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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113年的歷史和她106歲的樣子
- 由 一樹楸花 發表于 垂釣
- 2023-02-07
恥字行楷怎麼寫
它,113年。
她,106歲。
我第一次見到一位百歲老人,生於1913年,今年虛歲106歲。你不會以為她真的百歲有餘,或者說,人過了耋耄之年,其實已經分不清年齡的界限。我是說她的臉,微寬,一點沒有明顯的面板鬆弛後的清瘦,那寬闊的白皙的臉上,竟也沒有爬滿許多深色的斑,光滑的,只象徵性的落了點歲月的痕跡。
邱玉是,106歲了。這位從民國走來的女子,夾著一副帶框眼睛,抿開嘴笑起來,那樣儒雅,溫秀。
1。
她住在新德堂厝,一座位於泉州永春縣城,佔地3000多平米的閩南古民居。那麼闊綽 ,主體建築62間房,主廳挑高六米,曾擺下100桌宴席,無需安放到房間內,外面也看不到一絲痕跡。
新德,是這座建於1905年古厝的名字,也是馬來西亞一家至今仍在使用的商號,取名新德順。大概140年前,一位叫鄭奕雨的十幾歲少年帶著弟弟,被貧窮逼迫,從永春渡海遠洋,從鴉片館的跑腿,到肩挑商販,最後建立了石油、香菸專營商號,從此發跡。
衣錦還鄉,30年朝夕修築,留下了一個世紀的“新德”。
邱玉是,是嫁來“新德堂”的媳婦。未為人婦前,她也遠洋過。13歲懷抱弟弟,跟自己的父親到馬來西亞幫人繪電影海報。
“一天(賺)60馬幣。”
邱阿太看完我寫在兒童畫板上問題,思緒滋溜得很快,立刻想起起她的父親。
她說:“我們幫人畫油畫,電影海報的油畫,父親畫,我上色,特別大要掛在車上,遊街,大家都誇獎的。有時要通宵趕畫,(因為)我和父親,兼著兩家電影院,畫他們的油畫……”
邱阿太聽力不好,需要將問題寫給她看。她樂於講起100年前的事情,重複著重複著,聲音有點高亢。
邱阿太17歲就從馬來西亞回來,嫁人。嫁到新德堂,嫁給鄭奕雨的第四個兒子。豐厚的嫁妝從頭至腳,金銀首飾一式兩套,春夏秋冬衣服,一次性配齊130套。
那時候的鄭家,已是相當氣派。這座大厝也差不多接近完工,每一根柱子,每一片黑瓦,都顯露著留待萬古千秋的志氣。
三進雙護厝,雙燕尾脊屋頂,迄今幾乎完好的黑色屋瓦。它橫向跨越50多米,從高處望下,如四方盒子一般,蜿蜒起伏、錯落有致,卻也稜角分明。據說得益於永春未經歷過戰亂,才使之儲存如此完整。
“這兩根廊口柱必須在同一棵原木上擷取,取義同根生。”“單根是有多高?”“4。8米,直徑36公分。”“那豈不是,那棵母樹,得有近10米。”“這就是大家規制。村裡的老人都知道,廊口這兩根必須取自同一根母樹。廳堂內的頂樑柱,條件允許的話,也必須由同一棵原木加工而成。”
鄭奕雨的後代鄭老先生讓我抬頭看,被挑高的廳堂,最高一對中粱達到了6米。
“這不是一座一蹴而就的房子。”
曾任教於福州大學的鄭老先生,2015年對祖輩留下的這座大厝做過仔細測量,留下一份詳細的記錄,也因此唯他對“新德堂”最熟悉。
他指著大廳埕的廳口過丁石,那塊長近6米的花崗岩,是由36人從南安抬了半個月抬來的,原件重達2。5噸。祖輩兄弟二人,當時為一邊照顧南洋生意,一邊督促這裡的工程,在那30多年裡,只能輪流回國。
鄭奕雨生於貧窮,卻一心想為後人植一棵大樹,樹下可傳芳的美德。當年的“新德堂”裡,一定有許多故事,我只零星聽到一點。
2。
邱阿太有兩個婆婆,是鄭奕雨的兩位太太。他們說,這座宅子裡最大的福氣,便是和睦。妻妾的和睦,婆媳的和睦,子孫父輩間的和睦。曾經人口最多時,已經數不出多少戶,但每到週末,20多個孩子,撒歡地在穿堂迴廊裡奔跑,整片黑屋瓦想要被掀翻了一樣。
所有人同在一口鍋裡吃飯。家裡什麼都是大的,鍋是大的,盤是大的,醃鹹菜的盎是大的。
有一年家裡出了天花,致死率極高的一種烈性傳染病,邱阿太的婆婆染上了,家裡的許多人也都染上了。手腳嘴眼全起了泡,體無完膚。
“沒人敢照顧她的婆婆,連她的女兒也不敢到房間裡去,是我媽媽每天早起,接露水回來,清理化膿的傷口,吃不下飯了,就撬開的嘴,喂枇杷水進去。”邱阿太的女兒鄭女士以前聽母親說過這段。
後來,邱阿太的婆婆竟奇蹟般地活了下來,家裡其他人也都挺過了天花大劫。婆婆感念兒媳,便去附近廟裡燒香許願。有天回來,大家見她額頭滲出一大塊血汙,著急地問:“你這是怎麼了呀?”
