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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六記清 沈復沈三白

  • 由 飛倫 發表于 垂釣
  • 2021-10-01
簡介想著跟芸新婚半年,還從沒去過隔壁的滄浪亭呢,便先讓老僕人去跟守亭的人說,當夜別放閒人進去

克昌了什麼意思浮生六記

《浮生六記》是清朝長洲人沈復(字三白,號梅逸)著於嘉慶十三年的自傳體散文。以作者夫婦生活為主線,贏餘了平凡而又充滿情趣的居家生活的浪遊各地的所見所聞。作品描述了作者和妻子陳芸情投意合,想要過一種布衣蔬食而從事藝術的生活,由於封建禮教的壓迫與貧困生活的煎熬,終至理想破滅。本書文字清新真率,無雕琢藻飾痕跡,情節則伉儷情深,至死不復;始於歡樂,終於憂患,漂零他鄉,悲切動人。

王韜跋

餘婦兄楊醒逋明經,曾於冷攤上購得《浮生六記》殘本。為吳門處士沈三白所作,而軼其名。其所謂六記者,《閨房記樂》《閒情記趣》《坎坷記愁》《浪遊記快》《中山記歷》《養生記道》。今僅存四卷,而闕末後兩卷。然則處士遊屐所至,遠至琉球,可謂豪矣。筆墨之間,纏-綿哀感,一往情深,於伉儷尤敦篤。卜宅滄浪亭畔,頗擅山水林樹之勝。每當茶熟香溫,花開月上,夫婦開尊對飲,覓句聯吟,其樂神仙中人不啻也。曾幾何時,一切皆幻,此記之所由作也。

餘少時讀書裡中曹氏畏人小築,屢閱此書,輒生豔羨,嘗跋其後雲:

從來理有不能知,事有不能必然,情有不容已。夫婦准以一生,而或至或不至者,何哉?蓋得美婦非數生修不能,而婦之有才有色者,輒為造物所忌,非寡即夭。然才人與才婦曠古不一合,苟合矣,即寡夭焉,何憾!正惟其寡夭焉,而情益深;不然,即百年相守,亦奚裨乎?

嗚呼!人生有不遇之感,蘭杜有零落之悲。歷來才色之婦,湮沒終身,抑鬱無聊,甚且失足墮行者不少矣,而得如所遇以夭者,抑亦難之。乃後之人憑弔,或嗟其命之不辰,或悼其壽之弗永,是不知造物者所以善全之意也。美婦得才人,雖死賢於不死。彼庸庸者,即使百年相守,而不必百年已泯然矣。造物所以忌之,正造物所以成之哉!

顧跋後未越一載,遽賦悼亡,若此語為之讖也。

是書餘惜未抄副本,旅粵以來時憶及之。今聞醒逋已出付尊聞閣主人以活字板排印,特郵寄此跋,附於卷末,志所始也。

丁丑秋九月中旬

(卷一)閨房記樂 、白話譯文:

我生在乾隆二十八年,即癸未年冬天的十一月二十二日。時值太平盛世,生在衣冠仕宦的體面人家,又住在蘇州滄浪亭畔,蒼天厚待於我,真是無以復加。

蘇東坡詩云“事如春夢了無痕”,逝去的時光,若不以筆墨記下來,便了無蹤影,未免辜負蒼天的厚愛。想想“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關雎》,乃是《詩經》三百篇之首。把夫婦情事列在首卷,餘下依次列就——我也按此例辦理吧。

慚愧的是,我年少時沒好好唸書,學問不大高明,不過記下些實情實事而已。若讀者諸君必得考訂挑剔我的文法句子,那就好比對著髒鏡子,挑剔它不夠亮了。

我少年時,與金沙的於氏訂過娃娃親,八歲上她去世了。

我後來娶的妻子陳氏,名芸,字淑珍,是我舅家親戚心餘先生的女兒。她自小聰穎明慧,學說話時,聽講一遍《琵琶行》,便能背誦。四歲時,她喪了父親,親眷便只剩母親金氏、弟弟克昌了——一時家徒四壁,無所憑依。

芸年紀稍長後,女紅習得嫻熟,便為人做一些針線活。那時節,家裡的三口,都靠她十指操勞過活;甚至她還擔負弟弟克昌求學識字的費用,讓他學業完整,不致有缺。

一天,芸在書簏上翻到一冊《琵琶行》,因為能背誦,便一個字一個字對照認著,這才開始識了字。她做刺繡的閒暇時光,漸漸也通曉了吟詠詩詞,寫過“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這般句子。

我十三歲時,隨母親回家探親,見了她所作的詩,雖然感嘆她才思雋秀,私下裡卻怕她福澤不深。然而心意投注,不能釋懷,便告訴母親道:“若為兒擇妻子,則非淑姐不娶。”

母親也愛芸性子柔和,於是脫下金約指作為訂禮,和芸的母親商定親事,締了婚約:那是乾隆四十年七月十六日的事。

那年冬天,因為芸的堂姐嫁人,我又隨母親去她家觀禮。芸與我同歲,長我十個月,自幼姐弟相稱,所以我仍然稱呼她淑姐。當時只見到滿室鮮衣華服,唯獨芸通體素淡,只鞋子是新的。看那鞋子,繡制精巧,問過,知道是她自己做的,才領會到她蕙質蘭心,不只在筆墨上。

她削肩膀長脖頸,瘦不露骨,眉彎目秀,顧盼之間,神采飛揚,唯有兩齒微微露出,算是相貌上面,略微美中不足之處。情態纏綿,讓人神消。

我問她要了詩稿來讀,有的詩僅一聯,有的僅三四句,多是零散、未能成篇的。問她緣故,她笑答:“沒有老師指點,就寫出來這般;只希望遇到能當老師的知己,把這些句子推敲補完了。”我給那些詩一併題了籤道“錦囊佳句”,那是當年唐朝早逝詩人李賀的典故,當時如此,是戲筆,揣著開玩笑的心思,卻不知道她後來夭壽的命運,已經在此伏下了。

當夜送親戚到城外,回來時已經三更。我肚子餓,想找吃的。老婢女給我棗脯吃,我嫌太甜了,芸便暗地裡牽我的袖子。我跟她到房間裡,見她藏著暖粥和小菜呢。我欣然舉箸,正待吃時,忽然聽見芸的堂兄玉衡嚷嚷:“淑妹快來!”

