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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安定的門(王方晨)

  • 由 了之齋 發表于 棋牌
  • 2022-01-02
簡介老周想給安定找個女人,嘴上卻不說

安定的什麼填空

安定的門

(原載《中國作家》2020年第8期)

王方晨

中國作家:安定的門(王方晨)

“一頭牛啊。”

日後多少年,安定不時還會聽到父親老六的嘆息。不是故意給他聽的。這聲嘆息,歷經三十多年,聽起來已沒點滋味,但人們依舊忘不了老六當年高興的樣子。

老六此生最得意的,就是自己用一頭黑牯牛給兒子換回了一個女人。至少有一年時間,老六開口便笑。走在街上,健步如飛。氣力也倍增。身背的草筐、簍子,從沒空過。一年快過去了,女人的肚子不見動靜,但不影響當公公的幹勁兒。照這個能幹法,他會很快再弄回一頭牛來。

大雪天,全家圍坐在屋子裡用蘆花打毛窩子。那女人默默站起來,走了出去。都沒問她去做什麼。

在風雪呼號中,女人走掉了。

開啟屋門,一家人作了難,因為雪地上連個腳印都尋不著。當時沒想到她會走掉。安定是個不會生氣的男人,小兩口人前不見得有多親密,卻從沒紅過臉。老六生怕她出門掉進雪坑裡,催安定去找。安定冒雪找了半天,沒見個人影兒,他就急了。

“一頭牛啊。”

他脫口叫了出來。

一家人都去找。實在沒法兒,就敲開村裡人的屋門,問來沒來。雪停了,村口發現了一把埋在雪地裡的蘆花。可不,女人是拿著一把蘆花出門的。當時安定也不問問,拿蘆花出門幹啥。遠眺白茫茫的大地,人們斷定女人是向野外走去了。

從這天起,老六就開始頻頻出村。女人的孃家已經去過,是叫上安定一起去的。她孃家在雞公山裡。老六不去還沒那麼心疼,因為黑牯牛半年前就被人牽去抵了賬。以後都是老六一個人出門。在這個冬天,他賣出了家裡所有的毛窩子。

所有的毛窩子換不回一條牛腿。

這輩子最讓老六心疼的事,也是他用一頭牛給兒子換回一個女人。

“一頭牛啊。”

毛窩子賣光了,老六還要去找。這時候人們就說:

“老六是心疼那頭黑牯牛。”

安定不去找。安定不大說話。人們以為他心裡難過。

好好一個女人,說丟就丟了,擱誰誰也受不了。從山裡回來,他就沒離開過他家那道籬笆門。有時,他會站在門下朝村外望上兩眼,像看從田野上走來的是不是他的女人。

“安定,怎麼不去找?”人們問。

“她還會回來。”

看看,難過傻了。

中國作家:安定的門(王方晨)

一天兩天,女人沒回來,一年兩年,女人還沒回來,但是明年女人能回來。

安定家地多了。有一半是好地。

“一頭牛啊。”怕老六心疼瘋了,就多給他家分了些好地。不出一兩年,他家日子就會好起來,那個用黑牯牛換來的女人,說不定哪一天就會出現在他家籬笆門外,手上拿著一把蘆花。她從家裡帶出去的蘆花一直沒丟。

上級要村裡出個主事的。村裡人想來想去,推安定。他不像同齡人,拖家帶口的。

還有,他可憐。

一天時間,披星戴月,得有多半天是在地裡度過。他在地裡搭了個蘆棚,有時候就夜宿在棚子裡。他家的地見的糧食吃不完。冬天還是打毛窩子,還打蘆蓆、茓子。就只見老六不停趕集上會,賣了這些產品,又從微山湖拉回更多的蘆花、蘆稈,一冬天都閒不下來。

安定的腳步,只從家到地,從地到家。可憐。

上門給安定提親的,不是沒有。

這算咋回事兒呢?幾年過去了,那女人是死是活,依舊不知。雞公山裡也沒她的訊息,敢情是在那個大雪天凍死在野地裡了。設若還活著,跟人走了,那就是人家的人了。安定不這麼看:

“她還會回來。”

他說這話的時候,不錯眼珠,好像正看到那女人走在了歸來的路上。那女人真好,特別是頂著一塊花手帕幹活的樣子。五冬六夏,花手帕沒離過她的頭。

有不忍看他沒女人的,偷偷給她算命。土逢在三冬,必定克三婚。從老六的口中,知道那女人土命生三冬。三婚之前,是靠不住的。老六用一頭黑牯牛換來那女人,是被雞公山人家算計了。

