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世界裡，船、君竹便是他的全部。

01

由灃峪口過高冠的藍田關隘之間，雪楓樹山裡紅掩映的古茶道，九間房綴滿野獼猴桃薔薇花藤蔓的藥壁，婉婉的石徑隱沒時光裡。

一座石砌白塔漫過流雲曖岱，折射映照碧潭底的圓石泛起清明冷豔的光，清澈池底的魚蟹往來漫遊，宛如全浮動於空氣裡。

青峰鎖雲團，隔岸夾峰巒，逼人眼目的毛竹掩映其間，影影綽綽，折射於雲團裡泛著新綠的氣息的浪波，漾起攔腰飄逸的秦嶺北麓，飄逸靈動，宛如謫仙一般靈韻。

由山巔流瀉的灃河水波宛如高山流水一般，漫過山澗與幽泉，石松草綠之間，結成蛛絲的水陣，冷幽的氣息結成溪流，由溝渠匯入山水之間的澇河。

一座煙雨草堂，隱沒在老藤直壁的山凹裡，淺灘的白鷺雲雀嬉戲漫遊，漾起的漣漪泛著霞氳，宛如碎了一地的星子。

低矮的渡口，連線了兩個世界，白塔倒影映入水山深處，勾勒出完美的曲線。

往來的方頭木板船，漾起浮萍一道開，是河畔的一道風景。

01

李老頭兒用方頭木板船，將灃河與澇河連線起來，溝通了九間房與草堂的世界，使得集鎮之間經商探親、採藥耕耘往來的腳步寬泛了許多。

在歲月的蹉跎之間，日月的輪轉裡，李老頭兒卻孑然一身，終日裡陪伴廝守的，是方頭木板船、灃河，遠近層疊，漫過雲海的山竹。

流水落花、煙雨草堂、游魚浮萍、往來渡船的渡口，還有永遠是過客的腳步，便是他心底的歡喜。

鵝黃淺綠的高山流水，墨竹雲曖為底色，湛藍的湖光山色，枯葡萄藤老榆樹昏鴉為背景牆，那山、那水、那船，眸子結著憂鬱的老人、笨拙歡喜的土狗，就是全世界。

端午，冷清落寞，破舊寒殘的渡口往來歡迎一波又一波匆忙的船客，老人眯縫的眼睛裡更加悽切，心底的弦撥動了一下，彷彿消散的煙雲。

船倉裡的雄黃酒、艾蒿、豌豆黃、香包、五色線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晨曦裡的霞氳鍍上了一層灰色的邊，老人的旱菸鍋子，酒葫蘆蒙上了一層暮色。

暮色漸深，老人深深嘆息一聲，眸子裡的滄桑略過山水之間，宛如略過面前的煙陣，石壁，水網，漾起希冀的眸子，鎖住了煙火裡的窗扉，耳畔宛如顧盼賽龍燈的點鼓，眸子裡盛滿了歡喜的光。

船倉裡的燻魚頭、醃肉、鹹鴨蛋是犒勞老人擺渡的由頭，一罈黃酒，一簇簇的菸葉子已然宛如一夜凋落的桂樹，孤寂的枝杆瀰漫霧的水漬，斜斜的冷月綴滿草堂蓮花白酒的缸沿，跳躍的星子託著長長的尾巴劃過天際。

最後一趟的船客模糊的身影隱沒在山腰裡，四周又歸於寂靜，宛如無數的日頭暮色一樣。

02

船倉的隔板裡，突兀地響起孱弱的呱呱聲，宛如倦鳥歸巢的雛鳥，擬或者隱沒在時光裡的錯過。

呃。

老人不由驚愕，錯亂的麵皮裡褶皺縫隙裡填滿了歡喜忐忑、糾結彷徨的弧度，麵皮縫隙裡鍍上了一層泥土漁火濃霧的憂鬱。

毛竹編織的竹簍裡，遮住了一層破舊的棉絮被，靜靜地隱藏於暮色深處，靜默地依在船倉裡。

老李頭兒手足無措，眸子裡射出憂鬱的光，歡喜的麵皮顫抖不止，渾身戰慄地扭動僵硬的脖頸，偷窺地顧盼渡口，水路，遠處昏暗的漁燈模糊了他驚措的身影，冷月拉長了他陰鬱的面頰。

