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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梁思成和中國營造學社的“萬里長征”

  • 由 文匯報 發表于 垂釣
  • 2022-08-10
簡介對觀音閣和山門進行測繪時,梁思成發現,遼代的寺廟果然與他熟悉的明清建築全然不同

戰亂荒野怎麼解釋

讀書|梁思成和中國營造學社的“萬里長征”

《荒野上的大師:中國考古百年紀》

張 泉 著

廣西師大出版社出版

地質調查所、清華國學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中國營造學社——近代中國文化史上四座高峰,也是學人走出書齋、走向田野的先行者。本書發掘、重溫以丁文江、翁文灝、袁復禮、楊鍾健、傅斯年、陳寅恪、趙元任、李濟、董作賓、梁思永、夏鼐、梁思成、劉敦楨、林徽因等為代表的一代大師的精神、思想與人生,他們以科學方法探索重建中國古史,改變了世界對中國的認知,一個大發現的時代就此顯露崢嶸。

>>內文選讀:

河北:萬里之行的序章

第一次漫遊

車廂里人頭攢動,遇到乾涸的河流,就得下車,在鵝卵石和細沙上步行一陣;倘若開上泥濘的路,更要下來幫忙推車。這樣走走停停,直到黃昏,梁思成一行才終於抵達目的地河北薊縣。

這是他平生第一次長時間在中國的農村漫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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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音閣瓦飾

此前的一年間,他一直沉溺於雍正十二年(公元1734年)清工部頒佈的《工程作法則例》。這部則例問世只有兩個世紀,讀來也如同“天書”一般。梁思成打算先破解清朝營造的規則,再嘗試著去揣摩宋代的風貌。他把《工程作法則例》當成“課本”,將故宮的建築作為“標本”,拜老工匠們為“老師”。跟隨匠師楊文起,他學習了大木作內拱頭昂嘴的做法;跟隨祖鶴洲,他理解了彩畫作的規矩。他的效率高得驚人,一邊向老工匠們請教,一邊勤奮地畫圖, 20多天就累積了一大摞。根據這些尋訪與研究,他完成了《清式營造則例》——用現代科學方法研究總結古代營造,這部專著開創了先河。

他也開始勘察北平的一些隱秘角落。他第一次發現,原來自己並不瞭解這座古都。每一條衚衕、每一個院落甚至每塊城牆磚,其實都暗藏玄機,並與他血脈相連。許多年後,他大聲疾呼,試圖保衛這座古城,正是因為這裡埋葬著他一步一步丈量出的舊日時光。

前往河北,則是一次偶爾而又必然的旅程。日本學者關野貞帶著薊縣獨樂寺的照片拜訪朱啟鈐,提出中日雙方合作考察,由日本團隊負責測繪,中方研究文獻,加以考證。關野貞相信,獨樂寺或許是中國存世最古老的建築。朱啟鈐沒有正面回覆,而是把這個資訊告訴了梁思成。勘探過北平的明清建築之後,梁思成自然不願放過任何機會去尋找更古老的木構。

1932年春天,梁思成帶著在南開大學讀書的弟弟梁思達,一起前往薊縣。獨樂寺沒有讓他們失望。這座寺廟建於遼聖宗統和二年(公元984年),比唐朝滅亡晚了77年,但比《營造法式》刊行早116年。對觀音閣和山門進行測繪時,梁思成發現,遼代的寺廟果然與他熟悉的明清建築全然不同。他興奮地寫道,它“上承唐代遺風,下啟宋式營造,實研究我國建築蛻變上重要資料,罕有之寶物也”。

