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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父親說這是最後一次,我信了,卻賠上了我的命

  • 由 朝暮故事 發表于 垂釣
  • 2022-10-24
簡介他感覺臉又開始發燙,身體裡有什麼東西躁動起來了

目光飄散是什麼意思

故事:父親說這是最後一次,我信了,卻賠上了我的命

故事:父親說這是最後一次,我信了,卻賠上了我的命

她感到胸口隱隱發痛。

她感到胸口隱隱發痛。

就在她努力讓呼吸平復下來時,

一股熱流像要從她身體裡掙脫出來一般,

她抓住身邊唯一伸手就能抓住的燈柱,

1

她擰開開關,煤氣灶呲呲地響,一股嗆鼻的味道散發出來。一分鐘後,她又把開關關掉。

“再幫我最後一次吧,真的是最後一次了…”

他躺在在那條從廢品場拖來的皮沙發上,耷拉著沉重的眼皮,望著她。殘留的迷狂從他瞳孔裡向外蔓延,像一條黑色的河流將她淹沒。她在他對面坐下來,冷淡厭惡地掃了他一眼,感到很疲憊。

那雙眼睛曾目睹她皺巴巴的小身軀從這個世界誕生,她的蹣跚學步,她將人生的第一個生日蛋糕上的蠟燭吹滅,還有她生命裡最重要的一個女人的離世。這雙眼睛現在望著她,血絲中夾雜的羞恥、愧疚還有陌生的疏離感讓她很厭倦。桌子上那支一次性注射器上折射出暗淡的光亮。以前這時候,她早就摔門而出,可是這次她卻顯得很冷靜。

“晴晴,虧了你呀。”他蜷縮在沙發上,吸著鼻子,很久之後才懶洋洋吐出幾個字。身體一直不停發抖。

“煤氣快用完了,打電話送一罐來。”

“我知道我對不起你……”他保持那個姿勢,沒有動,聲音有氣無力。“最後一次了,再幫幫爸爸吧?”

“你就只對不起我?你如果不把錢拿走,我媽還能多活一陣子。”她說完以後,眼睛立馬奪眶而出了。

“沒用的,手術成功率太低,何必浪費這十幾萬?”他臉上露出不耐煩的神色。

“你也沒資格提她!你離開我們常年不歸,在外面幹那些噁心的勾當的時候就已經死了。是她一直惦記著你!”她感到自己的聲音開始發顫。

“……”

從戒毒所回來後,他在一個工地當泥水工。她本以為噩夢就這樣結束了。三個月之後,他打電話向她求助的時候。她才知道他改不了他的醜陋的本性。她把他鎖在屋子裡,本以為可以就此跟他一刀兩斷。可在她聽到他砸東西、撞牆、哭著喊她名字的時候,她才明白為什麼母親到死都不肯離開他。她在骨子裡和她一樣軟弱。

她用力摩挲著手提包的邊緣,努力讓心情平復下來。

那不耐煩的神色漸漸消失,他有些神經質地笑起來,臉憔悴得有些猙獰。“是我錯了,我對不起你們母女。”沉默了一會,他突然吃力得撐起上半身,傾向她。“還疼嗎?”

她像觸了電一般把頭扭開。他蒼白得有些病態的右手停在半空。那半是虛偽半是真誠的笑容抽搐了,他痛苦地皺著眉,好像在努力地喚醒心底那一點點消失已久的父愛。“就再幫爸爸一次吧,啊?這點不夠啊…”

她看著這張臉,這個男人深愛過她。她記得她穿著新衣裳被他用粗壯的臂膀舉在空中旋轉的時候,整個世界在她眼前像萬花筒一樣聚散。他給她講都市的便利和美好。他們三個人在那盞鎢絲燈下面吃著熱鬧溫馨的年夜飯。她還看見有一次他穿著時髦的外套,頭髮梳得油光發亮,臉上全是面具式的笑容。還有他帶回家的兩個說話帶外地口音的“朋友”。在一次平淡乏味團圓飯後,她透過門縫看見她癱坐在地上,抱著他的腿,淚流滿面,泣不成聲。他手裡握著掃帚,臉漠然地迎向門縫裡她投過來的戰戰兢兢的目光。她不確定他是不是真的看見了她。有時候她想起來那種失焦,就覺得夢魘纏繞。

