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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者譯世界|翻譯家黃燦然談翻譯:成為優秀譯者的十個條件

  • 由 策馬翻譯 發表于 垂釣
  • 2022-12-27
簡介也許你會說,那你一年中多寫些報紙文章和偶爾做一兩次商業翻譯,不就行了

如何找到靠譜譯者

黃燦然:著名詩人、翻譯家。1963年生於福建泉州,1978年移居香港,1988年畢業於廣州暨南大學,現為香港《大公報》國際新聞翻譯。曾任《紅土詩抄》主編、《聲音》詩刊主編和《傾向》雜誌詩歌編輯。譯有《時代的喧囂——曼德爾施塔姆散文選》《卡瓦菲斯詩集》《里爾克詩選》《聶魯達詩選》等。

僅僅熱愛翻譯是不夠的。翻譯是一種綜合能力。作為年輕初學者,這直接反映在你的理解力上。你現在才二十多歲,即使是讀漢語或漢譯的理論著作或論述,以至詩歌或散文,可能也還有理解障礙,這是因為你還沒有較高深的概括能力和抽象能力。概括能力和抽象能力是與生活經驗和閱讀經驗分不開的,甚至影響你的判斷力。假如一個出色譯本是這樣一種概括和抽象的產物,而你讀不懂,你就有可能歸咎於翻譯不好。相反地,你也有可能把一個譯得不大準確卻似乎好懂的譯本,當成好譯本。在漢語或漢譯裡,你覺得似懂非懂的,一個老練讀者看來,卻是明白的。你把似懂非懂的東西譯成似懂非懂的東西,在你看來沒問題,但有經驗的人一看就是誤譯。這也解釋了一個現象,其他領域都有神童或早熟的天才,翻譯領域裡沒有。一個譯者三十五歲能出版一部自己後來不汗顏的翻譯作品,已算是個幸運兒。我自己就不是這樣的幸運兒。

雖然你的閱歷和理解力會增加,但不見得就能因此而自動在十年後以至二十年後變成一個具有高度理解力的出色譯者。有不少譬如二十年前就做詩歌翻譯的人,翻譯質量原本就低,二十年後其外語水平幾乎從未提高過,數量卻不斷增加。而他們都不自知。這是一個我至今百思不得其解的怪現象:自己外語水平低而不知道自己外語水平低,或裝作不知道,因而不知道需要去提高。一個勉強的類比是,在文學創作中,很多人水平奇低,卻一輩子樂此不疲。對這樣的熱愛或熱情,我是持嚴重保留態度的。有鑑於此,我想給你一個建議:要自強不息,不斷改善和提高自己的外語水平。但又鑑於翻譯是一種綜合能力,因此我提出以下十點,作為你全面提高自己的翻譯水平的指標。

1。大量閱讀漢語著作

現在你也熱愛創作,因此,這應該不是問題。尤其是,隨著年齡增長,你的閱讀量將會大增。

2。大量閱讀漢譯著作

一般來說,熱愛創作的人也熱愛漢譯著作,因此,這也不是問題,尤其是隨著你創作力提高,你對漢譯著作的胃口也將提高。

3。 大量閱讀英語文章和著作

這是最關鍵的:既是你避免僅僅成為熱情的譯者的重要一步,也是你將來可能成為優秀的譯者的重要一步。如果你平時有閱讀中文報刊、著作和中譯本的習慣,那你也必須培養閱讀同類英文報刊、著作和英譯本的習慣。英語的難度,最終不在詞彙或生字上,因為意義都在上下文中。否則,就無法解釋為什麼所有詞彙和生字你都徹底查過了,甚至都能把那段文章和那個句子背下來了,可仍然不明白。讀英語作品就像移民,你必須越出你原來的舒適區。你在英語讀物的世界中,最初是人地生疏,無所適從,也不知所謂,無比自卑,無比沮喪。但你會適應並奮發圖強——不過如同移民,你別寄望很快適應,可能需要三五年,十年八年。不要緊,那地方最終會成為你的新舒適區。有一天,當你發現自己竟然忘了前幾天看過的某篇文章裡提到的某件事,到底是從漢語文章還是英語文章中看到的,你就算大功告成了。那麼,如何開始呢?這很簡單也很困難:不求甚解地讀,似懂非懂地讀。如同讀中文:請問,你讀了這麼多母語文章和著作,能自如地寫中文,可你一年查過多少詞典?我不是說你要完全放棄查英語或英漢詞典,但既然你喜歡做翻譯,那你就可以透過每天做一定數量的翻譯來查詞典和學習生字,翻譯之外的英語作品閱讀,則應完全不查詞典或每小時查不超過譬如說十個、五個、三個、二個、一個生字,視乎你的實際需要而定。