老六也算過命,算哪裡能找到那女人,但沒一次準過。有一次按算命瞎子的指點來到鄆城地界,在一個大戶人家的畜欄裡見到了他的黑牯牛。那牛竟還認得他,淚水馬上溢滿了眼眶。他回來時默默哭了一路,籬笆門在望了才擦乾眼淚。

後來他以賣毛窩子為名,還去過鄆城一次,大戶人家已人去屋空。

安定不再娶,老六也急。

老六不到五十就白了頭。

跟老六相反,安定不急。他把沒女人的日子過得像有女人,像拖家帶口的人一樣出門幹活。走在街上,不會讓人感到他身後孤單。有兒有女的,也都有名字,不是狗蛋就是驢剩。

可真的拖家帶口,那是什麼日子?不光是驢剩狗蛋了,名字也沒了工夫去起,小五小六地胡亂喊,小七小八地胡亂應。要吃要穿。要哭。肚子能填飽就不錯了。能穿上蘆花襖就不錯了。管不了吃的啥,穿的啥。

特別是青黃不接的時候,來他家借救命糧的不斷。

借了糧,不能端起瓢就走,總得表示一下感激。糧有多重要啊。一般的語言難以表達心裡的意思。

目光垂落在瓢裡的糧食上。

“你呀。”

不用多說,都懂了。你怎麼能這樣一個人過下去?

好像借糧的人隨手就能給他弄來一個女人似的。好像他們缺糧,就不缺女人。女人可以是他們的親戚,也可以是他們的親姐妹,甚至女兒。

誰家女人跟了他,就是掉進了福窩裡。他家有糧食吃,他性子又好。跑了的那個女人,是個沒福的。他對誰高聲大氣地說過話?越是沒本事養家的人,脾氣越大。越沒本事越悽惶。越悽惶越是話沒輕重。手沒輕重。打得女人鬼哭狼嚎,女人又心疼地大罵:

“該殺的,你心裡苦,就要上吊嗎?”

男人愁養家,真個要上吊了。

跟了安定,會捱打?重一些的話他都不肯多說。

說“你呀”,是要他再找個女人。你這麼好,什麼樣的女人找不到?多少兒女養不起?但是,他是有女人的,只是女人此刻不在身邊。

一來二去,人們似乎也都信了,安定家裡是有女人的。他家裡有女人,用不著再等女人回來。儘管他的女人只是個影子。人生在世,只要有了女人,難事就該只有一樣,那就是天塌下來。

天能塌下來麼?

除非真有人喜歡焦頭爛額,漸漸的,安定的生活也便為人所豔羨了。而且,也都以為這樣沒什麼不好,特別是當別的村子,也拿豔羨的目光來看他們的時候。

好像從安定當上管事的,村子就被“批”。也不是“批”,是點名安定“落後”。也不是“落後”,是點名安定“慢”。也不是點名安定“慢”,是點名安定“不急”。

一件事做下來,他能比別的村遲上一兩個月,多的時候能遲上半年。

點名他的上級叫老周。老周不老,才比他大個五六歲。

老週一點名安定,周圍的人都竊笑。

十里八鄉,哪個不知安定的苦事?女人走丟了他都不急,你還要他怎麼急?

老周本想著撤了他,每次都是不忍。

別的村子缺糧了,一打聽,安定的村子還有的吃。

兩年前,村裡的地都合在了一塊。安定比別人遲半年,老周氣得夠嗆。在地裡幹活的時候很熱鬧。夥在倉庫裡打毛窩子也很熱鬧。

“該走了該走了!”外面有人招呼。

安定頭也不抬。“不就是開個會,急啥?打完這個再說。”

從很早,老周就存了個心事,那就是給安定找個女人。他也像老六一樣,想把那個走丟的女人找回來。託了很多人,都沒得到一點訊息。有人勸他,這樣的女人找回來,還能要嗎?他覺得也是。他支援安定重新找一個,最好找個大姑娘,若找寡婦或者離異的,不生育的也好,省得過日子麻煩。他認為應該不是難事,安定人不差,還在村裡管事。他那個村還有一項好處,總有的吃。

地都是同樣的地,安定村裡的地能多見糧食,人都覺得怪。別村的女人就很喜歡嫁到安定村裡來。那些不咋樣的男人,也都有女人了。你說說,還不讓人羨煞?

老周想給安定找個女人,嘴上卻不說。

他來到村裡,看一看安定家的籬笆門,說:

“安定啊,該把門整整了。”

不要整多好,土坯壘起來的,也比籬笆門像樣兒。

他家籬笆門的門框是三根榆木。一到連陰天,榆木上就長木耳、蘑菇。籬笆門常常不關,誰都可以任意走進去。

“整啥?”安定不緊不慢地說,“不就是個門?”

