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一部詞典三代情

民諺有云：“六月六，人曬衣裳龍曬袍。”小暑時節，曬曬衣物，整理書架，驅潮防黴，我又翻到了這本珍貴的《現代漢語詞典》，畢竟40多年的書了，封面已經斑駁，書脊開裂，內頁略泛黃但還算完整。這是父親留給我唯一剩下的書，比我還大一歲的書。

第一次見到它是在炎炎的夏日，父親照例把他的寶貝書籍從屋子裡搬出來曬太陽。那時我剛上小學，全家還住在醫院家屬區的舊瓦房，條件艱苦，沒有大書架，兩張舊書桌擺不下，於是木櫃子上、紙箱裡全都塞滿了書。房樑上經常會落下灰塵，石灰白牆和水泥地在梅雨季節經常會反潮，書摸起來總有些溼冷，可一捧起書來我的心卻立刻溫暖寧靜起來。

我們把書陸續搬出來，抖抖浮塵，散散潮氣。一年未見陽光的書們一見天日，漸漸舒展了筋骨，溫暖了身軀，頓生光澤。金庸先生十六開舊版的《射鵰英雄傳》帶著低調綠，老莊哲學孔孟之道泛著高貴藍，四大名著色彩紛呈摻雜其間，還有一些舊書信。父親有收藏舊書信的愛好，或許過往青春回憶都流轉在這些信箋中了吧。

突然眼前一亮，在這堆舊書中我發現了這本厚重樸實的《現代漢語詞典》。灰綠的硬板封面配著典雅的紫紅色書脊，書冠是“現代漢語詞典”的大寫拼音和漢字組合而成。封底版權頁印著：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編，商務印刷館出版，1978年12月第1版，1979年8月山東第8次印刷，印數100000冊。

輕翻書頁，一個個熟悉的、陌生的字跳入眼簾，有的音同字不同，有的字同音不同，還有的形同意不同。我興致勃勃地探索在漢字的迷宮裡，徜徉在知識的海洋中。

父親見我愛不釋手就讚歎道：“你發現寶貝啦，這部詞典編寫非常不容易，從1956年7月啟動到1960年印出‘試印本’，再到1973年修訂和1978年修訂出第一版，一部詞典搞了幾十年，漢字的發展離不開一代代語言學研究者嚴謹踏實堅持不懈的努力啊。”我問封面題字怎會簡繁相雜，父親解釋說這是由時任中國科學院院長郭沫若先生題寫的，他題字時漢字簡化尚在進行中，“漢”已經簡化，但還沒有實行偏旁類推簡化，所以“現、語、詞”用的還是繁體，“代、典”是傳承字，簡繁無別。

父親說：“我19歲就參加工作教書了，可惜那時還沒有字典和詞典這類專業工具書。這部詞典是前幾年才買的，你喜歡就送給你吧，它可是一本漢字通，咱們的漢字知識都在這裡面啦！”

我欣喜若狂，後來讀書時只要遇到生字難詞，不再求助大人，自己查詞典一一解決，甚至刨根問底查出各種相關的同類字詞詳加比較。於是，我家泛著燈光的書桌上經常趴著一個廢寢忘食查詞典的小姑娘，我一查就是老半天，被父親戲稱小“字迷”。

這本書就這樣從父親的手上傳到了我的手上，無論我走到哪裡都喜歡帶著它，一路從童年小鎮帶到了省城南京。

時光匆匆，歲月流轉，一晃幾十年過去了，父親已然不在，我亦有了兒女承歡膝下，常與他們流連書房。

女兒求我將這本《現代漢語詞典》贈送她，方便她以後溯本求源。我欣然應許，想起了曾經看到的一首七絕詩《漢字》——“魅環宇宙載風雲，力透萬年盡國魂。語潤民風真善美，文旋山海演紅塵。”是時候讓漢字之美和詞典之功繼續傳承下去了。

字裡重相逢，詞裡再傳情。父親的聲音言猶在耳，女兒的歡樂天真爛漫，一部詞典若蓮花吐蕊清香悠遠，讓我們一家三代人沐詞之恩，享愛之澤，源遠流長。

（作者：盧雲《人民週刊》2020年第2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