芸急忙關門,應道:“我累了!要睡了!”玉衡已經擠將進來,見我正要吃粥,便笑睨著芸說:“剛才我要粥,你說吃完了;卻藏粥在這裡,專門招待你夫婿嗎?”芸窘迫至極,奪門躲走了。這一來一去,惹得全家鬨笑。我也負氣,拉著老僕人先回去了。

自從吃粥被嘲弄後,我再去芸家裡,她便都躲起來。我知道,她這是怕人笑話。

到乾隆四十五年,正月二十二日,我倆成婚之日,我看芸的身材,依然瘦怯怯的一如往昔。揭了頭巾,兩人相視嫣然。喝罷合巹酒後,兩人並肩吃飯。我在桌案下,暗暗握她的手腕,只感暖尖滑膩,胸中不覺怦怦心跳。

她說自己已經吃了幾年齋了。我暗暗計算她開始吃齋的時候,恰好是我當年出水痘的日子,便明白她所以吃齋,全是為我祈福。於是笑對她道:“如今我肌膚光鮮,沒被水痘怎麼著,姐姐可以從此開戒了嗎?”芸眼藏笑意,點了點頭。

二十四日,我姐姐要出嫁,又二十三日是國忌,不能奏樂,所以我們成婚是在二十二日。芸出堂應付宴會招呼客人,我在房裡和幾個伴娘們划拳。我輸得太多,喝酒多少,自己都不記得了。只記得醒過來時,芸已在梳理晨妝了。當日親朋好友絡繹不絕,等上了燈才開宴,很累人。

二十四日子時,我作為大舅子送嫁,回來時已經燈殘人靜了。我悄然進房間,隨嫁婆娘在床下打盹兒;芸卸了妝,還沒躺下,點著銀燭,低垂粉頸,不知道看什麼書如此入神。我於是撫她的肩道:“姐姐連日辛苦,為什麼還孜孜不倦呢?”

芸忙回頭站起說:“剛正想睡,開書櫥見了這本書,不覺讀著,就忘了倦意了。《西廂記》我聞名已久,今天才算得見,確實不愧才子之名,只這描寫,未免有些尖酸刻薄了。”

我笑道:“也只有才子,筆墨才能尖酸刻薄。”

隨嫁婆娘在旁催我們睡覺,我便讓她關門先走,自己和芸並肩調笑,彷彿密友重逢。伸手探她的心口,也是怦然不止,於是俯到她耳邊問:“姐姐的心跳,怎麼如此,像舂米似的?”芸回眸微笑。我只覺一縷情絲搖人魂魄,便將芸擁入帷帳,纏綿憐愛,不知東方之既白。

芸做了新娘子後,起初很是沉默寡言,一整天都不見她動氣。跟她說話,微笑而已。侍奉長輩很尊敬,對待下人很溫和,井井有條,並無缺失。

每天她見著日頭上窗,就披衣急起,好像有人在呼促她似的。我笑道:“如今又不能跟當日吃粥時相比了,怎麼還急匆匆怕人嘲笑呢?”芸說:“以前藏粥招待夫君你,傳為話柄。今天倒也不是怕嘲笑,是怕公婆說新娘懶惰嘛。”我雖然追戀臥榻,卻也覺得她這麼端正,真體現了她好品德,於是也隨她一併早起。從此我們耳鬢廝磨,形影不離,愛戀之情,無法用語言形容。

然而歡娛的時光總是易過,轉眼間新婚足月了。當時我父親稼夫公在會稽郡當幕僚,專門負責接待。他推薦我到武林的趙省齋先生門下學習。趙先生授課循循善誘,我今天還能握筆寫文章,都是拜他所賜。我之前歸家完婚時,原是跟趙先生說好了,婚後還要隨侍回館,繼續學業的。接到先生催我回館的信後,心情很是悵然,怕芸會難過墮淚。而芸反而強顏歡笑,勸勉我出發,代我整理行裝。

當晚,她只是神色略微有些異常罷了。

臨行前,芸輕聲道:“出門在外,沒人照顧你,此去自己小心在意!”登船解纜出發時,正是桃李爭妍的時節,而我則心緒恍惚,彷彿林鳥失群,天地變色。到了書館後,我父親便渡江東去了。

我在書館待了三個月,覺得像過了十年般漫長。芸雖然時時有書信寄來,總是規規矩矩,只問平安與否、道家裡甚好勿念——多是些勉勵的話語,我也都回些浮淡套話,心裡很是怏怏。每當竹院裡起風、盈窗芭蕉托起月輪的時節,對景思人,不免夢魂顛倒。

趙先生得知了情由,便給我父親寫信告知,又出了十道文題給我,讓我暫且回家。我歡喜得很,簡直像邊疆衛戍將士得了赦令放歸故鄉似的。等上了回家的船,反而急切了,只覺得船上那會兒工夫,熬得真是度日如年。

等我到了家中,去母親處問過安,回自己房間,芸站起相迎,我倆執手相看,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彷彿兩人的魂魄,恍恍然化為煙霧,耳中豁然響了一聲,都感覺不到自己了。

那時是六月光景,內室裡炎熱蒸燻,幸而我們住在滄浪亭愛蓮居西側,板橋旁有個臨水小軒,名叫“我取”,取之於孟子“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簷前有一株老樹,綠陰濃密,覆在窗上,連人帶軒裡那掛的畫都是綠的。隔岸遊人往來不絕。這是我父親稼夫公垂簾開宴招待客人的所在。我稟明瞭母親,帶芸來此處消夏。

因為暑熱,芸便停了女紅,終日只伴著我研習書卷、談論古史、品月評花。芸不擅長喝酒,強勸她,也不過能飲三杯,我就教她“射覆”這種行酒令的法子,於是夫妻飲酒作樂。我自以為人世間的歡樂,無過於此了。

有一天,芸問我道:“各種古文,尊奉哪家的文章才是呢?”