老周沒說給他找女人。心裡想,整了門,才像樣兒。

過了很長時間了,一抬頭,又看他家籬笆門:

“該整整了。”

“不就是個門嘛。”

籬笆門一直開著。

時間久了,安定家的籬笆門成了全村最為獨特的景觀。外村的人從他家門前經過,都會止不住地說:

“看看,看看。”

其實也沒什麼好看。不光不好看,還不像樣兒。

“看看,看看。”

外村的人一看就好像明白了。明白了什麼又似乎說不明白。

有一天,從敞開的籬笆門,人們看見院子的柴火堆上躺著一個女人。

雞公山的女人回來了!可她卻只是十里外草塘村的。

給女人吃了飯,看出那女人還是不錯的。詢問她叫什麼,她說叫桐花。問她多大,她說二十一。問她家裡有什麼人,她說就自個兒。

這不是天上掉下來的牛麼?

先給老六說,讓他把孤女留下來。

老六生氣了,嚇得多嘴的人後悔不迭。生氣了老半天,又好像自己都不知道生的什麼氣。多嘴的人回過神來,才想到自己的莽撞。

安定不找女人,若要找,知根知底的都還排不上號。

女人被送走了。

隔了幾天,又來了一對母子。女人樣子也不老,但人們已經不問她年紀了。母子倆在安定家吃了飯,也沒停留。

她們都像認準了安定家不像樣兒的籬笆門。她們的出現也讓人們想起來,多年沒給安定提親了。籬笆門敞開著,等待的只有一個女人。

老周心裡只是想,從不提起。

忽然,人們發現,老周不見了。但外村的人來了,還會對著安定家的籬笆門說:

“看看,看看。”

安定的村子,似乎總有的吃,多少而已。

過了五六年,安定帶人去縣城買農機才見到老周。眼下日子還不壞,村裡要買拖拉機。當時能買拖拉機的村,還不多見。沒想到農機公司的經理會是老周,剛上任一個月。在老周的辦公室,老周開他的玩笑,說你買拖拉機倒快。

老周不說這些年自己去哪兒了,但老周還惦記安定沒有女人的事。

拖拉機買回村,引了鄰村很多人來看。拖拉機突突突開進地裡,後面的土地像被開膛破肚,被犁鏵翻起的樣子也像是用木鍁揚場。

“一頭牛啊。”

老六渾不知發出一聲嘆息。

騎著一輛腳踏車,老周來村裡了。一看,安定家還是那個破籬笆門。只有他和安定兩個人的時候,他就說:

“安定兄弟,給你提個親。”

安定眨巴了一下眼。不用猜,老周就知道他要說什麼。

“不是提親。”老周說。“我是逼親。”

“你看你。”安定像是埋怨。

“開啟窗子說亮話,這些年我從沒停過幫你打問,你要等的那個人恐怕在世上沒有了。她再好,也只是個影子。”老周對他說話不陪小心。“你得認清現實。你不能為了一個不存在的人就把自己耽誤一輩子。你呀,不小了。”

看樣子安定把話聽了進去。

“我現在就要讓你表態。”老周繼續說,“我給你提的這個人是我姨表妹。你也別指望她是十八九。就比你小七歲,兒子六歲。”

“你看你。”安定說。

“從今天起,你就是我妹夫。”老周說。“明天,去我辦公室。不去的話,咱倆斷!”

老周走了,沒見安定出門來送。

安定站到籬笆門下的時候,老周早沒影兒了。

誰都能看出來,安定有些走神。

這一天,他一個人走到籬笆門下好幾次。一次比一次更像老六。掐指算來,打光棍快二十年了。看那步態,二十年沒老婆倒像跟老婆在床上滾了五十年,終於蔫軟了。歲數上來,元神不濟,趕得上了他父親。當時還不知道老周逼親,以為他可能被老周“批”了,像多少年前“批”他行動遲緩,可是如今老周“批”不著他了。“批”他又能怎樣?天塌不下來。老周不會真的“批”他。

一同認為,這不是安定該有的反應。

紅霞漫天,籬笆門成了漆黑的剪影,門下的安定也成了剪影。

一對歸巢的燕子輕輕飛落在門框上,又輕輕飛去。

中國作家:安定的門(王方晨)