婆婆答:“是我兒媳重新給了我這命啊,我要去保佑她長命百歲,健康長壽。”磕破額頭謝兒媳的事,很快傳遍村裡。所有人都知道,這婆婆後來,越發疼愛兒媳了。
後來他們還說,邱阿太竟真的一直延年益壽嘞。
這座大厝當真是養人啊。他們說,大厝裡還有一位2014年去世的百歲老人,享年104歲,是邱玉是的二嫂,也是鄭家的媳婦。300多人的家族裡,90歲以上的老人,一共7人;80~89歲的,也有30人。女人長壽者多。
當年鄭奕雨還健在時,“新德堂”裡供著一位食客,幫看家裡風水,孩子們都管叫他“德化先生”,70多歲,德化人,留著長白鬍須,拄著柺杖。據說,這位“德化先生”曾對“新德堂”預言過“三多”:讀書人多,長壽人多,外出的人多。
不知有幾巧合,卻難免令這座大厝,多出了幾分神秘。
“其實我媽媽的身體從年輕時候起,不算好,一直有心臟方面的問題。但她89歲了還跟我們去千島湖玩,自己爬到山頂上。現在腿腳感官都算好的,就是聽力不行而已。”今年70有餘的鄭女士挽起袖子,說起話來,刮啦啦的嗓門,至少也要年輕個20歲的樣子。
她們家四個孩子,幾乎都由母親邱玉是一人帶大。三個兒子都是大學生,女兒也讀到了高中。那時候的華僑大家族,但凡有點作為的男人大都會被派往南洋做事業,邱玉是丈夫也是如此,四五年才從南洋回來一趟。
有人勸他,在南洋再建個家吧,他沒同意。“我爸爸覺得,母親在家已經非常辛苦了,一家大小還靠著他養呢。‘我必須養家’,他這麼說。所以,爸爸的錢幾乎都寄了回來。”
3。
若放在新時代裡來談,那時候的女人在這大厝裡其實是不自由的。邱玉是念過書,是蹭著男人的私塾躲在外面偷學的,她喜愛看小說,也是藏在公公沒發現的地方。
鄭奕雨只要一走出大門口,原來蹲在門埕前幹活的女人,都要嚇得越往下蹲到菜田裡。女人不許讀書,不許大聲喧譁,見客來,都不得無禮上廳堂。在他建立的家規家訓裡,幾乎是全套的中國道德標準:“仁義禮智信,忠孝廉悌忍”。
他是一個古時老生,卻凜凜一身正派。
自回鄉立宅以後,鄭奕雨堅持每年過年都要給村子裡的人包紅包,還曾因紅包分配不均,被扣以賄賂汙名,被關進監獄好多年。在大厝迂迴的雕樑畫棟上,抬眼轉眉間,都是他讓刻進去的家訓——“講信修睦”“明禮知恥”“慎言端品”“遠行自通登高自卑”“立敬自長立愛自親”。
1948年,感慨三弟先逝,他讓宗親作證,提前寫下遺訓:“……田坵必有田埂,才能適合播種耕作(無規矩不成方圓之意);凡山川必有溝谷,方便灌溉讓世人盡得其利……東西雖然分了,思想上仍要合作,先哲有言,以父母之心為心,則天下無不都是兄弟;以祖宗之心為心,則天下無不親如同宗同族。”
“我記得他走的那天,穿著一身白色長衫,他總喜歡穿長衫,長輩讓我們族裡每個人都要上去給他扣一個釦子, 或捋一捋衣服,以示敬送行。”鄭女士一直記得這一幕。
我們隨著鄭家人,一遍一遍地走在這62間房的古大厝裡,爬木梯到槍樓,部分槍口已被填上;從國外帶回來的手風琴、大時鐘和著灰塵靜靜地躺在閣樓裡,一款芥末黃的木箱子,不知被誰搬了出來,色彩鮮亮,毛筆黑字寫著那戶父親和兒子的名字。
珊瑚紅色的地板,是從南洋運回來的水泥,混著泉州本地的紅土珠粉面,刷出了紅磚一樣的質感,110多年了,依然紅彤彤鮮豔豔,毫無褪色,也無龜裂。夏天睡在地面上,還會涼得需要蓋張毯子。
窗欞、斗拱、橫樑,金漆木雕,鐫花刻鳥。走廊橫樑抬頭即可見,木刻有字,除了家訓名言,還刻有四季迴環詩,篆隸行楷,皆有。
《夏日》一詩:
涼風動水碧荷香,長日夏涼風動水;水動風涼夏日長,香荷碧水動風涼。
《冬景》一詩:
紅爐透炭炙寒風,炭炙寒風御隆冬;冬隆御風寒炙炭,風寒炙炭透爐紅。
邱阿太也給我們列書單,《大學》《中庸》《孟子》《論語》她都讀過。除了讀書,便最愛做女紅。心靈手巧,四季衣服都能自己做,也給長輩先生孩子做。親戚家的海軍服往前一放,照著樣翻新一件出來。快100歲了,還能穿針引線。
她的心,如此嫻靜,一直微笑著。那微笑裡,不知藏了多少人間往事。
從繁華到寂落,終於都會過去,終於並不毫無痕跡。那雕樑畫棟的迴環詩,那凜然正氣的家訓,將繼續告訴人來人往的人,一個繁華世界角落裡,被留下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