我道:“《戰國策》《莊子》,取他們的輕靈明快;匡衡、劉向的文字,取他們的風雅雄健;司馬遷與班固,取他們的博大;韓愈取其渾然;柳宗元取其峭拔;歐陽修的文章取其逸宕;三蘇父子的文章取其思辨;其他如賈誼、董仲舒的策論對答,庾信和徐陵的駢體,陸贄的奏議,可取之處不能全然舉盡,只看各人的慧心領會啦。”

芸便說:“古文機要,全在見識高卓、氣派雄渾,女子學了,恐怕難以掌握呢。唯有詩這方面的學問,我稍有些領悟。”

我問:“唐以詩歌選拔士子,而詩歌的宗匠,必推李白和杜甫。卿喜歡師法哪一位呢?”

芸發議論道:“杜甫的詩錘鍊精純,李白的詩瀟灑落拓。與其學杜甫的森嚴,不如學李白的活潑。”

我問:“杜工部是詩家的大成,學詩的人大多師法效仿於他,你獨喜歡李白,為什麼呢?”

芸說:“格律韻轍嚴謹、詞語主旨老成,誠然是杜甫獨一無二,但李白的詩宛如《莊子》所說姑射山上餐風飲露的仙子,有一種落花流水的趣味,令人喜歡。並非是說杜甫不如李白,只是妾身私心裡,師法杜甫的心比較淺,愛李白的心更深些。”

我笑道:“開始時可沒料到,陳淑珍是李白李青蓮的知己啊!”

芸笑道:“我詩歌的啟蒙始自白居易先生,時常感懷,從未遺忘過。”

我問:“為什麼這麼說呢?”

芸道:“白居易不就是作《琵琶行》那位嗎?”

我笑道:“好奇怪啊!李太白是知己,白居易是你啟蒙老師,我又恰好字三白,是你的夫婿。卿你與‘白’這個字,怎麼如此有緣呢?”

芸笑道:“跟白字有緣,將來怕就要白字連篇啦。”

我們一起大笑。

我說:“卿既然懂詩,也當知道賦的取捨好壞了。”

芸道:“《楚辭》是賦的始祖,妾身學識淺,很費解。就漢朝晉代的人裡頭,格調高妙語言精練的,似乎覺得以司馬相如為最。”

我開玩笑道:“當日卓文君跟著司馬相如私奔了,或者不因為他的琴曲《鳳求凰》,而在於這點了?”於是又彼此大笑。

我性格爽直,落拓不羈。芸卻有些像迂腐的儒生,拘泥多禮。偶爾我為她披衣,或整理袖子,她必然連聲道“得罪”;有時彼此遞巾給扇,她必起身來接。我一開始很煩這點,道:“卿想以禮數來綁縛我嗎?有道是‘禮多必詐’。”

芸兩頰發紅,道:“恭敬而有禮,怎麼反而說我詐呢?”

我說:“恭敬在於心,不在於虛文浮禮。”

芸道:“至親莫如父母,我們可以對父母內心恭敬,外在卻表現得放肆狂浪嗎?”

我聽她有理,只好說:“前頭我說的話,開玩笑呢。”

芸說:“世間各類反目的事,大多因開玩笑而起,以後不要冤枉妾身了,真讓人鬱悶死呢!”我於是挽她入懷,撫慰她,芸這才破顏而笑。

從此之後,“豈敢”、“得罪”,竟然成了我們夫妻間常用的口頭禪了。夫妻互相敬愛,二十有三年,如梁鴻孟光舉案齊眉,時間越久,感情越密。

我倆在家,偶爾暗室裡相逢,或者窄路上遇到,必然互相握手問:“去哪兒?”

開始還私心惴惴,像怕被人看見似的不好意思。實際上起居坐臥總在一起,開始還有些避人,久而久之習慣了,便不以為意。芸偶爾與人坐著聊天,見我來了,必然站起,偏挪身子,我就靠著坐她身邊,彼此也不覺得這樣有什麼。開始還有些不好意思,繼而就成了自然而然了。

我便奇怪:有些老年夫婦,把彼此當仇人看待,不知是為什麼?還有人說:不這樣爭爭吵吵,怎麼能白頭到老呢?如今想想,當真是這樣吧?

那年七夕節,芸設擺了香燭瓜果,和我一同在“我取軒”裡頭拜織女。我鐫刻了兩枚“願生生世世為夫婦”的印章,自己拿了陽文印,芸拿了陰文印,作為往來書信蓋章之用。當夜月色甚佳,俯視河水中,波光如白練,我倆持輕羅小扇,並坐在水窗邊,仰頭看飛雲過天,變幻萬端。

芸道:“宇宙之大,共享著這一個月亮。不知道今天這世上,是否也有別家夫妻,有如我倆這樣的感情興致麼?”