4。翻譯評論

這也是同樣重要的一步:雖然你喜歡寫詩譯詩,但你最好暫時不要譯詩,或只偶爾譯詩,而把大部分時間用來翻譯評論。為什麼翻譯評論?因為評論最能考驗你的概括能力和抽象能力,另外評論也是現當代最新鮮、活潑和多樣的文體。你的英語水平達到什麼程度,你譯詩時可以矇混過關,但譯評論時就無可逃避。這不是說別人來監視你或挑剔你,而是說你自己知道這些文章雖然理解起來困難卻本應是清楚明白或被假設是清楚明白的,如果你不懂,就是真不懂,而不是像詩歌那樣含混。如果別人替你校對,含混處一指出來你就豁然開朗。當你可以無礙地讀一篇評論文章,又能基本上無誤地把它譯成中文,那你就具有相當的理解力和翻譯技巧,這個時候再來譯詩,就事半功倍。你也就會發現,詩歌其實並不像一般人以為的那樣含混。

你曾問我為什麼不多譯些詩,而譯那麼多文論。你似乎暗示說,太可惜了,不多譯些詩。但我正是把翻譯文論來作為翻譯詩歌的穩固基地。我譯文論,是為了增強英語理解力和漢語表達力,補充能量,更新自己,隔幾年譯一兩位詩人或譯幾批詩。由於帶著新的視域,新的能量,新的感受力、理解力和表達力,譯出的詩歌品質才會有所進步和提高,以及有所不同。另外,我確實非常喜歡文論這種體裁,它最能夠把我對現代漢語的直覺表達出來。我還希望我的譯文能給有這種共同直覺的讀者提供營養和支援,而他們可能已經是或將會是現代漢語寫作的活躍參與者和生力軍。

5。選擇力和判斷力

現在我們談談第五個條件,就是選擇力和判斷力。這是你將來能否成為一位優秀譯者的關鍵。太多有興趣於詩歌翻譯的人,都喜歡拿些名家的譯作來比較,或拿現有參差不齊的譯作來比較,然後給出自己的見解,也就是判斷,或提供自己的改善版。但是在別人譯作的基礎上判斷文字好壞,實際上與判斷原著的好壞沒有差別,而判斷標準無外乎中學教師批改作文式的趣味,以及僅限於文學小圈子的審美。他們把大部分心思用在遣詞造句上,結果往往是,他們提供的譯文都看上去四平八穩,實際上毫無鋒芒、力量、細微差別。這還不包括他們根據別人的理解來理解,而根據別人的理解來理解是害處極大的,例如失去獨立的個人感受力及其新鮮感,被誤譯所誤導等等。靠自己獨特和獨立的感受來譯,相當於寫文章提出獨特和獨立的見解,而拿自己的譯作來與名家譯作比較,或修改名家的譯作,則相當於寫文章討論別人獨特和獨立的見解,雖然樣樣周到,但畢竟缺乏原創性。當我們獨立閱讀一首詩並有深刻感受的時候,我們已經接受了一股靈氣,如同在創作上當我們對事物有深刻感受的時候我們也是接受了一股靈氣。翻譯這首詩時,雖然我們還要做很多其他功夫,包括查字典,但我們主要是努力把那股靈氣表達出來,如同創作時把那股靈氣表達出來。而比較或修改名家名譯,就如同面對一首原創的好詩,在還沒有接受到那股靈氣的情況下就對它評頭論足。