他離開了,一去六年,杳無音信。再次回來,他變得沉默寡言,消瘦不堪。但是她很高興,那種溫暖的笑容又回到臉上了。本以為一家團聚之後,生活可以重歸寧靜。可是半年之後,他又消失了,臨走前還帶走了她作為嫁妝的幾件舊首飾。

於是她成了她唯一的依靠。她在心裡笑她的傻,想伸手去抱住那具單薄的身體,可她的擁抱夠不住她龐大的孤獨和失落。這和多年後她在太平間裡抱住的那種單薄的孤獨感是不同的,前者是一種熟悉的溫熱,而後者是一種陌生的冰涼。

她去世之後,她恨他,可她始終無法棄他而去。她愛她母親,在某種程度上,她在替她母親繼續活在世上。她母親始終沒有忘掉這個人。當她墮落到出賣自己來滿足他貪婪的慾望的時候,她發現她並不很討厭這墮落本身。他毒癮越來越大。每當他發脾氣,砸東西,自殘,虐待她,她就會想起記憶裡的一幕幕場景。想起那個個子不高的農村女人。她憎惡母親那種卑微屈辱的姿態,憎惡她溫順的等待,也憎惡那個無能為力膽小軟弱自虐成性的自己。她覺得自己和母親越來越像。她看著這個男人的臉,怨恨、憤怒、恐懼、同情、絕望…淚水無聲滑落。控訴他的慾望伴著眼前模糊而滾燙的水分從身體裡蒸發了。她站起來,覺得一切語言甚至恨意都顯得多餘。她從包裡掏出一隻封好的紙袋,放在桌上,站起來,然後離開,感到釋然,最後一點留戀也消失殆盡。

她奔入黑暗的街道,壓抑了許久的情緒從喉嚨裡溢位來。這條靠近郊區的水泥路在午夜裡沉睡,路燈投在滿是泥汙的路面上。她迎著路燈映出的方向逃跑,腳步趔趄,意識混沌。沒有人打擾她,她覺得自己可以痛快淋漓地哭。可嗓子那似乎卡了一塊硬物。她聞到類似下水道的惡臭,胃裡又開始翻滾。她加快了步伐,穿行在這夜裡,希望儘快呼吸到新鮮的空氣,或者有一點明亮溫暖的光,可以讓她擺脫這壓抑的黑暗。她想起四眼,那個乾淨清爽的大男孩以及他讓她感到寧靜安全的擁抱。她需要他,又逃避他。她想起私下去醫院檢查的場景,她獨自掛號,然後抽血。和善的內科醫生帶些同情地跟她交待事項之後,她就全線潰敗,落荒而逃。

癌症對她來說是個全然陌生的概念,就在她還沒想好如何去面對殘破飄搖的家時就被捲入了命運的旋渦。她想起母親在最後的日子裡所遭受的苦難,感受到了母親的孤獨。母親還有她,而她呢?那個被毒品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可憐蟲嗎?她本來想把這一切告訴他,可現在沒有這個必要了。四眼算嗎?她想起四眼在她身體裡種下的生命,突然覺得悲哀。她對這段糊塗的關係做好了隨時了斷的打算。四眼也許什麼也算不上,她一無所有。她有些感激他,僅此而已。

她停下腳步立在一盞路燈下,撥出甜絲絲的氣流,潮冷的空氣被吸入了肺部。她感到胸口隱隱發痛。就在她努力讓呼吸平復下來時,一股熱流像要從她身體裡掙脫出來一般,她抓住身邊唯一伸手就能抓住的燈柱,噴出來一口甜腥腥東西。那些東西就散落在在骯髒的路面上,在昏暗的燈光下,如同怒放的花朵。短暫的耳鳴,急促的呼吸,疲憊的身體,擴散的恐懼。她抓出手提包裡的一隻小瓶子,吞下三顆白色藥片。