我道:“納涼賞月的人,到處都有。如果是品評談論雲霞、在深閨幽閣裡詩情畫意、兩心相許的夫妻,也一定不少。但如你我夫妻兩個,只在一起誠心看月觀雲的,怕就沒什麼了。”不久,蠟燭燃盡,月亮西沉,我倆撤了瓜果,回去睡了。

七月十五日,俗稱鬼節,芸備了小酌用的酒菜,預備對月暢飲。當夜忽然陰雲密佈,芸愁著臉祝禱道:“如果妾身能與郎君白頭偕老,就讓月輪出來吧!”我也覺得不高興。

只見到隔岸螢火蟲光芒,明滅萬點,在柳堤蓼渚之間,密密流動如織。我只好與芸聯句來排遣鬱悶情懷,聯了兩韻後,開始不按規矩來,東拉西扯,隨口亂說。

芸笑得流淚,倒進我懷裡,說話都不成聲了。我嗅到她鬢邊茉莉花,濃香撲鼻,於是拍她的背,想岔些話題來開解她,便道:“古人認為茉莉形狀色彩如同明珠,拿來助妝壓鬢正好;卻不知道這花一定會沾染油頭粉面之氣,你戴著,這茉莉沾染了油粉,香得更可愛了,我們供的佛手,都該退避三舍啦。”

芸於是停住笑說道:“佛手是香中的君子,香味幽淡,只在有意無意之間;茉莉是香中的小人,所以須得借人的勢頭,香味也像脅肩諂笑似的不正經。”

我問:“那卿為何戴著茉莉花,遠離君子、親近小人呢?”

芸道:“我笑你這樣的君子,卻愛我這樣的小人呢。”

正說話間,已到三更天了,漸漸望見風掃雲開,月亮湧出雲海來,我倆大喜。倚窗對飲,還沒喝到三杯酒,忽然聽見橋下鬨然一聲,像是有人掉進河裡了。我伏在視窗看,水波明亮一如鏡子,什麼都沒有,只聽見河灘有鴨子急奔的聲響。我知道滄浪亭畔,向來有淹死的水鬼,怕芸膽怯,沒敢說。

芸道:“呀!這聲音,怎麼來的?”不禁全身發抖。我們急忙關了窗,帶著酒回了房間,燈光熹微,細弱如豆粒,羅帳低垂,杯弓蛇影,驚魂未定。滅了燈進帳睡下時,芸已經驚得寒熱發作了。我也跟著生病,一起臥床二十來天。真所謂樂極生悲。細想來,這也是我倆無法白頭偕老的壞兆頭。

到了中秋節,我的病痊癒了。想著跟芸新婚半年,還從沒去過隔壁的滄浪亭呢,便先讓老僕人去跟守亭的人說,當夜別放閒人進去。到天將晚時,我陪著芸和自家小妹,由一個老僕婦、一個婢女扶著,老僕人做前導,我們過了石橋,進門向東轉,沿著曲徑進去。望見疊石成山、林木蔥翠,亭子在土山頂上。

我們循著臺階到亭心,極目四望,可以看見周圍數里遠近,但見炊煙四起,晚霞燦爛。隔岸那叫作“近山林”的所在,是大憲行臺宴集的地方,當時正誼書院還沒開辦呢。我們拿一條毯子鋪在亭子中,大家環環圍繞席地而坐,守亭人烹了茶端來給我們。過了一會兒,一輪明月上了林梢,漸漸覺得風生袖底,月亮映到波心,心間的俗世雜念爽然消釋。

芸道:“今天這趟遊玩真是快樂!如果駕一葉扁舟,往來於滄浪亭下,不是更快活麼!”那時已到上燈時節,我憶起七月十五夜的驚嚇,心有餘悸,於是大家互相扶著,下了亭子,回家去了。吳地的風俗,八月十五夜,婦女們不管是大門小戶,都要出門,結伴遊玩,有個名目,叫“走月亮”。滄浪亭幽雅清曠,於是反而沒其他人來了,樂得清淨。

我父親稼夫公喜歡認義子,因此我的異姓兄弟有二十六人之多。我母親也有九個義女,九個裡頭,王二姑、俞六姑與芸最和睦交好。王二姑憨厚愛喝酒,俞六姑豪爽很健談。每次大家碰頭,她們必然把我請出門外,然後三位婦人家自己聊天,這都是俞六姑的計策。

我笑道:“等妹子你嫁人後,我當邀請妹夫來,跟我一住十天。”

俞六姑道:“那我也來,與嫂子睡一起,不是很妙嗎?”

芸與王二姑聽我們鬥嘴,只在一旁微笑。

當時因為忙著為我弟弟啟堂娶媳婦,家裡遷居到了飲馬橋的倉米巷。房子雖然寬敞,卻不復滄浪亭的幽雅了。

我母親生日請人來演戲,芸初看覺得奇觀,我父親卻素來不忌諱,點演了《慘別》等悲劇,老伶人表演得很是鮮活,觀者都不由動情。我窺看女眷們的簾子,發現芸忽然起身離去,入內之後,許久不出來,便也進房間去探視,俞六姑、王二姑二位,也相繼跟來。

進了房,只見芸一個人託著腮,獨坐在鏡窗旁,我問她:“怎麼這麼不快活?”