我不是否定名家譯作的價值,相反,應重視名家譯作的成果,但不應把我們自己不成熟的實踐參與進去——那怕自己是成熟的,也不應參與進去。把自己的實踐拿來跟名家比較,由於我們每個人都有唯我論的傾向,這樣當你敢拿出來,尤其是如今網路暢通,隨便都能發表出來,變成公開的,這便等於是肯定自己。還有比這妄自尊大的嗎?妄自尊大還不算什麼,但還有比這更有損於自己的精進的嗎?而譯作如同寫作,當你敢於拿自己的東西出來跟名家比較,那意味著無論你的譯作多麼糟糕,都會有人欣賞的。我們都看過太多平庸的作者,平庸了整整一生,而且還成群結隊,這是為什麼呢,因為同一層次的平庸作者和讀者太多了,他們都巴望著更多平庸之作供他們消耗。重視而不比較,專注於深入感受和體會各名家的譯作。比如說某外國詩人有三個譯本,你就專心把每個譯本都讀了,甚至不深讀也不要緊。如果他們都是優秀譯本的話,你也許會先傾向於喜歡其中一個。但是任何譯本,哪怕是整體上高水準的,也會有一些低水平的發揮。而低水準的,也會有個別的高水平發揮,即使不是高水平,也會因為譯者某些語言取向與你暗合而為你所擊賞。這意味著,你要當一個真正忘我的讀者,而不是作為一個譯者或未來譯者而閱讀。當你判斷時,你也是作為一個忘我的讀者而不是參與者,這樣便具備了獨特感受和獨立觀點。你作為譯者的修養,便是從這裡開始的。相反,拿自己的東西去跟名家比較,或修改名家的譯作,往往只會誘發虛榮心。

但你如何真正地開始翻譯呢?我認為最重要的是自己去發現未被譯過的外國作者或被譯過但未引起足夠重視的作者。這就要求你以廣泛閱讀原著作為基礎,而且同樣是首先作為一個忘我的讀者。當你讀到好東西時,你便有了想譯介過來的衝動,這個時候,便是你身上那個潛在的譯者現身的時候了。這也是你在前四個條件的基礎上行使判斷力的時候。如果沒有良好的判斷,你同樣有可能是一個雖然熱情卻平庸的讀者。而一個優秀的譯者,首先應當是一個優秀的中文讀者,其次(或更準確地說,同時)應當是一個優秀的外文讀者,即是說,你要透過大量閱讀,包括參照自己成為一個優秀中文讀者的經驗,逐漸把自己培養成一個優秀的外文讀者,能夠看標題就略知文章水平,讀文章第一段就能進一步從其語氣或文字功夫判斷其好壞,如果是好的,再讀該作者另兩三篇文章即能知道這是偶然佳作或這位作者是整體地高水準的作者。當然,讀詩不這麼容易分辨,參照系統更復雜,有時還得靠偶然因素或運氣,如同我們讀當代漢語詩人或漢譯外國詩人那樣。當你外文讀得多了,見識廣了,還可以回過來影響和提高你作為一個優秀中文讀者的判斷力。

6。翻譯體

第六個條件,不一定是真理,卻針對一個普遍現象。年輕的翻譯初學者,十之八九——也許還不止——是調動自己的資源來翻譯,這看上去似乎沒錯。問題是你的資源根本就是有限的,而假如你翻譯一位大師,你如何用你有限的資源來翻譯呢,當然是讓大師來模仿你。結果可想而知。這便涉及到翻譯的文體的問題。就這個例子而言,你應先模仿翻譯體,進而模仿大師。所謂翻譯體,是傾向於比較直譯的文體,不少高水準譯文,尤其是文論和理論、社科著作,都是這個傾向的。報刊文章的翻譯,也是這個傾向的。你在這個時候發揮你自己的個性,很容易捉襟見肘。倒不如多譯些文章,翻譯過程中儘量把每一個基本語言單位都譯出來,句法結構也儘可能抄過來,但又要保持現代漢語適當的流暢性。我們一般的翻譯概念是原著→譯入語(即母語)。我這個概念則是原著→翻譯體←母語。當然,這裡的母語,並不是全部漢語資源,而僅僅是你個人十分有限的漢語資源。你把原著的資源移入翻譯體,也把你的母語資源移入翻譯體。由於你同時是一位正在從事母語文學創作或有意朝這個方向努力的作者,因此譯入翻譯體就對你更有利了。簡言之,如果你譯入翻譯體,你將放棄你自己原來某些風格上的偏愛和取向,而經過翻譯體的磨練,你將擴大你的母語創作能力,包括句法、文字和意象的組織力和表達力。在具備相當豐富的經驗之後,你的翻譯體能力會反過來擴大你的母語判斷力和領悟力。達到更高境界時,可同時以翻譯體來佔有原著和母語,也即偏重翻譯體,兼顧原著和母語的特色;也可偏重母語和翻譯體,兼顧原著特色;又可偏重原著和翻譯體,兼顧母語特色——最後一種也是較歐化的選擇。幸運的話,你也許還能同時兼融三者,去到一個“語出自然”的境界,即是說,隨心所欲沒有章法卻自成一家。