儘管觀音閣是遼代遺構,但其形制更像敦煌壁畫中描繪的唐代建築。它的斗拱和柱式都與尋常所見的明清建築不同,尤其是斗拱,大而結實,而各種斗拱還承擔著不同的作用;相形之下,清代的斗拱越變越小,失去了原本的功能,徹底淪為裝飾物。梁思成早年騎摩托車時曾遭遇車禍,右腿和脊椎的傷困擾了他一生,但他還是毫不猶豫地爬上山門,興奮地測量每一個斗拱的尺寸,逐一記錄。他還發現,山門脊飾的變化,特別是上段的鰭尾和下段的吻,都清晰地展示出從唐到宋建築風尚的演變。

不久,他完成了《薊縣獨樂寺觀音閣山門考》。這是中國人寫的第一篇古建築調查報告,起筆即開宗明義:“近代學者治學之道,首重證據,以實物為理論之後盾,俗諺‘百聞不如一見,’適合科學方法。” 因此,他斷言,“研究古建築,非作遺物之實地調查測繪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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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思成繪製的《薊縣獨樂寺觀音閣南立面水彩渲染圖》

獨樂寺可以幫助他解開《營造法式》的一部分奧秘,而他希望透過更多的實地尋訪,對照遼金遺構,與《營造法式》進行比較研究。他更想打破古籍記載中所謂“隱約之印象,及美麗之辭藻,調諧之音節”,而要尋找更精確的“於建築之真正印象”。他深信,那些散落在中國大地上的建築遺構,能夠幫助他洞悉失傳千年的隱秘,讓他曲折地抵達消逝的年代。

獨樂寺之行以後,梁思成等人的工作重心逐漸轉向實地考察、測繪和研究,這實際上也促使中國營造學社開始了真正的蛻變。

他們相信,這條路是走得通的。

遼代的一塊木頭

獨樂寺的考察,還帶來意外之喜。與薊縣鄉村師範學校教員王慕如閒談時,梁思成得知,王慕如的家鄉寶坻縣有座西大寺,其結構和獨樂寺有些相似,或許也是遼金時代的遺構。

回到北平,梁思成找到了西大寺的照片,他斷定,它應該也建於遼代。他迫不及待地準備出發,然而,六月已是雨季,前往寶坻縣的長途汽車突然停運,考察計劃被迫延宕了一個多星期。

終於盼到雨停,長途車重新開通。出發那一天,清晨五點不到,朝陽尚未升起,一行人就抵達了東四牌樓長途汽車站。車站在豬市裡,兩千頭豬的哀號聲此起彼伏,陪著他們等候晚點長達兩小時的長途車。沿路遇到橋樑或者沙灘,依然要不斷地下車步行。8個小時後,籠罩著寶坻縣南大街的鹹魚臭味和滾滾飛揚的塵土,裹住了這群滿懷憧憬的客人。

西大寺卻讓他無比失望。天王門變成了“民眾閱報處”,完全是一座現代建築。配殿、鐘樓、鼓樓也明顯是明清以後修建的。三大士殿倒確實是遼代遺構,可是殿前堆滿稻草,工人們在給城裡的騎兵團軋馬草,45尊神像都被塵土籠罩。擺在供桌前的一口棺材,冷冷地等候著這幾個不速之客。

梁思成無比失望,然而,抬頭仰望的瞬間,頭頂的景象卻讓他大吃一驚。後來寫《寶坻縣廣濟寺三大士殿》時,他依然難以掩飾狂喜的心情,“抬頭一看,殿上部並沒有天花板,《營造法式》裡所稱‘徹上露明造’的。梁枋結構的精巧,在後世建築物裡還沒有看見過,當初的失望,到此立刻消失。這先抑後揚的高興,趣味尤富。在發現薊縣獨樂寺幾個月後,又得見一個遼構,實是一個奢侈的幸福”。

他們急忙開始測量,在堆積如山的稻草間爬上爬下。三大士殿的內部梁枋結構精妙絕倫,“似繁實簡,極用木之能事,為後世所罕見”。瓦飾,尤其是正吻和四角的“走獸”,也讓他印象深刻,它們都和他所熟悉的清代風格完全不同。