芸道:“看劇原本用以陶冶情操,今天的戲,只徒然讓人斷腸罷了。”

俞六姑和王二姑都笑她,我道:“這卻是你用情至深的所在呢。”

俞六姑問:“嫂子難道要一整晚在這裡,獨個兒坐著嗎?”芸說:“等有可看的戲,我再出去吧。”王二姑聽了,先出去,請我母親點了《刺梁》《後索》這些不那麼慘然的戲,勸芸出去看,芸這才高興起來。

我堂伯父素存公過世得早,沒有後嗣,我父親把我過繼給堂伯父那一房,來延續他們家的香火。素存公的墓在西跨塘福壽山祖墳旁,每年春天,我必然帶著芸一起去祭拜掃墓。王二姑聽說那附近有“戈園”這處勝地,便要求跟我們一同前往。

掃墓時,芸看見地下亂雜的小石頭上有青苔紋,斑駁好看,便指給我瞧,道:“用這個疊盆景假山,比起宣州白石,更有古韻風致呢。”

我說:“像這般的石頭,恐怕難以多得。”

王二姑說:“嫂子當真喜歡這個?我來拾就是。”便向守墳人借了個麻袋,點著步子去拾。

每撿到一塊,我說“好”,即收進袋子;我說“否”,便丟掉。沒一會兒,王二姑粉汗盈盈,拽著袋子回來道:“再撿便沒力氣啦。”

芸邊揀邊玩笑說:“我聽說收穫山果,必須借重猴子,果然啊!”王二姑聽她這話,便撮起十指,來呵芸的癢。

我趕忙攔住,回頭說芸:“人家勞碌,你自清閒,還說這種話,也不怪妹妹要生氣。”

歸途之中,我們去遊“戈園”,正當春日,只見百花稚綠嬌紅,爭妍競媚。

王二姑素來憨直,看見花便折採,芸便嚷:“既沒有花瓶來養它們,又不簪戴在頭上,折那麼多花做什麼呢?”

王二姑道:“花又不知痛癢,有啥呀?”

我笑道:“將來罰你嫁給麻子臉大鬍子的郎君,為你折的這些花洩憤。”

王二姑氣得怒瞪著我,將採得的花扔在地上,拿蓮鉤小足撥入池裡,說:“幹嗎欺負我到這地步嘛!”芸笑著開解過,這才罷了。

芸剛嫁進門那段時間很是沉默寡言,喜歡聽我發表議論。我引逗她說話,就像用纖草撥弄蟋蟀,漸漸地,她也肯發些議論了。芸每天用餐,必吃茶泡飯,喜歡配薺滷腐乳,吳地俗稱此物叫“臭腐乳”,又喜歡吃蝦滷瓜。

這兩樣東西,我生平最討厭了,於是跟她開玩笑道:“狗沒有胃,卻喜歡吃糞便,是因為它不知道何謂髒臭;蜣螂團糞球而化為蟬,是因為它們想修行高飛。你吃這臭東西,算是狗呢還是蟬呢?”

芸說:“腐乳的好處是便宜,而且下粥下飯兩便,我小時候吃慣了,如今嫁到郎君家裡,已經像是蜣螂化蟬,算得飛昇高舉了,猶且愛吃這個,是因為不敢忘了本來出身;至於滷瓜的味道,還真是嫁到這裡,才初次嚐到呢。”

我問:“依你這麼說,我家算是狗洞嗎?”

芸窘住了,但也只好強作解釋:“糞便這東西,各家人家都有,區別只在各家吃與不吃罷了。然而郎君你喜歡吃蒜,我也勉強吃一些,也是隨你喜歡。妾身不敢勉強你吃腐乳,滷瓜這個,您倒可以按著鼻子略嘗一嘗,嚥進去就知其美味了。這就像古代齊國無鹽鍾離春,容貌醜,可是品德美好啊。”

我笑道:“你這是設了陷阱,讓我做狗嗎?”

芸道:“按郎君這麼說,我做狗都很久了,就委屈郎君,試著嚐嚐吧。”便用筷子夾起滷瓜,強塞進我嘴裡。我掩著鼻子咀嚼,覺得脆生生似乎還挺好吃,放開鼻子再嚼,居然覺得很是美味,從此也開始愛吃滷瓜了。(真香)

芸愛用麻油加少許白糖拌腐乳吃,也很鮮美;拿滷瓜搗爛用來拌腐乳,起名叫“雙鮮醬”,味道異樣美好。我說:“這些東西,開始討厭,後來卻愛上吃了,想來真是不可理解啊。”芸道:“這好比情之所鍾,雖然人家醜,你還是不嫌棄了。”

我弟弟啟堂的媳婦,是王虛舟先生的孫女。給她下催妝禮時,家裡缺了珠花,芸便拿出她當初所受彩禮裡頭的珠花,呈給我母親。

婢女僕婦在旁,為芸覺得可惜,芸便道:“凡身為女人,已經算純陰之體;珍珠更是純陰的精華,我用來做首飾,克了所有的陽氣,也不好。既然如此,有什麼珍貴的呢?”

反倒是破書殘畫這些,芸卻極為珍惜。家裡的書,凡是殘缺不全的,芸便蒐集整齊,分門別類,彙集訂製成帙,起名叫“繼簡殘編”。破損的字畫,芸必然找出舊紙來粘補成幅,有破缺的地方,請我補全好,然後捲起,就叫作“棄餘集賞”。她在女紅刺繡、主持家務的閒暇,每天這樣忙碌於舊書畫中,不厭煩倦。

芸在破笥爛卷裡頭,偶爾獲得片紙隻字還值得一看的,便如得了異寶一般。我家舊鄰居馮老太太,知道她這個習慣後,便時常收些亂書卷來賣給她。

芸的癖好既與我相同,而且能察言觀色、推敲眉目,所以我一舉一動,對她使個眼色,她便心領神會,無不辦得頭頭是道。

我曾說:“可惜你是女子,性格又安順,如果能化女為男,我和你一起訪拜名山、搜探勝地,遨遊天下,不亦快哉!”