我之所以提出譯入翻譯體這個概念,是因為我看到太多人,包括你,把原著譯入自己有限的母語和有限的趣味,結果是自己雖然已陸陸續續從事三五年或十年八年的翻譯和創作,卻兩方面都沒有進展,基本上語言、措詞和文體、風格都在原地打轉,也就是繞著自己的趣味打轉。另一個不利傾向是,永遠使用同一個語調,那也基本上是你自己的語調。也就是說,自己的創作與自己的翻譯基本上沒有界線。而一位原作者無論是什麼樣的風格和文體,晦澀或簡潔,只要譯入翻譯體,以及只要譯者理解力過關的話,其水平都不會差到那裡去的,即是說,可讀性都是相當高的,至少不會太低。

簡言之,應透過譯文來改變自己,而不是用狹小的自己來改變譯文。

但你會問,有沒有更好的選擇,難道翻譯體似乎成了唯一可能的選擇?有的。還有更好的選擇,那是大作家式的翻譯家。這是一個最有可能成為偉大翻譯家的選擇。也即,在前幾個條件的紮實基礎上,譯者把自己培養成如同一位傑出作家,甚至也有傑出作家的種種怪癖。這種譯者,是真正的翻譯家,自己不創作,但性格和修養都完全是大作家型的,並把所有作家修養都灌輸到翻譯家身上。像英國的阿瑟·韋利,本身是一位比詩人還詩人的詩人,但不寫詩,好像除了很早的時候寫過幾首。中國詩在當今世界上的地位主要是由他奠定的,白居易聞名世界也主要是他的功勞。日本文學的翻譯,他也是大宗師。就中國而言,傅雷也是一位作家型的翻譯家,你檢查傅雷的言行,樣樣都像個獨立不群的作家。他也像韋利一樣,把作家的個性都發揮在翻譯作品中。

但這樣的作家型,而且是大作家型的翻譯家可遇不可求。我提出的模式則是可求也許還可遇,而且也最有利於漢譯整體水平的提高。

7。善查詞典和工具書

第七個條件是善查詞典和工具書。我發現很多年輕人英語水平本來就低,卻又愛偷懶,不查詞典,或不善查詞典。如果想弄通每一個句子結構和意義,就得耐心查詞典和耐心看例句。我不得不說,我翻譯第一篇文章和第一批詩時,配備的詞典就已經跟專業翻譯一樣齊全了。當我到報社上班做國際新聞翻譯員時,也就是我學了七八年英語時,我配備的主要詞典和工具書與報社的一模一樣,而且我有很多詞典還是報社沒有的。難道我竟有買詞典的天賦?不是。因為我笨。也因為我小心翼翼。我必須根據詞典的解釋和例句來研究我面前要翻譯的句子的意義。每一個翻譯的句子都要有根據——當然,自己覺得有根據的,未必就是真正的根據,即是說,自己覺得終於弄通的句子,未必就已經真正弄通,但至少自己當時知道哪裡沒弄通。每個姓名每個地名也都得有根據,每本書名和作者名也都得有根據。這樣,雖然僅僅是譯一篇文章和一批詩,便發現這本詞典缺那個姓名,那本詞典缺這個地名,這本詞典缺那個字的解釋,那本詞典缺這個字的例句。於是乎,詞典一本接一本地購置,有整整一個書架。

