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啊，何處不在籠中——習習籠中鳥，舉翮觸四隅

詠史 西晉 左思

習習籠中鳥，舉翮觸四隅。

落落窮巷士，抱影守空廬。

出門無通路，枳棘塞中塗。

計策棄不收，塊若枯池魚。

外望無寸祿，內顧無斗儲。

親戚還相蔑，朋友日夜疏。

蘇秦北遊說，李斯西上書。

俛仰生榮華，咄嗟復凋枯。

飲河期滿腹，貴足不願餘。

巢林棲一枝，可為達士模。

我很喜歡左思的這首詩，首先是因為他的想法說到我心裡去了。其次是這首詩在寫作上很樸實，但又很講求，比如句末都壓同樣的韻。再有，這首詩雖然比較長，但層次關係很分明，每四句表達一個獨立的意思，成為一個段落。每個段落之間也有邏輯關係。這首詩，是作者對自己生活狀況、思想情緒的徹底的反思和整理，從內心的痛苦、不平，經過深刻的歷史沉思和哲理關照，最終自己和社會、和自己達成了和解，內心得到了寧靜，並且這份寧靜被固守，為自己在世間找到價值的基點。

其實，我們許多人，特別是在中年之後，大都有這樣的過程。尤其是不夠“順應時代潮流”、不太“識時務”的人，我們發現自己已然是作不了“俊傑”，或者非但作不了“俊傑”就連生活本身都變得很艱難。這個時候，環顧四周的社會，回望過去的理想抱負，再想想迷迷茫茫的前路，“如何安身立命？”就成了擺在面前的現實課題。這個課題，逼問著今天的我，逼迫著我對人生做出總體性的安排。

理想已經破滅，那生存還有何意義？生存的基點又在哪裡？從這首詩可以看出，左思對這個問題回答得很倉促。他基本上是直接拿出了莊子的寓言典故，往這裡一擺，就讓自己接受了。雖然“飲河期滿腹，貴足不願餘。巢林棲一枝，可為達士模。” （《莊子·逍遙遊》雲：堯讓天下於許由，由曰：“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 ”）這個答案是十分正確的，但是左思缺乏自己深刻的思考，並沒有去深刻理解“達士模”。

千萬不可小看這一點。認識上的不徹底，會導致行動上模糊、遊移，甚至會背離自己的初衷。果然，我們可以看見，左思並沒有以“達士”為楷模，去作一個亂世中的智者。他對於“落落窮巷士，抱影守空廬”是不服氣、不甘心的。他還是要“遊說、上書”，他最終說服不了自己滿足於作一個“巢林棲一枝”的達士。他還是走上了往上爬的路子，依附權貴賈謐。不過也沒當上多大的官，最終在政治的亂局中被殺，終年五十五歲。

他無法從平凡中找到自我的價值。究其原因，正是因為他沒能對莊子所講的這些智慧的生存之道進行深切的感悟，用現在的話來說，他在理論上、認識上不徹底。他對他所描述的“窮巷士”的生存狀況有著巨大的恐懼。雖然在詩中他對“窮巷士”的方方面面進行了生動的描述，但他卻無法正視這種情況。他也想到了歷史上的反面案例，用蘇秦、李斯戲劇化的人生榮枯來告誡自己。只可惜，他內心並不平靜，後面這四句，似乎是在一氣之下，用聖賢的話安慰安慰自己罷了。他並未靜下心來思考，亂世中該如何智慧地生存，如何確立一個人真正的自我價值。而這些問題，絕不抽象，絕不是大道理，因為它關係著生存和性命。和他對照來看，陶淵明正是思考過，平心靜氣地，徹徹底底地思考過這些問題，因此認識上的徹底性帶來了行動上的堅定性，走上了一條智慧之路，真正成為“達士模”，為後來者樹立了人生價值的高標和藝術境界的高標。

我無從得知左思在生命即將被終結的時候，有沒有想起自己的這首詩。不過我想，他很可能會想到。

“落落窮巷士，抱影守空廬。”這又何嘗不是一種足以感動自我的幸福，又何嘗不是一種美好的、真切的人生價值。

“飲河期滿腹，貴足不願餘。”這是多麼高深的智慧，但世上又有幾人能體會得到。

只有“習習籠中鳥，舉翮觸四隅”，才是普遍人生的寫照啊！

人啊，何處不在籠中——舉翮觸四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