玉熱嘲冷諷地訓斥一頓。以上提及的這些情節描寫，都從一個側面反映了賈家由於家風家學日墜，作為一詩禮翰墨之族只徒有虛名而已。這與在第九回中頑童鬧學堂的情節描寫相照應。

（二）為第十二回賈代儒訓賈瑞、第十三回鳳姐指出寧府五種弊端、第十六回寫秦鍾臨死時悔悟勸寶玉、第五十三回賈家祭宗祠、第七十五回賈珍聞異兆悲音及聚眾吃賭等章回的描寫伏筆。

在寫頑童鬧學堂的故事後，在第十二回中緊接著寫到賈瑞不用心學習，而對鳳姐起淫心誤了功課，被賈代儒罰在寒冬天氣裡跪著唸書。在鬧學堂那一天，賈代儒恰好有事，叫賈瑞代管。因賈瑞管理不當等原因而發生茗煙、金榮、寶玉和秦鍾等人鬧學堂的鬧劇。在鬧學堂之後，又立即寫賈代儒責罰賈瑞，這是對賈代儒、賈瑞乃至賈家人的莫大諷刺。

而這種由於失教而使家風敗壞的現象，同樣發生在平常的管理中。寧國府是賈家的長房，賈珍是族長，但他起不到示範作用。他平日間不是偷雞戲狗，就是揮霍無度，聚眾吃賭，把寧國府鬧得烏煙瘴氣。在第十三回中，寫到鳳姐協理可卿的喪禮，其中指出寧國府在管理中的五種弊端，就是這方面的體現。

之後又寫到，秦鍾因情而誤，不喜讀書，被其父責打。在第十六回中寫到他臨終前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有一番悔悟。當寶玉去見他最後一面時，他勸寶玉“改邪歸正”：“以前你我見識，自為高過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誤了。以後還該立志功名，以榮耀顯達為是。”勸寶玉今後用心讀書以立功名為要。但是，寶玉聽不進去，依然我行我素。

賈家是詩禮之家，然而，其所表現出來的是外在的虛禮。這正如尤氏所說的：“我們家上下大小的人，只會講外面的假禮，假體面，究竟作出來的事都夠使的了。”在第五十三回中，寫到賈家除夕祭宗祠。其祭祀場面恢宏，長幼昭穆，井然有序。可是這樣的描寫也只是一場虛假的體面。在第七十五回中寫到賈珍聚眾吃賭、聽到從宗祠裡發出的異兆悲音而不悔悟。從以上提及的這些描寫與第九回鬧學堂的情節描寫進行分析可知，賈家由於失教致使家風家禮喪失殆盡，它所講之禮，在井然有序的祭祀中表現出來的是假禮假體面。

綜上所述，曹雪芹在小說中，以第九回作為分水嶺，在寫作構思上，層層鋪墊，又層層伏筆，前後照應和伏筆。筆者對賈家失教的描寫，只是簡單作一些論述。但這已足夠地說明，賈家在一代不如一代的教育中，逐漸走向衰落。

二、從寫作立意上看，寫頑童鬧學堂的故事，其意是譏賈家失教。

除脂硯齋外，清代張新之在評批《紅樓夢》時，也指出：“《石頭記》一百二十回，一言以蔽之，左氏曰 ：‘譏失教也。’”他們可謂一針見血地指出賈家雖是詩禮舊族，然而在失教之中，家風日墜。這從第九回寫頑童鬧學堂的事件都可窺見一斑。

從第七回中寫到焦大的醉罵中可知，賈家是武功起家的。除賈敬透過科舉中進士外，賈赦、賈政、賈珍等人，都是襲了官。儘管按當時的官制，或許賈家的後代仍可承襲官職，但是賈家多麼希望再有科甲出身的人，才不虛稱了詩禮簪纓之族、鐘鳴鼎食之家的美名。可是，偏偏事與願違。

賈家的教育不可謂不嚴，其中的手段之一，就是“打”或“罰”！這在小說中也常常寫到。如除前面寫及的賈政責罵寶玉、賈代儒懲罰賈瑞外，還有在第二十九回中寫到的賈珍叫小廝當眾人面啐賈蓉、在第三十三回中寫到賈政笞打寶玉、在第四十五回中寫到的賴嬤嬤講到東府裡的賈珍的爺爺教賈敬、寶玉的爺爺教賈政，那脾氣就像火藥的性子，說打那手段就是審賊一般狠毒。在第四十八回中寫到賈璉被賈赦毒打一頓。在小說中，時常寫到寶玉一聽說賈政找他，或如老鼠見貓時很不自在的樣子，或如頭頂上五雷轟過一般失去魂魄。由此可見，在賈家裡，重打或重罰，常是教育子女的手段。手段不可謂不嚴，但是，效果不佳。賈寶玉讀書只是應卯而已，功課不完成，就叫黛玉、探春等人幫抄以塞責，以躲避賈政的責罰。

賈家的失教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是大家躺在祖宗的福廕下，坐享其成，不思進取，這正如在第七十五回中，寫到賈赦對賈環和其他人說的，賈家不用像寒苦之家的子弟螢窗苦讀，將來的前程都可襲的一樣，讀不讀書都可以做官。二是父輩起不到示範作用。賈敬在家風日墜中，看透了，企圖透過修煉仙道，得到永久的快樂。他無心理家管家，放縱著賈珍等人恣意胡為。賈赦、賈珍、賈璉和賈蓉，失德敗行，吃酒賭錢，尋花問柳，賈家的家風墜地，已一日甚似一日。賈政平庸又不懂事務，在教育寶玉的事情上，除了使用打或罰的教育手段外沒有更好的辦法。再加上有賈母從中袒護，越感力不從心。面對整個家族的頹喪失教，父輩起不到帶頭作用，上行下效，即使透過毒打和責罰，教育效果仍不佳。由此可知，出現鬧學堂的醜事，就不奇怪了。這或許就是天意，這正如在第七十八回中寫到的：