芸說:“這有什麼難的?等我兩鬢斑白之後,雖不能和你遠遊五嶽,但近地如虎阜、靈巖,南到西湖,北到平山,都可以一起去遊玩啊。”

我說:“怕的是你兩鬢斑白的時候,步履艱難,走不動啦。”

芸道:“今生如果不能,那麼就約定來世吧。”

我道:“來世你做男人,我便做女子來跟隨。”

芸道:“到得來世,可不能糊里糊塗忘了今生這些事,來世才有趣味呢。”

我笑道:“我們少年時,一頓粥的事兒,到如今都說不完,如果到來世,我倆還不忘了今生的事,等我們喝合巹酒的花燭之夜,細細談前生來世的事,更耗時候了,連合眼睡覺的時間都沒啦。”

芸道:“世間傳說,月下老人專門司掌人間婚姻的事,今生的夫婦之緣已經承他牽合了,來世姻緣也必須仰仗神力。我們何不畫一幅月老像來祭祀呢?”

當時有苕溪的戚柳堤先生,名字叫遵,善於畫人物。我們請他畫了一幅月老像:月老一手挽紅絲,一手持杖,上頭掛著姻緣簿,童顏鶴髮,在非煙非霧之中賓士。這幅畫算是戚先生得意之作了,我朋友石琢堂還在畫首題了讚語。畫到了手,我們便拿來懸在內室,每逢朔日望日,夫婦二人必然焚香拜禱,祈求來世有緣。後來因為家庭多有變故,此畫失了蹤,也不知道最後落在誰家了。所謂“他生未卜此生休”,兩人痴情起來,果然會讓神靈注意到嗎?

搬到倉米巷後,我給芸的臥樓起名叫“賓香閣”,乃是取“芸”的香意,與“相敬如賓”之故。新居所院窄牆高,毫無可取之處。後面有廂樓,通往藏書所在。開窗正對著陸家的廢園,只看見荒涼景象。因此故居滄浪亭畔的風景,時不時切觸到芸的心緒。

我家有老僕婦,住在金母橋東、埂巷北邊。她家繞屋都種著菜,編起籬笆,就當是門了,門外有約一畝大的池子。花光樹影,錯雜在籬笆邊上。這地方是元末張士誠王府的廢址。屋西邊,瓦礫堆成土山,登上去可以遠眺風景,地曠人稀,頗有野趣。

僕婦偶爾說起,芸聽得神往不已,對我說:“自從離開滄浪亭,夢魂時常縈繞。妾身知道很難回去,想想其次的選擇,也就是老僕婦她們家裡吧?”

我說:“連日來秋老虎炎熱灼人,正思謀著得一個清涼地方,來躲這暑熱的漫長白天。你如果願意去,我先看定了她家哪裡能住,便揹著被子鋪蓋去,盤桓一個月,怎樣?”

芸道:“就怕堂上公婆不許。”我說:“我來請示好了。”

第二天,我們到了那地方,見屋子只有兩間,前後隔成四段,紙窗竹榻,挺有幽靜趣味。老僕婦知道了我的意思,欣然讓出她的臥室,四壁糊上白紙,頓時覺得房間風貌改觀。於是我跟母親稟過後,帶著芸一起來住。

鄰居只有老夫婦二人,灌溉菜園為生,知道我夫婦在這裡避暑,先來拜鄰居,還釣了池裡的魚、摘了園裡的蔬菜當禮物。我們想付錢,他們不受,芸便給他們繡了鞋子作為回禮,老夫妻才肯接。

那會兒才七月天(農曆),綠蔭濃重,池水上風吹來,蟬鳴聲盈滿耳朵。鄰居老人又幫著製作魚竿,我與芸在柳蔭深處釣魚。日落時,我們登上土山,看晚霞夕照,隨意聯句吟詩,就誦出了諸如“獸雲吞落日,弓月彈流星”這樣的句子。

不一會兒,天色晚了,月印在池水中,蟲鳴聲四起,我們把竹榻擺在籬笆下,老僕婦告道:酒已溫好,飯已煮熟,我們便就著月光對飲,喝到微醺再吃飯。沐浴完了,便穿涼鞋持芭蕉扇,或坐或臥,聽鄰居老人談論因果報應的事兒。更鼓敲了三更,我們回去睡下,通體清涼,幾乎不覺得自己身居在城市裡了。

我還請鄰居老人買了菊花,在籬笆邊種植了個遍。

九月花開了,我又和芸住了十日。我母親也欣然來看花,對著菊花吃著螃蟹,賞玩了一整天。芸喜道:“以後哪年,當與郎君在這裡造個房子,繞著屋買十畝菜園,招來僕人僕婦種植瓜果蔬菜,來供給日常家用。郎君畫畫,我來刺繡,當作品詩飲酒的資費。這樣布衣菜飯,終生快樂,不必計劃去遠遊他處啦。”我對這想法深為讚許。

如今我倒有了做這些事的餘地,可是芸這唯一知己已經離世,豈不值得感嘆麼?

離我家中差不多一里地的醋庫巷,有個洞庭君祠,俗稱水仙廟。這祠迴廊曲折,有多處園林亭臺。每逢神誕節日,各姓氏族裡,各自認領一落,懸掛一樣套式的玻璃燈,玻璃燈中間設寶座,旁邊列上花瓶几案,插花陳設,按佈置華麗程度來分勝負。白天的活動就是演戲,入夜各燈就有參差高下之分了。在瓶花之間插了蠟燭,起名叫“花照”。花色明豔,光影流離,寶鼎中暗香浮動,璀璨彷彿龍宮裡開起了夜宴。管事的人們,或吹奏笙簫,歡歌唱鬧,或是煮了茗茶,圍聚清談。看熱鬧的人密集如螞蟻,屋簷下只得都設了欄杆,以作界限。

我被眾位朋友邀請去插花布置,因此得了機緣,躬逢盛會。回家跟芸大事渲染,稱讚了一番。芸道:“可惜妾身不是男子,去不了啊。”

我說:“戴我的冠,穿我的衣裳,也是化女為男的法子呀。”

於是芸把髻改為辮子,添掃蛾眉;戴上我的帽子,微露鬢角,尚可以掩飾;讓芸穿上我的衣裳,發現長了一寸半,於是在衣服腰間打了折,縫好,外頭披上馬褂。

芸問:“腳下可怎麼辦呢?”