網際網路是一個龐大而方便的圖書館和工具系統。基本詞典,包括英漢詞典、人名、地名詞典、文學詞典、音樂詞典等等,依然必須繼續使用,在這個基礎上廣泛利用網上資料。但我發現很多電腦時代的年輕人,似乎也並不大懂得利用網際網路。舉個例子。最近有一位新認識的年輕人,想學譯詩,還拿了我也譯過的一首詩來譯,給我看。這位年輕人所據的原文,與我所據版本是一樣的。但譯詩中一個字有出入。這位年輕人利用的是網上資料。由於那本原著不在手頭,於是我上亞馬遜網站查原書,一看,原來是年輕人所據的網上資料,那個字拼錯了。一般網頁上的文章,都是不大可靠的,錯別字百出,如同中文網頁文章一樣。應以實體出版物為根據。如果有疑問,就查原刊物或原書,而原刊物和原書如果網上能查到(pdf版或掃瞄版),當然最方便快捷,如果查不到,要上圖書館查,或購買原著。這類情況,包括假如我們譯一篇從網上下載的文章,但有解不通之處,就得查文章原出處例如刊物或書本;以及假如文章引用另一篇文章或另一本書的文字,但解不通,也應查回引文的出處,因為文章作者可能在引用時出錯了——這方面的出錯率是頗高的,原因是作者對自己的文字可能很敏感,但對所引文字往往沒有耐心去細看。

可以說,就我譯一本書而言,如果沒有英漢詞典尤其是《英漢大詞典》和《牛津高階英漢雙解詞典》,我簡直寸步難行;同樣地,如果有英漢詞典而沒有龐大的網際網路作為工具書和資料庫,我也簡直寸步難行。即是說,兩者是互補的,缺一不可。如果你仍不懂得善用英漢詞典,那你的翻譯水平和理解力不會高到哪裡去;如果你還不懂得善於從網上查各種資料,那你的翻譯水平和解決問題的能力也同樣很低。同樣一篇文章一個句子,同樣一本詞典,別人能查到而你查不到,這代表什麼呢,除了技術和經驗外,最大的可能性是你太懶太沒耐性。而懶和沒耐性是翻譯的天敵。這個弱點不克服,就別提做翻譯了。為一個詞而把大詞典的整頁解釋和例句都看一遍,應視為最起碼的步驟。

8。校對

第八個條件是校對。這是耐性的最大考驗。太多人對自己的文章連多看一兩遍的耐性都沒有,何況是拿著原文和譯文極不方便極折磨人地一遍又一遍對照檢查。這也是成敗的關鍵:假如你理解力非常好,譬如說可以打一百分,但你沒有耐性做一遍遍的校對,那麼你的成績可能只有八十分,在別人看來也等於說你的理解力只有八十分。這首先對你就十分不公平,是你自己最不願意接受的,因為我們已假設,你的理解力是頂尖的。換一個畫面,如果我把這二十分錯誤具體化,變成兩百個錯誤的句子,並跟你說這些都是誤譯,要你重譯,你是有能力看出錯誤並改正過來的。哪怕我不把這些句子具體指出來,只跟你說這本書裡隱藏著二百個錯誤,你也有能力去找出來並糾正。但校對的困難在於,這二百個錯誤散佈在一本書的譯稿裡,你必須自己去發現並糾正過來。