她靠著路燈蹲下來,在許許多個晝伏夜出的日子裡 ,今天的夜晚顯得格外漫長。

雨絲掛下來,穿過街燈投下來的光柱。燈光透過雨傘投下一片紅色的暗影,她隱沒在暗影下,穿著尖跟鞋、黑色的短裙和紅色一字肩上衣。路上的積水像一灘稀釋的血漿,粘稠而散發著腥臭味,漂亮的霓虹倒影在積水裡。風把冰涼的雨點刮到裸露的面板上,她把黑色的皮包往肩上提了提,左手抱著撐傘的右臂,仰起臉,頭髮任風吹亂。車子一輛輛飛馳而過,濺起的水潑在她蒼白瘦弱的小腿上。她安靜地站在路燈下,靠吸菸打發時間。

一輛停在馬路對面的藍色奇瑞慢慢地靠了過來,車輪軋在那灘積水裡。一個年輕人右手撐在副駕駛座位上,頭從車窗裡探出來,嘴裡嚼著檳榔,笑著打量她。

“去哪裡美女?”

她仰著頭。車輪軋過路面積水的聲音,服裝店傳出的音樂聲,雨傘下男男女女的談笑聲轟擊著她的耳膜。她把傘放下來,張開嘴微微嘆出一口氣,化入街市的霓虹。

“到底走不走呀?”年輕人顯得很不耐煩。

她低下頭,一條髮絲銜在嘴裡,目光直直地射在司機臉上,唇角掛著模糊的笑,眼睛像著了魔一般。後面狂躁的汽車喇叭越來越兇。司機看著暗影下這張笑意吟吟的臉,心裡莫名地微微發怵,一種屈辱感灌進了腦子裡。“撞了邪了!”車子開走了,留下刺鼻的尾氣。

2

她保持著一個勝利者高傲的笑容,把頭髮捋到耳後,從包裡拿出煙盒子來,裡面卻只剩下一支,過濾嘴上有咬過的印記。她想起來昨夜窗外那片死寂的夜色。

從九樓的窗戶可以看見幾裡外的公路,那條公路沿著河流延伸,繞開了學校,向西邊展開。學校就處在城市的郊區,而這個小區坐落在城市和郊區的邊緣,河的兩岸是正待開發的大規模荒地。過去兩個多月,他每天晚上騎車送她回來。她偶爾會拒絕一些電話,把他留在這裡過夜。

一個月前,她破天荒答應和他一起過週末。他們窩在房間,被窩裡兩人體溫帶來的舒適勝過了華燈初上的街市、眼花繚亂的小吃和那些美好卻不切實際的奢侈品。

第一次,她像一條快要融化的棉花糖黏在他身上,感受短暫而不真實的溫馨。他認真地給她講關於他的故事,關注她假酣的臉上所有細微的表情變化。兩個人都懶得爬起來去做飯,於是點外賣填飽肚子。他笑話她看的那些電視劇低能濫煽情,專門賺取像她這種簡單女孩子的廉價眼淚;她嘲諷他那入門級別的遊戲技術和上不來臺面的低劣廚藝。她喜歡把窗子桌面地板打掃得一塵不染,對毛巾衣物擺放的位置有著幾何般精準的要求。他就像一個調皮的孩子,故意在她未醒的時候把東西搞亂。每次他離開後,她耐心地花一兩個小時把他弄得亂七八糟屋子收拾乾淨。

現在,在這個房間空置了半個月之後,看起來依舊整潔到冷酷的程度。如果不是再也無法撥通她的號碼,他就不會在那麼一瞬間,感覺她從來沒有在這個世界存在過。只有那些遊蕩在房間每個角落的熟悉的香味和她身上那特有的汗味標示她存在過的印記依舊清晰。廚房門靜靜地關著,衣櫃裡躺著她乾淨的衣服,梳妝檯上那把梳子上纏繞著的幾根殘發,浴室裡他分不清顏色的各種口紅,檯燈下面放著一本三毛的《雨季不再來》。窗戶關著,窗簾緊閉,他把燈全部開啟,用她的被子緊緊裹住自己,聞著她殘留下來的味道。窗外白天和黑夜交替,只有房間裡的時間停滯下來了。

她生日那天,他買了蛋糕,騎著電動車來到公寓,沒給她打電話,想給她驚喜。卻發現房門上裝了一把新鎖。房東為她換鎖還大發脾氣,也不清楚她去了哪裡,只說她東西還沒搬走。於是他給她打電話,電話的另一頭卻一直傳來無人接聽的提醒。當學校也找不到她蹤影的時候,他開始慌亂。好像手裡斷線的風箏被風吹走。