我說:“市坊間有賣蝴蝶鞋,大小腳都可以穿,買起來也極容易,且早晚可以當拖鞋用,不是挺好嗎?”芸欣然開懷。

到晚餐後,我倆裝扮完了,她效法男子模樣,拱手闊步大半天。芸忽然變卦道:“我不去啦,被人認出來就很不方便,被公婆聽說了又不好。”

我慫恿道:“廟裡管事的,誰不認識我?就算認出來了,也不過笑一笑罷了。我母親現在九妹夫家裡,我們悄悄去,悄悄來,他們怎麼會知道呢?”芸對鏡子照照自己的男子模樣,忍不住大笑。

我強挽著她,悄然而出,直去水仙廟。在廟裡遍處遊玩過,沒人認出她是女子。也有人問我是誰,我便答說“是我表弟”,於是人家拱拱手施個禮罷了。

最後到一個地方,有少婦小姑娘坐在寶座後面,卻是姓楊的管事人家中眷屬。芸忽然想擠過去打招呼,身子一側,不覺按了一個少婦的肩膀。

旁邊有老婢女大怒,站起來喝道:“哪裡來的狂生,做這樣的不法勾當!”

我正要措辭掩飾,芸看見情勢不好,便脫了帽子、踮起腳尖給人看,道:“我也是女子啊!”

對面看了,先是愕然,隨即轉怒為歡,笑了起來,便留芸坐下,請吃喝茶點,待會完了,又叫了肩輿來,命抬著芸,好生回家去。

吳江的錢師竹先生病故了,我父親寫信回來,命我前去弔唁。芸私下裡跟我商量:“去吳江必然經過太湖。我想一起去,見見太湖,也開一開眼界。”

我說:“我正愁悶於獨行孤單,有你陪伴著去,自然是好,但沒有什麼託詞藉口啊。”

芸說:“就託詞說我要回孃家。到時候,郎君先登船,我隨後便到。”

我說:“倘若如此,歸途時就泊船在萬年橋下,與你等月亮出來一起乘涼,也算是續上了滄浪亭賞月的風流事。”

時值六月十八日。那天早上天氣涼爽,我帶一個僕人先到胥江渡口,上了船等了會兒,果然芸坐著肩輿便來了。船伕解了纜繩,船出虎嘯橋,漸漸見到風帆沙鳥,水天一色。

芸道:“啊,這就是太湖了!今日得見天地寬廣,真是不虛此生!想許多閨中女子,一輩子都未必見得到呢!”閒話沒幾句,只見風吹搖岸邊柳樹,船已經抵達吳江了。

我下船登岸,去錢府上拜奠完錢先生,回到岸邊,見船上沒人,急忙詢問船伕,船伕指道:“先生沒見長橋柳陰下,觀看魚鷹捕魚的那位嗎?”原來芸已經與船家姑娘一起上了岸。我走到芸身後,看芸猶且粉汗盈盈,倚著船家女在出神。

我拍她的肩,道:“汗溼透羅衫啦!”

芸回頭道:“我怕錢家有人到船邊來,看見了我,所以上岸暫且避一避。夫君怎麼回來這麼快?”

我笑答道:“回來捕捉逃船的人啊!”

於是我們互相挽著手,上船返航,到萬年橋下,太陽尚未落山。我們開了所有船窗,只覺清風徐徐而來,持絹扇,披羅衫,剖開西瓜,吃了解暑氣。不多一會兒,晚霞映照,橋被染紅,夕霧籠罩,柳樹幽暗,星辰將起,滿江都是漁船燈火。我命僕人去船艄,與船伕一起喝酒。船家姑娘叫素雲,與我喝過酒,人不俗氣,就招來與芸一起坐著。船頭不掌燈火,等月亮起來,我們便暢快飲酒,用“射覆”行酒令。

素雲雙目閃閃,聽了良久,說:“酒令我還挺懂的,從沒聽說過這個,教教我吧?”芸就想打個比方跟她解釋,素雲聽了,終究還是茫然不解。

我笑道:“女老師且先停,我用一句話做譬喻,你立刻便懂了。”

芸問:“夫君如何譬喻?”

我道:“鶴善於舞蹈,卻不能耕地;牛善於耕地,而不能舞蹈。事物各自的天性如此,老師卻是反過來教她。她本就不懂比方,你這莫不是白費功夫?”

素雲笑著捶我的肩道:“你罵我嗎?”

芸於是出令道:“只許動口,不許動手,違者罰喝一大觥酒!”

素雲酒量豪猛,就滿斟了一觥酒,一飲而盡。

我說:“動手也只許摸索,不準捶人。”

芸笑著挽住素雲,推到我懷裡,道:“請夫君隨意摸索暢懷。”

我笑道:“你不懂了,摸索得在有意無意之間,抱住了狂摸,那是鄉下田舍郎的所作所為啊。”

當時她們二女所簪的茉莉花,被酒氣所蒸,雜以粉汗油香,芳香馥郁,直透鼻端。

我開玩笑道:“小人的臭味充滿船頭,令人噁心呢。”

素雲不禁握拳,接連捶我道:“誰教你伸著鼻子狂嗅呢?”

芸便道:“違令啦,罰喝兩大觥酒!”

素雲道:“他又罵我是小人,不該捶他嗎?”

芸道:“他所謂的小人,也是有典故的。請先喝完了酒,我來告訴你。”

素雲連著飲盡兩觥酒,芸便將在滄浪亭舊居乘涼的事兒,連帶我們說茉莉香是香中小人的典故,說給了素雲聽。

素雲道:“倘若如此,真是錯怪了呀,應當再罰一杯。”於是又幹了一觥酒。

芸道:“久聞素娘你善於唱歌,我們有機會聽一聽你的曼妙歌音嗎?”