老人揭開被頭，裡面蜷縮的身影宛如世界，重如泰山。

他競看到了一雙清明的眸子，小臉掛著珠淚，稚嫩的面頰落在了冷月星子之間的物什裡，對於涉世未深的嬰孩，那該是多麼驚愕的。

一雙清澈的，而對於世界完全陌生的眼睛，靜靜地注視陌生的人，甚至是完全忘記了哭泣。

老人忙不迭地開啟包裹，抱出了稚嫩懵懂，興許是被世界，擬或者父母遺棄的小生命。

凝脂的身體掛著紅肚兜，腳手胡亂地向空氣裡亂蹬，玲瓏剔透的生命呼吸陌生世界裡的空氣，宛如被命運女神遺忘了一樣。

老李頭兒禁不住低下了頭，用鬍鬚茬輕輕地蹭了蹭孩子的臉，小孩手指攥緊他手指的感覺真好，盈盈的哭聲漾起於煙霞鎖住的河面，水畔的草堂裡泛起人間煙火的氣息。

他體悟從來沒有過的快樂，忐忑、鄭重、擔當、糾結的酒錯亂了心扉，宛如身體裡鑽進蛔蟲一樣。

老人忙不迭地準備了一碗糖水，一滴一滴糖水宛如陽光雨露滴進了苗圃一般，種子發芽結成花，累積成了果實。

老人乾涸的心田宛如苗圃開出稚嫩馨香，鵝黃淺綠的花，結成紅色的漿果，徜徉於暖色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一石稻穀、一袋麵粉、五斤鹽巴、一罈醬菜、一壺老酒、一串臘肉，這便是老人擺渡的緣故。

此刻他卻糾結起來，成人的世界撐不開孩童的童年，假設有奶牛，或者羊，老人躊躇的心扉便開了一扇窗。

02

這個被遺棄的女嬰，老天臨幸的孩子，老李頭兒取名君竹，端直如竹，興許是老人看到孩子打開了塵封多年的心扉，宛如陪伴老人的毛竹一般，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算作應了端午紫藤花開的景。

老人擺渡，晨曦裡，黃昏下，雨雪之間，依舊於暮色裡洗船，只是船倉裡，脊背上，懷抱裡多了一個小女孩。

小女孩、土狗、方頭木板船，成為河畔唯一的風景。

老人的世界裡，船、君竹便是他的全部。

“老李，你的孩子麼？”