根據殿內的碑文,他嘗試著還原出這座寺廟的歷史演變。它建於遼太平五年(1025年),雖然比獨樂寺晚41年,但仍比《營造法式》刊行早了78年,無疑是又一處難得的實物證據。

參考《營造法式》和《工部工程做法》,他嘗試著分析三大士殿的建築結構和特點,從平面到立面,從柱、梁枋到斗拱,從外簷到內簷,及至牆壁、裝修、塑像、匾、碑碣、佛具等細節,都詳細地測量、拍攝、描述、解析;對於一些難以解釋的特徵,則做了假設與推論。他試圖透過比較遼代、宋代和清代建築的異同之處,尋找“其間蛻變的線索”。考察得越細緻,他越發驚歎古人的智慧,“沒有一塊木頭不含有結構的機能和意義的”。

遼金遺構從此令他魂牽夢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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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大士殿縱斷面

他們滿懷欣喜地工作了4天,才告別寶坻縣。而他並不知道,有生之年他再也無法重見這處古蹟。十幾年後,這座遼代遺構將被拆毀,一千年前的木頭被用來造了橋。那時,他無能為力,只有哀嘆:“我也是遼代的一塊木頭!”他對古代匠人與遺構所有的敬意和歉疚,都藏在字裡行間,無法化解。

先抑後揚的幸福

經過在河北的幾次漫遊,梁思成一行不僅親眼目睹了一些遼金時期古建築的風貌,更堅定了田野考察的決心。

儘管梁啟超曾鼓勵梁思成關注中國建築,但他在世時並不認為調查研究中國古建築是明智之舉。梁啟超覺得,百分之九十的古代建築已經被毀,何況中國正四分五裂,軍閥混戰,很難外出進行田野考察。大概只有北京周邊可以做一些調研。不過,梁思成像父親一樣執拗而天真,終究要把腳步邁向更遠方;何況,其實他也別無選擇。

梁思成懷著更大的野心。

破解《營造法式》的最終目標,是要書寫一部中國建築史。但他深知,“由於在文獻中極少或者缺乏材料,我們不得不尋找例項”。他不可能坐在書齋裡考證出《營造法式》中每個術語的來歷與意味,更不可能生造出一部中國建築史。而那些散落在大地上的古建築遺存,卻能為他理解《營造法式》和書寫中國建築史提供大量直觀的證據。

透過河北之行,他逐漸摸索出一套調查、研究古建築的方法:首先在圖書館裡研讀史書、地方誌和佛教典籍,篩選一些可能存世的古建築,整理出名錄作為參照,以便擬定行程。有時,民間俗語也能帶來不少線索,比如,正是因為民間流傳的“滄州獅子應州塔,正定菩薩趙州橋”,他們才踏上了尋訪之路。為了節省成本,他們會先設法找到建築的照片,初步預估其建造或重修的年代,再判斷是否值得實地考察。

每次外出都會背一個電工式的揹包,方便攀爬,包裡放著繩子、伸縮杆,以及測繪和攝影器材。除此之外,並沒有太多高階的儀器,膠捲也不多,需要省著用。一些輔助性的工具,則大多是根據經驗自己設計的。

正式出發前,他們往往會和省政府聯絡,以獲得必要的支援。不過,有時當地的嚮導過於熱情,也會帶來麻煩。比如,當他們聽說梁思成一行對文物感興趣,就會自作主張,帶他們去看碑刻,而不是建築。當地人覺得,碑刻才有文物價值,而建築不過是木匠的手藝活。中國社會對手藝的偏見,以及傳統金石學的影響之大,根深蒂固,難以撼動。

在後人想象中,梁思成等人的旅程彷彿詩意盎然。比如,史景遷在為《梁思成與林徽因》寫的前言中,就這樣寫道:“思成和徽因一道,乘火車、坐卡車、甚至駕騾車跋涉於人跡罕至的泥濘之中,直至最終我們一同攀緣在中國歷史大廈的樑架之間,感受著我們手指間那精巧的木工和觸手既得的奇蹟,以及一種可能已經永遠不可復得的藝術的精微。”