這一刻他才發現自己對她的瞭解太少。對他來說,只有在那個小小的房間裡,他才覺得她沒有那麼陌生。他愛她身上那種神秘淡然的氣質。她不同意在學校裡公開他們的關係,不喜歡他擅自跑到她的公寓來,最開始甚至不允許他在這裡過夜。比起談論她自己,她更願意聽他那些乏味無聊的事情。他討厭她的這些條規卻也無可奈何。一開始當他無意中聽到別人用興奮而猥褻的語氣談論她的時候,他感覺到自己的渾身在顫抖。他沒有站出來為她辯白,他承認那一刻他的信念搖擺了。他不明白這是因為他不夠愛她還是不夠了解她。

這時候當他睡在她床上,滯留在她頭髮的芬芳裡的時候,感覺她正一點點從他的生命中抽離。於是他覺得對那些流言的縱容和隱忍讓他顯得無比愚蠢和懦弱,他為自己感到失望。在感情裡,他從來不是主動的那一個。他順從她,不敢冒犯她。他第一次對一個女人這樣小心翼翼。

他把赤裸的手臂放在被子外面,感到空氣突然間涼爽下來。

他翻了一個身,以緩解左邊肩膀的麻木。視線恰好落在臺燈下那本《雨季不再來》上。在他印象裡她並不愛看書。窗外颳起了風,不大,但這間房子愈加清冷了。他回憶起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內心的激烈程度,還有後來的那些沉靜美好的夜晚,明亮的月色透過窗戶,在他們白色的身體上緩緩流動。夏蟬在窗外奏著巴赫的G弦詠歎調,夏夜是蟬的夢境。

在一群女學生裡,她是唯一一個對他有意炫耀的花哨球技熟視無睹的人。夏天,她身著白色的T恤和牛仔裙,在人群之後有一段距離的地方坐著,惹來很多異性的目光。她越過防護欄望向球場外面。比賽打完後,他自信滿滿地走向她,在她身邊坐下來,聞到了她身上防曬霜的味道。他正想著搭訕,卻發現她居然什麼反應也沒有。一陣暖洋洋的微風吹過,帶來她身上濃郁的成熟氣息。他一時之間忘了要說的話。

陽光照的人有點睜不開眼,熱浪把他們包圍。他有點窘,目光固執地停留在球上那些被磨得不怎麼清晰的紋路上。他感到臉在發熱,額頭不停淌汗,溼漉漉的球衣貼在脊背。

“你球打得挺好的。”她開口了,語速不快,聲音纖細,有點緊繃繃的,但能聽得出帶著善意和熱情。

他抬起頭來,發現她正看著他,臉上掛著明媚的笑。“謝謝。”他回過神來,把目光從她臉上匆匆移開,鬆了口氣。

“我以為你沒在看,那我就打了場沒有觀眾的球賽。”說出這句話之後他的臉又開始發燙。覺得這句直白裸露的挑逗顯得幼稚低劣。從沒有哪個時候讓他覺像現在那麼笨嘴拙舌。

她笑了笑,然後站起來,“我還有事,得先走了。”

他有點不知所措,今天的太陽似乎特別大,悶熱的天氣讓腦袋昏昏沉沉的。汗從額頭上滑下來,又流到眼睛裡。她白色的背影變得很模糊。這也可能跟他的兩隻眼睛都有輕度近視有關係。總之,他感覺有點疲憊。他連她的名字聯絡方式都忘了問。終於空氣中最後她的一點味道也被陽光蒸乾了。他擔心自己是不是給她留下了輕浮魯莽的印象。

“沒有,那時候覺得你還挺可愛的。”一天晚上她告訴他,她只是覺得球場太熱了,看完比賽之後就已經口乾舌燥,可他都沒有提出來喝點什麼。他笑了,笑自己的笨拙。

“你好像有點緊張。”

“是的,本來還有很多話想說。”他不好意思笑著。

“現在也是。”她也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一綹烏黑的頭髮從額角垂下來。他凝視她楚楚動人的臉,可以聞到她嘴裡撥出來的甜麵包味道的熱氣。他感覺臉又開始發燙,身體裡有什麼東西躁動起來了。

“你抽菸嗎?”

“不抽。。。。”

“把眼鏡脫了。”

“嗯?”