河岸碼頭，渡口船板，擬或者船客之間，常有人詢問。

老人笑吟吟的，嘴角勾勒出歡喜的笑，不答，靜默地載客撐船。

船客裡也有奶孩子的婦女，擬或者歡喜女孩的人家，把孩子接過懷裡，坐在船頭船倉裡，喂一下，擬或者餵飽，下船以後便還給老人。

小君竹在船客之間長大，與灃河裡的魚蝦，水岸之間的毛竹，青峰深處的雲雀一起生長。

方頭木板船，卻因為有了女孩而變得歡喜。

老人的日頭卻因君竹的臨幸而有了詩意。

河畔有船客渡河，擬或者君竹聽到對岸吆喝，擬或者顧盼之間看到遠山銜水之間的人影變得清晰，便光腳丫歡喜地迎送，呵呵地笑語漾起山水之間，草堂船板裡。

喝灃河水長大的君竹，親近山水，自然親暱老人與土狗，方頭木板船。

過渡的船客，總歡喜於君竹的清明，摸摸小臉蛋、拉拉小手、逗笑憐憫，照顧關切，宛如吃百家飯的孩童一般。

臨了，擬或者過渡時，人們都說，每天在河畔，養得很水靈。

老人總是笑而不語，撐船喝酒，旱菸鍋子模糊了他扯著嘴唇，勾勒歡喜的弧度，露出一排細密焦黃的牙齒。

03

老人擺渡養家餬口，孑然一身的瀟灑換得養育君竹的忙洛，抵消的物什換不得五百錢，清湯寡水的日子裡，卻還是想辦法常常給君竹開小灶，尤其是端午中秋。

君竹學會了浗水，歡喜陌生又熟悉的歌謠，嫻熟地用狗尾草與藤蔓花編織花環，掛滿了煙雨草堂與船舷，芬芳的花香瀰漫了老人的生活。

君竹愛吃芝麻醬餅、醬板鴨、豌豆黃、糖炒栗子、糖葫蘆、燒雞、燻魚頭……

君竹愛美，歡喜新衣服、紅頭繩、紫色的公主裙，甚至是幻想粉色公主……

老人便常常在夜色深處，君竹熟睡之間，趁著星月，晨曦裡捕魚網蝦，捉泥鰍黃鱔，甚至去山野採蘑菇松露，山雞野兔，去捕獲那些君竹眼睛裡最鐘意的期然。

老人於黃昏裡洗船，依舊在洗船時聽邀約的歌謠。

成長是老人心中淡淡的歡喜，終抵不住歲月的臨幸。

他眼中的君竹由酸澀的青橘花結成青澀的青橘，酸澀裡卻瀰漫淡淡的馨香。

老人在守望裡希冀，在希冀裡卻一天天地老去。

老人守候的草堂、灃河、方頭木板船、土狗、君竹，永遠地留在了記憶裡。

那年端午，君竹邂逅了愛情，宛如河畔的鵝暖石、山巔的毛竹、煙雨之間的草堂。

我喜歡你是寂靜的，彷彿你消失了一樣，你從遠處聆聽我，而我的聲音卻無法觸及你，好像你的目光已經遊離飄去，如同一個吻，封緘了你的嘴，遙遠而且哀傷。

也許是那年，老李頭兒生命的色彩便沒有了光潔，擬或者春秋就將去天堂擺渡。

君竹帶著老人的思念，藉著愛情的火焰，結出紅色的伊甸園漿果，一頭扎進了愛情的漩渦。

君竹的愛情在遠方，在山的那頭，水的那頭，有著更幸福的花朵。

老人的世界在灃河、煙雨草堂、土狗、方頭木板船、毛竹籬笆牆……

從此，老人的世界裡沒有了顏色。

方頭木板船裡，渡口、煙雨草堂裡，沒有了君竹的身影。

君竹留下了一封書信，便赴一場浪漫的幽會。

老人呆呆地捧住書信，苦澀裡淚珠裡卻泛著祈願祝福的光。

03

那年端午，老人生病了。

或者挺不過秋。

無盡的夜晚，無數的暮色晨曦裡，老人的草堂船舷沒有了君竹的身影。

暮色裡，老人心疼得渾身戰慄，粗糙的手支撐傾斜的身體在河船之間顧盼支撐。

老人坐在船頭，曾經依偎君竹的船倉，老人撫摸船板，把目光投向碼頭，山道，越過峰巒，略過水道，跳躍石壁，投向遠方熟悉陌生的身影。

那夜，晨曦裡，黎明之際，老人永遠地離開了，終沒有見過心底歡喜的女孩。

霞氳染紅了草堂灃河、碼頭土狗、方頭木板船，還有床板橫沉老人的身影。

君竹回來的時候，迎接她的只有方頭木板船、土狗、草堂、灃河、渡口，唯一不見了老人。

船浮動在灃河裡，很孤獨，宛如暮色深處老人守望的身影。

船沉靜地在等待，宛如期盼遲到的約定。

君竹腳步很輕，珠淚掛在面頰，彷彿怕驚醒了船。

她輕輕地摩挲船，心底寧靜，宛如依偎在老人身畔。

凹凸的、裂縫的、殘破得宛如老人的身體，抵不住老人心底的憂鬱。

殘留的記憶，附著船底的浮萍苔蘚宛如老人的身體，留下了老人的味道。

黃昏裡，她清洗方頭木板船，霞氳映出她精緻面頰裡的憂傷。

暮色深處，漫天星子眷戀於冷月畔，宛如老人與女孩。

晨曦裡，煙霞之間，峰巒毛竹、灃河碼頭、煙雨草堂、土狗、方頭木板船，還有撐船擺渡的女孩。

興許老人明天回來，擬或者永遠也回不來。

排版 | 荊 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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