讀書|梁思成和中國營造學社的“萬里長征”

▲梁思成與林徽因

事實上,詩意只是苦盡以後的回甘,考察之路其實無比艱辛。

長途汽車總是不準時,暴雨又時常不期而至。天災或者人禍,都可能影響考察行旅。因為戰亂,他們耽擱了半年才得以前往薊縣。在寶坻縣結束工作後,回北平的長途車卻因大雨停運了。他們乘著一輛騾車,從凌晨三點一直奔波到下午四點,冒雨輾轉了幾個地方,才終於趕上一班開往北平的車。

他們逐漸習慣了在寺廟中投宿,連續多日吃素,梁思成還為此大發感慨:“我們竟然為研究古建築而茹素。”有時連喝水都是奢望,乾渴難耐時突然發現一口井,可是,看到水面上漂浮著的微生物,他們只好忍一忍,寧願冒著高溫繼續奔波。

在河北遭遇的這一切,只是漫長旅途的開端。未來的路上,能找到食物都是幸運的事。等到去雲岡石窟考察時,他們用了半打大頭釘,才終於從一個駐軍排長那裡換得幾盎司芝麻油和兩顆捲心菜。他們將不得不忍受突如其來的變故,以自己的健康為代價,不懈奔走,只為了他們所期望的“先抑後揚的幸福”。

基於這些考察,他們也逐漸摸索出撰寫調查報告的形式與結構:首先描述行旅的遭遇,因為他們深信,“旅行的詳記因時代情況之變遷,在現代科學性的實地調查報告中,是個必要部分”;隨後進入正式的調查報告,先介紹建築興建與修葺的歷史,以及建築與城市的關係,諸如其在城市中的位置、地位和影響,然後對建築結構進行細節呈現與分析,最後再對未來的保護提出建議。作為接受過現代學術訓練的建築學家,他也會在調查報告中列舉資料、圖表和公式,計算梁的承重量等細節。

不同時代修葺古建築時,可能會改變建築的風貌和細部。在考察現場,他們很關注這些“篡改”的痕跡。為了弄清建築的歷史淵源,他們會參考古籍、地方誌和碑碣,也會詢問鄉紳與當地的老人。但梁思成並不深信二手資料,即便是古籍中的記載,他往往也會考證一番再做判斷。《日下舊聞考》在描述獨樂寺的歷史時,號稱引用了《盤山志》中的記載,梁思成為此特地查閱了同治十一年李氏刻本的《盤山志》,結果發現並沒有這段記錄。

不過,梁思成並不排斥民間傳聞,甚至會把它們寫進考察報告。清末曾有盜賊潛藏在獨樂寺觀音閣,歷時多年才被發現。據說,盜賊是沿著東梢的柱子爬上閣頂的,於是,梁思成特地觀察了一下盜賊攀爬的地方,確實“摩擦油膩、尚有黑光”。不過,對於那些與營造有關的傳聞,他卻保持著審慎的態度。各地長年流傳著一些所謂的“口頭神話”,譬如,只要年代久遠的建築,人們就相信是尉遲敬德在唐朝貞觀年間興建的;又或者,儘管大量典籍和碑刻都證明趙州橋是隋代工匠李春修建的,當地人卻寧願相信,修建趙州橋的是魯班。對此,梁思成從不憚於澄清事實。

北平、河北一帶的考察,是萬里之行的起點,更像是預演與序章。中國營造學社逐漸找到進行田野調查、測繪和研究的方法與節奏,直到能自如地運用它們,去開啟更多震撼人心的旅程。

(本文摘選自書中《中國營造學社:被遺忘的“長征”》)

作者:張 泉

編輯:周怡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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