現在我們談談必要之惡。既然你是年輕人,你必須練習,就像所有人都必須練習。我文章開頭說過,你受年齡限制,有些高度概括或抽象的東西即使是母語著作你也未必懂。即是說,如果你要有較好的理解力,那大概要到三十多歲。那意味著,你最初十年八年的譯文肯定會有不少錯漏的。我自己早期的譯文,偶然校對一兩篇,也有很多錯漏,現在各方面經驗較豐富了,尤其是理解力和校對的耐性都提高了,正開始抽空對舊譯進行修訂。傅雷早期的譯文,他自稱錯漏百出,後來都要推翻重譯;但也正是早期的教訓,促成他日後的嚴謹。因此,我想我們還是回到先譯文章這個建議。譯文章可擴大你的練習範圍,而且一篇文章有些錯漏,也不致太過損害性。所謂的損害性,我是說假如有一部重要作品,且有版權,你譯了,出版了,但錯漏多,豈不是把人家的作品毀了,而且別人重譯的機會也因版權問題而被你扼殺了。文章你還能隨著自己有空閒和隨著自己理解力、表達力的提高和改善而逐步修訂,現在網路方便,還能修訂後重新發表在自己的部落格上。這裡不妨再強調一下,傅雷有能力看出自己以前錯漏百出,是因為他自強不息,持續精進,提高自己的外語水平。有前車之鑑,他便學會謹小慎微地校對自己的譯作。這樣便進入良性迴圈,一個成熟的傅雷便嶄露頭角。

為了儘可能地減少錯誤和儘早磨練校對的耐性,不妨找個有經驗者替你校對若干篇。校出來之後,你就會有羞恥感。羞恥感愈嚴重愈好,因為這將激發你自己做校對的動力和鍛鍊你的耐性。校對有幾種。譯文初稿通讀一兩遍,做中文修改,碰到疑問時查回原文。然後進入原文與譯文對字遂句對照校對,多少遍也不嫌多,但至少要三遍。然後再通讀,同樣多少遍也不嫌多,但至少要五遍。最後是隻讀原文,如同通讀譯文那樣,遇到自己陌生的句子,或覺得與記憶中的譯文不同的句子,就查回譯文。然後再通讀譯文。在經過中文通讀、原文與譯文對照、原文通讀這些步驟之後,你對譯文的熟悉程度應可達到要是出版社編輯或校對員悄悄給你改一個字你也能覺察的程度。無論你在交稿前做了多少次校對和通讀,出版社的校樣都是最重要的,因為那基本上就是出書的格式,排版都基本上確定下來,字型適當,版面清晰,而且距你上次校讀時也已有一段時間了,可能是幾個星期或幾個月。這是你最清醒的時刻,可做非常多的修訂。我自己是儘可能把逐句對照校對,留待在出版社校樣上做,通常是讓出版社來回寄三次校樣。出版社的編輯和中文校對也會提供各種修改意見或疑點。如果編輯外文功底好,又肯認真逐句幫你校對,那是最好也是最幸運的。十年前我為臺灣商務印書館翻譯拉什迪的小說《羞恥》,就遇到一位非常認真的女編輯,逐句校對,找出很多錯誤和疑點。那時我還未深刻領會中英文逐句對照校對的重要性,而這次經驗像一次洗禮。