近日賈政年邁，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個詩酒放誕之人，因在子侄輩中少不得規以正路。近見寶玉雖不讀書，竟頗能解此，細評起來，也還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們的各各亦皆如此，亦賈門之數，雖皆深精學業的，也不曾發跡過一個，看來寶玉亦不過如此，況母親溺愛，遂也不強以舉業逼他了，所以近日是這等待他。

從這段描寫中得知，與其說賈政是看得透，不如說是他對賈家失教的喪氣和無可奈何的失望。賈家的失教所帶來的惡果是賈家的敗落“忽喇喇如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令人心痛和惋惜。

三、從曹雪芹寫頑童鬧學堂的故事得到的幾點啟示。

在小說第九回中寫到頑童鬧學堂的故事，它的出現應不是偶然的。不管在小說結構中上起到承上啟下的作用，還從寫作手法上體現了曹雪芹高超的寫作藝術，從寫作立意上體現了曹雪芹的感慨和寄興。透過上面的分析可知：

（一）表現出曹雪芹高超的寫作藝術。

曹雪芹在第九回中寫頑童鬧學堂的故事，在整部小說中，應是篇幅最短的章回之一。可是，為了寫這一精彩的故事，更好地為表現主題思想服務，曹雪芹可謂費盡心機，寫得生動有趣。在寫作時，曹雪芹緊緊抓住一個“鬧”字，來寫鬧學堂場面的熱鬧和雜亂的形景。“鬧”因何事而起，誰起到帶頭作用；“鬧”的過程如何，誰在其中挑嗦，誰又在其中起鬨，誰在拋打什麼，都寫得繪聲繪色。對整個“鬧”的過挰和場面的描寫，如風生水起，波瀾層迭，讀起來令人目不暇接。其中不但體現了曹雪芹高超的寫作藝術，還把賈家族親子弟的“鬧”學形象寫得個性鮮明，把“鬧”的醜行寫得生動逼真，從中表現出來的是賈家的家風家禮敗壞到如此不堪的地步。難怪清人姚燮在批這一回時說：“看他敘事處，無一筆不忙，卻無一筆不閒，合塾諸人，面面俱到，其筆法實從《項羽本紀》得來。”這些評批一語中的。

（二）寄託了作者對家族興衰的思考和痛惜之情。

曹雪芹在小說中，應是把自己家族的興衰之情作為題材藝術化地寫入小說中。這從小說的描寫和脂批的提示中屢屢有透露。如在第十三回中寫到可卿對鳳姐託夢時所說的話中，脂批說：“樹倒猢猻散之語，全猶在耳，曲指三十五年矣。傷哉。寧不慟殺！”同樣在本回回末寫到寧國府日常管理的“五弊”時，脂批又說：“舊族後輩，受此五病者頗多，餘家更甚。三十年前事見書於三十年後，今餘悲慟血淚盈面。”等等。在甲戌本《石頭記》的第一回回前的《凡例》中寫到曹雪芹的自悔之情：

但書中所記何事？又因何而撰是書哉？自又云：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年所有之女子，一一細推了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何我堂堂鬚眉，曾不若彼裙釵哉！實愧則有餘，悔又無益之大無可奈何之日也！當此時，則自欲將已往所賴，上賴天恩、下承祖德，錦衣紈袴之時，飫甘厭肥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負師兄規訓之德，已致今日一事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記，以告普天下人。

詩中又感慨：

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

謾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長。

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

由此可知，在小說中，曹雪芹寫賈家的興盛以寄託自己對家族興衰的無限感慨之情，讀起來令人深思。從寫頑童鬧學堂的故事中看出，作者悔自己負父母和師兄的教育和規勸之恩德，一事無成。

（三）寫頑童鬧學堂的故事，具有警示和教育的意義。

古人說：“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又說“富不過三代”。這些都是常理和常情。然而，具體把這些話放到賈家盛衰之事中進行思考，更令人痛心。頑童鬧學堂所折射出來的是，賈家的失教失禮，這是敗家的根本。從第十三回寫可卿給鳳姐託夢的話中看出，富貴榮華難保常，惟有耕讀能久傳。中國古代耕讀文化提倡的是傳統的家學、家禮和家風的傳承。在耕讀文化提倡的優良傳統得到傳承的同時，只有把子孫後代教育好了，家業才能久長。古人說“傳千金不如傳一德”，此話不錯。在第五十三回中寫到賈家除夕祭宗祠，賈家宗祠的對聯寫得很好。如：

肝腦塗地，兆姓賴保育之恩。

功名貫天，百代仰蒸嘗之盛。

又如：

勳業有光昭日月，功名無間及兒孫。

再如：

已後兒孫承福德，至今黎庶念寧榮。

這些對聯都是宗祖對賈家後代的寄託和期待，其本質具有家教家訓的功能。希望透過祭祀，使得後代能銘記祖宗囑託，或勤勉好學，或節儉持家，或傳承好的家風家學。但是，賈家的後代忘記祖宗的厚望和教誨，在一代一代的失教中，逐漸式微。這豈不令人痛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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