“戴著特古板,難怪他們叫你四眼。”

“好。。。”

“不過我喜歡你的眉毛。”

從此,她就叫他四眼。他們開始了一種半隱秘半公開的奇怪關係。在學校,她顯得獨立、孤傲、獨來獨往,和他很疏遠。只有在她的公寓裡,她才顯出她的柔弱的女兒態。她夠不到天花板上的蜘蛛網,害怕晚上關著燈睡覺,會在來月例時候痛到爬不起床。她依賴他的時候,他才感覺到她是屬於他的,她真切的存在於他的生命裡。有時候,他對這種狀態很疑惑,覺得他們之間的肉體關係大過所謂的愛情。可是她好像懶得做出改變,他覺得應該尊重她,也就不再堅持。他只記得那些夜晚,他騎著電動車從學校出來,沿著河畔的公路行駛,瀝青路面在白天烈日的炙烤下散發著柏油的味道。暖風吹拂面龐,蟬潛伏在草叢裡聒噪著,星斗在夜空旋轉。他感到寧靜和滿足。

他終於明白一切都發生了,他也許早該想到這一天會到來,這樣他就可以做好心理準備,起碼有時間想清楚他是不是真的愛她這個問題。如果她願意為他開啟更多的世界,那麼就這麼愛吧。如果她只想和他保持這種不明不白的關係,那就撒手吧。可是在這之前他什麼都沒想過。她安靜的出現和安靜地離開都是一個夢。她刻意的疏離,她的沉默,她倦怠的美都讓他自甘沉迷,不願醒來。當他在這個房子裡等了十天之後,他才意識到她真的離開了。房間保持不變,一切都是她還存在的跡象。這時他用她的被子裹住自己,聞著她殘留的味道。閉上眼,就看見她豐盈、柔和、紅撲撲的臉頰,以及深邃的眼眸裡閃動的微光。然後她豐潤雪白的肉體開始變形,扭曲成奇怪的模樣,最後變成無數碎片,飄散得無影無蹤。他無法想象這具身體被那些樣貌不一男人佔有的場景。

3

“總有一日,我要在一個充滿陽光的早晨醒來,那時我要躺在床上,靜靜地聽聽窗外如洗的鳥聲,那是多麼安適而又快樂的一種甦醒。”

在那本《雨季不再來》裡,只有這句話下面劃了一道清淺的筆跡。

她回來時,新鎖已經被人破壞。她心中惶恐,以為失竊。可是開啟門時,房間燈和檯燈全部開著,地上都是餐盒和酒瓶。四眼裹著被子蜷縮在床上。那一刻,她竟有幾分喜慰。

四眼似乎睡的很熟,呼吸均勻沉穩。粗壯的手臂裸露在被子外面。還穿著她給他買的休閒襯衫。

她脫了鞋,地上有些門鎖上掉落的木屑和一把斷線鉗,鎖已經完全不能用了。她想大發雷霆,用最毒最髒的字眼把他趕走。但卻看到桌子上擺著的那個生日蛋糕。她自己都已經忘了這一天。他沒想到,這時候,居然還有人記得要陪她過一次生日。她鼻子酸酸的,卻極力不讓情緒表露出來。她放下包,把燈熄滅,只留下檯燈,避開地上的垃圾,走進洗浴間。

“我等了你這麼多天,你去哪兒了?”四眼在被子裡甕聲甕氣的說。

“我還以為你睡著了。”

“我沒睡。”

“我說過你別來了。”她盡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最好帶一點果斷絕情的意味。

“我一直在等你…”

她走出來,穿著淺色針織T恤,用一條幹毛巾擦著頭髮。廁所一陣嘩啦啦的水聲,空氣裡瀰漫著消毒水和洗髮香波的味道。

“睡夠了嗎?”

“我說了沒睡…”

“睡夠了就走,否則我打電話報警。”

“你在玩我?”

“你以為我們之間還會有什麼嗎?”

“你這算什麼意思,甩了我嗎?”他爬起來,聲音也變了,頭髮凌亂,臉色憔悴,雙眼泛紅,下頜冒出了一些新的胡茬。看起來似乎很多天沒有打理過自己一樣。

她看著他,從他眼睛發現了憤怒、質疑、渴望、失落、痛苦。好像她成了一個罪犯,一個對他有所虧欠的人。這個一米八的大男人,鬧起情緒來十足孩子氣。

“我等了你十多天,你去了哪兒?”