9。確保身體有充足營養

第九個條件是確保身體有充足營養,這個看似不相關,事實上是條件中的條件,是上述大多數條件能否充足具備的基礎。但營養我不能談到太多,因為一談便是養生和醫學知識,而每個人有不同體質和不同營養方向。我不能建議你吃什麼和不吃什麼。我只能告訴你,翻譯對腦力的消耗是非常大的,就還需要搬動大詞典而言,體力消耗也大。按我的估計,做翻譯時,營養需求會比平時提高一倍。就我自己而言,只要我一頓吃得差些,就提不起勁來做翻譯了,而是會很自然地聽聽音樂或看看網上英文報刊文章,而且即使聽音樂也是聽舒適的,報刊文章也是看輕鬆有趣的,一句話,不用腦的東西。在解讀和翻譯難句時,需要高度專注力和思考力;在遇到任何問題時,都需要高度的耐性;校對時更需要近於殘忍的耐性。而耐性跟營養有極大關係,如同克服壓力與營養有極大關係。另外,任何做翻譯的人,都會遭遇各種令人絕望的句子,有時是太複雜,有時是太抽象,有時是太跳躍,有時根本就看不懂,還有各種意想不到的障礙,這時候你會詛咒自己,你想嚎啕大哭,你想——你什麼都想,就是不想做這見鬼的翻譯。要克服這些絕望時刻,需要耐性,而沒有足夠的營養,就會身心疲乏。順便一提,遇到問題,思考最好不要超過十五分鐘,再多了頭腦會進入妄想,既不能最終解決問題又浪費精力。應暫時擱置,等自己放鬆了之後再重新思考。現在網際網路方便,遇到難字難句,可上網搜尋大量相似或相近的例句,根據其在上下文中的意思,來確定你遇到的難字難句的意思。這是用行動來解決問題,而不是純思考,因此花時間可以不限制。但也應有所節制。譬如說,花很多時間還解決不了,應暫時擱置。過一段時間之後,你搜尋方式和思路都可能已經改變了,另外網際網路資料日新月異,你可能有機會在第二回、第三回嘗試時把難題解決了。我有些難題,從初次遭遇,到最後解決,可能跨越幾個月甚至兩三年。遇到難題就像遇到情緒低落。想想看,你今天很煩惱,也不知道具體煩惱什麼,可能只是一件小事,但這件小事被你的情緒黑洞無限擴大了,被你的妄想誇張成一個混亂的宇宙。但過一兩天,你並沒有採取任何行動去解決它,但為什麼它消失了呢?翻譯時遇到問題思考不超過十五分鐘,就是為了避免被捲入此類思考黑洞。而你有沒有這等叫停的決斷力,也跟你的健康素質有很大的關係。簡言之,與營養有很大關係。

10。接受艱苦與清貧

第十個條件:接受艱苦與清貧。我想你是完全誤會了:你以為香港有良好的翻譯環境,因此我有比較寬裕的條件去從事文學翻譯,相對而言,大陸的惡劣環境使你無法從事嚴肅的文學翻譯。真相是,再沒有比香港更惡劣的翻譯環境了。香港是不能提的,香港可以說完全沒有文學翻譯,哪怕是通俗和流行的文學翻譯。這就是為什麼我只能為大陸和偶爾為臺灣的出版社翻譯。至於大陸翻譯環境惡劣,我想我比你還清楚,因為我就是直接的受害者之一。讓我做個比較,不但能見出大陸翻譯環境之惡劣,而且能反映我在香港從事文學翻譯的環境還要惡劣幾倍。只要我寫幾篇報紙文章,就能賺回翻譯一本書的稿費。如果我在香港從事商業翻譯或半商業翻譯,那我大概一星期就能賺一年為大陸翻譯一本書的報酬。十年前我因為買房子而需要還錢,曾接受過一次商業委約,兩個月賺十餘萬港元。按這個比例算,我得用約十二年時間翻譯十二、三本書,才能賺這樣兩個月商業翻譯的錢。

也許你會說,那你一年中多寫些報紙文章和偶爾做一兩次商業翻譯,不就行了。事實是,我從事嚴肅文學翻譯愈多,就愈是被往這個方向推,約稿就愈多。愈是不做商業或半商業翻譯,這類翻譯的機會也就減少,最終消失。而由於嚴肅文學翻譯愈做愈多,經驗愈來愈豐富,以及愈來愈認真,付出就愈來愈大。例如校對的經驗愈來愈豐富,就意味著用於校對的時間愈來愈多。結果,我不但不能做也不想做商業翻譯,而且在大多數情況下連寫報刊文章來補貼翻譯的時間也賠掉了。

但我並不抱怨這種惡劣環境,如同我不抱怨寫詩的惡劣條件。相反,我要說的是,如果你將來要從事文學翻譯,這是第一個起碼的心理準備。另一個起碼的心理準備也涉及到經濟問題,就是購買外文書籍。一方面是為你自己的廣泛閱讀而購買,另一方面是為你要翻譯的著作做準備而購買。就我而言,如果我是從英譯轉譯其他語言的詩歌,我就得購買各種英譯本和研究著作。有時候,這方面的花費超過出版社給的稿費。

結合充足的營養這個條件來談,那等於又要吃得好又要甘於清貧,似乎是一種悖論。但這不是悖論,這只不過意味著,你又更清貧了。你得在其他方面多節儉,為的是吃得好,好來做翻譯,翻譯來賠本。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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