素雲就以象牙筷敲著小碟打拍子,唱了起來。芸於是欣然暢飲,不覺酩酊醉了,於是先乘肩輿回家去了。我又與素雲飲茶聊天,多說了一會兒,踩著月光回了家。

當時我寄居在朋友魯半舫家的蕭爽樓中。幾天後,魯夫人聽岔了訊息,私下裡告訴芸道:“聽說前天,你夫婿帶著兩個歌伎,在萬年橋下船中飲酒,你知道嗎?”

芸道:“有這事啊,其中一個歌伎就是我!”

於是把一起出遊的始末,詳細告訴了一遍,魯夫人大笑釋然。

乾隆五十九年七月,我從粵東回來,同伴中有一位帶回侍妾的,叫徐秀峰,是我的表妹婿。他大誇自己新娶的妾如何美麗,邀請了芸去看。

過了幾天,芸對秀峰說:“美自然是美的,韻味卻不見長。”

秀峰問:“如果你夫郎納妾,必然納一個又美又有韻味的嗎?”

芸道:“那是當然。”從此她為這事掛了心,痴心幫我物色美妾,可也沒什麼錢辦這事兒。

當時有個浙江妓女叫作溫冷香的,寓居在蘇州,有詠柳絮四首律詩,傳得吳地沸沸揚揚。好事的人大多寫了唱和,來和這四首律詩。我朋友吳江的張閒憨,素來欣賞溫冷香,於是帶了她的柳絮詩來,請我幫他寫和詩。芸不喜歡這個人,沒怎麼搭理,我卻技癢難忍,於是寫了和詩,中間有“觸我春愁偏婉轉,撩他離緒更纏綿”這般句子,芸看了擊節叫好,很是欣賞。

下一年,秋天八月五日,我母親正預備帶芸一起遊虎丘,張閒憨忽然上門,說:“我也打算遊虎丘去,今天特意邀請你,做我的探花使者。”

我於是稟請了母親,先行一步,相約之後在虎丘半塘見面。閒憨就拉我一起到溫冷香的寓所。冷香已經是半老徐娘的年紀,她有個女兒,名叫憨園,還不到十六歲,亭亭玉立,倒真當得起“一泓秋水照人寒”這樣的形容。接待談吐之間,顯得頗知文墨,有些學識。她另有個妹妹文園,年紀尚小。

我這時候並沒什麼想法,只是得陪張閒憨他們一起遊船,想這情景,不是我這樣貧寒讀書人能承當的。到了這境地,私心忐忑,於是勉強酬答一番,私下裡對閒憨說:“我是個窮讀書人,你用佳人尤物來調戲我嗎?”

閒憨笑道:“非也。今天有朋友邀請了憨園,中間朋友被尊客拉走了,我於是轉邀請你,不要煩惱啦。”我這才釋然。

到了半塘,我們和母親所坐的船相遇,我讓憨園過船去拜見我母親。芸與憨園相見,歡喜得如同舊識。兩人攜手登山,遊覽名勝,芸特別喜歡千頃雲的高曠,坐著觀賞了許久。回到了野芳濱,大家暢飲,很是歡喜,於是兩船相併停泊著。

等解纜繩了,芸對我道:“你陪張先生,留憨園陪妾身,可以嗎?”我答應了。

返航到都亭橋,這才分船道別,到家時已經三更了。

芸道:“今日才得見美麗又有韻味的女子啊。我剛才已約了憨園,明日過來看我,我當為郎君你辦這事。”

我大驚道:“這樣的女子,不是金屋豪廈,那是養不起的。窮光蛋怎麼敢生這樣的妄想呢?何況我們伉儷,正在情深意篤的時候,何必在外頭求妾?”

芸笑道:“是我自己喜歡她,你就先等著吧。”

次日中午,憨園果然到我家來。芸殷勤接待,飲宴的時候,以猜枚數為酒令:贏了吟詩,輸了喝酒。到酒席完了,芸也沒有一句拉攏的話。

等憨園回去了,芸道:“我剛才又與她密約了,十八日,她來家裡,與我結為姊妹,夫君你最好備好牲牢祭拜之物等著。”並笑著指手臂上的翡翠釧道:“等你看見此釧上了憨園的手,事情就成了。方才我已暗示過,只是還沒和她交心。”我就姑且由她去了。

十八日那天大雨,憨園居然真的冒雨而來,與芸進了房間良久,才挽著手出來。憨園出來見我時,略有羞澀的神情,因為翡翠釧已在她臂上了。

她們二人焚香結盟為姐妹後,便打算再接著喝酒。恰好憨園已預定了去石湖遊玩,便先告辭走了。

芸欣然對我道:“麗人已經得著了,夫君怎麼謝我這個媒人呢?”

我問其詳細究竟,芸答:“先前這麼秘密,是怕憨園有其他意中人。後來探問過了,確實沒有,就問她:‘妹妹知道今天我什麼意思嗎?’憨園道:‘承蒙夫人抬舉,真如蓬蒿倚上了玉樹。但我母親希望我嫁入豪門,這事我怕難以自主,希望彼此慢慢思謀吧。’我脫釧戴上她手臂時,又對她說:‘玉的寶貴處是堅實,且有團圓不斷的意思。妹妹試戴著,就當是個好兆頭。’憨園道:‘聚散離合的權柄,總在夫人您把握呀。’由此看來,憨園的心已經得了。比較為難的倒是溫冷香那邊,我當再想辦法。”

我笑道:“你要效法李漁李笠翁的《憐香伴》嗎?”芸道:“正是。”自此我們沒一天不談憨園。

後來憨園還是被豪門奪去了,親事未能成功。而芸最後,竟也因此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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