“你沒權利知道。”她拉開窗簾,泡了一杯咖啡,面向窗外。

四眼從床上跳下來,粗暴地扯掉衣服,赤裸的的上身袒露在月光之下。

“那這算什麼?”他右手食指指著的地方,在鎖骨下方大概兩寸的位置,有一塊模糊的疤痕,那是被煙燙傷留下的。

“我可以容忍你的對我做任何事。但是我不能容忍你欺騙我!”

她怔住了,並不是因為溫文爾雅的四眼從來沒有這樣失控過,而是他點燃了她深深的負罪感和歉疚感。

“我沒什麼好說的!”她覺得自己聲音明顯在打顫。

很長時間,兩個人誰也沒說話。

她轉過身,嘴在四眼的唇上輕輕地觸了一下,酸澀在口中蔓延,表情被窗簾投下的暗影湮沒。

四眼的手掌厚大而溫暖,從面板上輕輕掃過時,像一團柔軟的棉絮;用力愛撫時,像潮漲潮落時的海浪。她喜歡被海浪淹沒,可更多時候他只是一團柔軟的棉絮。當火山重歸寂靜,岩漿的噴發結束之後,眼前只剩一片燒得紅彤彤的黎明。她伸展雙臂仰身向後倒去,床墊上的羽毛飛揚起來,如煙塵飄散在空氣裡。髮絲蓋住了她的臉,一口長長的氣流從她嘴裡吐出來,又鹹又苦,有點像返胃酸的味道。她幻想身體因為濁氣的撥出而變得輕盈無比,像離體魂魄一般飄向天際,馬上化成了黑夜的一部分。一絲冰涼的觸感從他指尖散發出來,在她光滑白皙的軀體上游移。她把他的手從身上拿開,翻身坐了起來。光著腳就著月光在地上找內衣。他把眼鏡戴上,看到她正背對著自己系胸罩的扣子,脊樑骨高高凸起,像某種古老生物的神秘化石。面板在月光下散發幽藍色的光芒。她在床頭坐下,嫻熟地點起煙。

他用手臂枕著頭,躺在床上不說話,看著她把一支菸抽完。當煙燒到一半時,他很想把她嘴裡的煙奪下來自己抽,但他始終沒有這樣做。直到煙把兒都要燃盡時,菸蒂從她指尖飛落,在黑暗中形成一道弧形的光帶。他移到她身邊,翻轉身體摸到她的煙盒,拿出一支叼在嘴裡,打了一下火,猶豫了幾秒,沒有點燃,又放了回去。

他把手臂從脖子後環到她胸前,抱住她。才發現她的身體很涼,微微顫抖,他抱的更緊一點,像抱著一座冰冷的石像。他把臉埋在她頭髮裡,嘴唇貼在她的脖子上,涼意從眼角淌下來。塵埃靜悄悄地浮在空氣裡,月光印在潔白的床單上,一片湛藍。

屋子裡光線昏暗,空調發出低沉疲憊的呻吟。

“他們說的是不是真的?”他貼著她的耳際,用幾近哀求的語氣問她。“他們說你不乾淨。”

他終究還是問了。她覺得自己的意識沉到了水底,大腦空蕩蕩的,身體上某個部位永遠死掉了。似乎已經沒有人可以信任,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和落寞襲來,連這個房子也變得很陌生。

她知道,在這個都市的黑夜中,每個角落都隱藏著到處覓食的獵人和向她一樣的待價而沽的獵物。她對自己的這幅皮囊充滿自信。

一輛黑色賓利飛馳而過,濺起的水花把她澆了個遍體通透。她從容不迫地包裡掏出一包紙巾,閉上眼仔細揩拭臉上的汙水,仍舊沒有挪動半步。

突然間,兩聲汽車鳴笛把她驚了一跳,黑色賓利退了回來,停在她跟前。副駕駛的車窗慢慢降落,車子裡傳出一個沙啞的男音:“小姐,真對不起,我找身衣服給你換一換?隨你挑。”

她神色鎮定,不慌不忙揩拭脖頸上的汙水,深色的唇角微微揚起:“我一身髒,能上車嗎?”

男子貌似在駕駛座上調整了一下位置,並把副駕駛靠背調到了一個適合休憩的角度。笑著說:“當然沒問題,上來吧!”

她俯下身,優雅地趴在車窗邊,歪著頭,黑髮垂下來,燈光襯出她身體的曲線。車子裡的香水味和冷氣噴在她臉上。在前車暗黃色的頂燈下面,她看清了男子的臉。

一輛經過的計程車故意放慢了速度,司機搖下車窗,饒有興致往這邊看了幾眼,隨即又踩下油門開走了。

或許出於禮貌,男子摘下了墨鏡。那張臉油膩而肥大。她發現他眼睛極小,眼皮耷拉著,笑起來臉上的肉堆在一起,這樣眼睛就成了兩條火柴大的縫。稀疏的倒八字眉滑稽地掛在凸出的眉骨上——這個男人年齡甚至比她爸還大。

她有點後悔了。可她也不想穿著一身溼淋淋臭烘烘的衣服繼續等下去。

男子上半身從駕駛座上探過來,打開了車門,貌似看穿了她的心思:“放心吧,我不是壞人。”

不知道為什麼,她腦海裡有那麼幾秒種閃現了第一次幹這種事時候的情景。那一年她在讀大二,她第一次穿高跟鞋,緊張又小心翼翼地鑽到車子裡面,生怕被熟人撞見。陌生男人有點興奮地在她左臉上親了一下,她臉燒得通紅。那天晚上,她哭到了天亮。

她和許多男人打過交道,知道怎麼為自己謀取一個滿意的價格,也知道怎麼保護自己。也只有她自己知道,這樣的生活從罪惡到麻木,心裡經歷了多少掙扎。

沒有了第一次時候的緊張。這樣的生活就要結束了,她突然覺得有些欣慰。

她猶豫了片刻,上了車。

4

“可以把冷氣關掉嗎?”她漫不經心地說,眼睛看著後視鏡裡那張憔悴而秀氣的臉龐,拿出粉底開始補妝。

男子照辦了,又從扶手箱裡拿了一包紙巾遞給她。街上有幾對情侶相擁走過。她低下頭,把窗子打了上去。

從小區出來,再回頭看時,九樓的那盞燈已經熄滅。

很多晚上,他臥在床上看她站在窗戶前,凝視某個神秘的方向,月光透過她的身體,勾勒出她單薄孤獨的輪廓。他始終覺得有一堵無形的牆把他阻擋在離她很近的距離之外,看起來彷彿觸手可及,其實他從來沒有真正懂她。

過了這麼久,他仍然感覺臉上有點脹痛,耳朵嗡嗡地響。那一巴掌印在臉上時候,他措手不及,以為是夢。可是熱辣辣的痛感和視覺短暫的昏花卻是真真實實的,她從來沒和他開這樣的玩笑……

“滾!”她哽咽得幾乎失聲。

蛋糕躺在木質地板上,像打翻的顏料。她不知道怎麼解釋所有的事情,她也不能說出來。 誰都可以看不起她,唯獨他不行。現在已經遲了,他已經懷疑她了,或許他已經知道了一切。她不知道還有什麼可以支撐她剩下不多的時間。她背對著窗戶,頭髮散亂,聲音從來沒有過的無力和絕望:“你不走,就再也見不到我了。”

她躺在床上,幾乎喪失了所有的力氣。她聽到他起身穿衣服,地上的酒瓶子嘩嘩作響,門口的垃圾桶被碰倒,門開了,樓道里響起奔跑的腳步聲。

她不能說他有多麼希望他留下,她需要人依靠。但是她覺得,也許讓他走才是對的。

悶熱黏潮的夏夜,熱浪把郊外的野草吹得很低,沿河公路上稀少有車子經過。一些光和影的碎片灑落在林蔭道上,零落的木槿花瓣被風吹起來,在地上不停打轉。

她怔怔地望著鏡子裡的胴體和那張沒有表情的臉,抬起瘦弱的右臂。手指輕輕觸控高高凸起的鎖骨輪廓。因為消瘦,臉上的線條反而更加生動逼人,楚楚可人的鼻子和額頭像是精緻的雕刻品,眼神中的脈脈溫情又回來了,鏡子裡的她充滿誘惑

她想起第一次和四眼約會的那個夜晚,四眼輕輕地吻了她光滑細膩的額頭,她在他懷裡是如此安適寧靜。

她仰起臉,支起身來,額頭上滲出星星點點的汗水,眼神迷離地望著天花板上傾瀉下來的燈光,暢快淋漓的感覺貫流遍全身。浴室裡著燈光搖曳,空氣中盪漾著著玫瑰花的香氣。

那些纏綿在記憶深處的波濤。一遍遍拍打她脆弱的生命。

她緩緩滑到水底,身體軟綿綿的,只剩一張臉浮在水面上。眼睛正對著那盞燈,絢爛的光暈在瞳孔裡散開,形成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

一個電話打來,聲音響了很久後,她拿起手機看了一眼。是一個陌生號碼,之前打過來兩次,被她掛掉了。她猶豫了一下,按了接聽鍵。

“請問您是孫雪晴小姐嗎?”電話一端傳來一個陌生的女音。

“是。”

“這裡是市公安局,您是孫德誠的家屬吧?”

“是。”她猶豫了一下,覺得喉嚨有些乾澀。

“有個的訊息要通知您,希望您能剋制一下自己的情緒。”對方一副公事公辦的語氣。

“。。。。。”她感到時間凝固了,連呼吸都慢慢停下來。

“孫小姐?”

“。。。”

冰毒吸食過量。

她笑了,淚從眼眶裡漫出來。那個男人的模樣浮現在她眼前。逗樂她的那個年輕健壯的他,毆打她的那個歇斯底里的他,都已不復存在。還有四眼,四眼那兩道粗重的眉。還有那個那個生養她和她相依為命多年的女人。

恍然間,所有她留戀的人和事物都慢慢退散了。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轟鳴聲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眼前的東西都染上了一層淺淺的黃色,浴室越來越小,天花板和潔白的簾子逼得她透不過氣,一股溫熱灌滿了胸腔,她撐起身,噴出一口暗紅色黏糊糊的東西。

穢物化在水裡,浴缸變成一個巨大的盛血的容器,池水盪漾起來。她呼哧呼哧地喘著氣,雙手撐在浴缸邊緣上,下半身還泡在溫水裡。 她感到肚子裡一陣陣痙攣,低下頭看,刺目的暗紅一汩汩冒出來……

她爬出浴缸,盥洗池子那面牆上掛著一面巨大的鏡子,映照出她蒼白光滑的軀體。她用一條浴巾捂在身下,但是紅色浸透了浴巾,或成滴、或成線、或成流,地板立馬出現了大大小小的紅色斑點和一堆血肉模糊的穢物。她雙腿一軟,癱倒在地板上……視線也有些模糊,嘴唇打顫,身體發涼。她掙扎起來走出浴室,摸到床邊的手提包,把東西全部倒出來,找到一個小瓶子,猶豫了幾秒,然後把剩下的藥片吞下去。

“你成全我吧……”她嘴裡喃喃道。

男子停下來,疑惑地看著她。“什麼?”

她無力躺下去,臉上帶著微笑。眼梢淚光閃動。眼前的陌生男人變成了四眼。四眼望著她,臉上滿是初戀的青澀和拘謹。那道烏黑粗密的眉像一把劍刺進她心裡。

男子猶豫了片刻,俯下身去。她的指甲扎進了他的面板,一種埋在身體深處的麻醉感被喚醒,潮水一波一波湧來,方才升起的疼痛感又像吸飽了水的腐葉沉入水底,最後一點力量消失了。

她曾經做過一個夢。夢裡她穿著婚紗和四眼步入婚姻殿堂,母親站在盡頭,臉上綻放溫暖的笑容。

現在她臥在這紅色的刑床上,猶如一朵盛開的白蓮,塗了口紅的唇也更加鮮豔欲滴。再沒有一刻能像現在一樣讓她覺得自己被命運寵愛,在這種陰鬱的氣息裡,她體會到了片刻心安。

這許是最後一次了吧。

陡然間,一切幻滅成煙。瞳孔的光焰慢慢暗下來,支撐生命的最後一點光亮像火球散落,口裡瀰漫著鹹腥味……

鈴聲響了,手機振個不停,備註是四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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