老周那話,安定不可能不聽。其實安定並不怕老周硬把姨表妹給他。在去縣城赴約之前,他想好了拒絕的言辭。老周是好人。他不相信老週一定要為難自己。

路上,安定的心情是愉悅的。有人主動把表妹給你,對誰都是美事。

走著走著,安定甚至想到自己來時怎麼沒換件好單褂,略加打扮一下,也沒照照鏡子。他娘有塊斑駁的圓鏡,他幾乎從沒照過。要是迎面碰上走來的自己,多半認不出來是誰。他是不小了,自己感覺得出來。他想看看自己老成什麼樣、長成什麼樣了。可是,他沒能從路邊找到水窪,就只能低頭去看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

從影子上看,這個人的身條兒嘛,還可以。遺憾的是,影子沒有面目。

安定看著自己的影子來到了農機公司。

推開老周辦公室的門,懵了。

那時候,安定兩眼空空,什麼也沒有看到。他突然就被女人的氣息包圍住了。

女人的氣息被他生疏了那麼久!

不是說他身邊從沒有女人,他的娘,那些女社員,都是,可她們沒有這種氣息。

這種氣息穿越了將近二十年的歲月,一下子撲到他的跟前,立刻把他團團圍住,使他喘不過氣來,而且頓時失明。

“來,來,我來介紹一下。”老周熱情招呼。

他不知自己怎麼坐下的,過了好一會兒,才看見老周的表妹。老周正給他倒茶,他客氣了一句。

茶水的清香從茶杯裡嫋出來。

一點不假。那種女人的氣息略淡了些。

安定只是看了老周的表妹一眼,就把目光躲開了。

“你倆在這裡聊,我還要出趟門。”老周朗聲笑道,“中午嘛,安定帶桂貞去飯館吃頓飯,就不要等我了。”一看安定進門的反應,他就有了十成把握。他已經悄悄往安定的衣兜裡塞了兩塊錢。

屋裡只剩下了安定和老周的表妹。安定想說話,卻不知說什麼好。

半晌,還是老周的表妹先開口:

“表哥把你的情況說了。”

“噢。”

“有啥想問的,就問吧。”

“也沒啥……”他抬了一下頭,目光看著牆角。

“怎麼沒啥?”老周的表妹說,“那我問你。幾年了?”

“幾年?”

“我五年了。孩子一歲半時他走的。”

“我……”

“不容易啊。”老周的表妹真誠地輕嘆一聲。

將近二十年過去,那種女人的氣息重又降臨,好像雞公山女人就藏在老周辦公室裡。上次來,他就知道了這裡的環境。辦公桌、臉盆架、兩盆花草、大大的玻璃窗、磚牆、磚地,跟他在村子裡熟悉的那些,大不一樣。他卻在這裡重新嗅到了雞公山女人的氣息。不是鼻子出了毛病。他隨之想起的,還有自己幾乎忘了女人的那滋味。不是為人不恭,是管不住。

“你叫啥?”嘴裡衝出了一句。

還好,老周的表妹沒吃驚。

“桂貞。”

“噢,桂貞。”

安定不小了,要在火燒火燎的年紀,肯定出不了老周的辦公室。門一閂,誰敲也不開。兩人臉紅紅地從老周辦公室走出來,會讓人感到這樁姻緣一準跑不了。也虧是年紀大些,不然人還會以為他們已把好事就地做了。

附近有家賣鮮魚湯的小飯館,花八毛錢買了兩碗鮮魚湯,兩毛錢買了半斤槓子饃,五毛錢買了兩個炒菜和一碟小鹹菜,還剩五毛。

本要再點,老周的表妹忙按住了他的手:

“夠了。”

老周的表妹把手拿開。

安定沒怎麼看她。他看過了。模樣不是一般的秀氣。

吃飯的時候沒看。她給他夾過兩次菜,他也想回夾給她,夾起來又放下了。吃完飯也沒看她。坐在飯館裡,不說話,都虛著眼看窗外。

看著看著,身上就被燎了一下。

他不知自己眼裡是不是也在冒火,只覺熱辣辣的。不能再回到老周辦公室了。出來的時候給老週上了鎖。沒地兒可去。

老周的表妹無聲地起身靠近他,低頭看他的那一眼,像刀子剜。她從小飯館走出去了,然後就在外面等。他也走了出去,而她又走在了前面。

兩人相距二三十米,不會讓人疑心他們有什麼特殊關係。她在前邊走走停停。看出來她是在不時選擇行走的方向。

縣城總共南北倆大街,其餘都是小巷。他們鑽進了小巷,也沒能找到避人耳目之地。就這樣,他們來到了野外。

四下無人。老周的表妹停在了一塊地頭上。地裡只剩下根根玉米秸稈,像一個稀疏的小樹林。安定沒停,但明顯放慢了腳步。

老周的表妹開始還用眼角看他,後來就不看了。時間過得很慢,就像總等不到他走近似的。一低頭,鑽進了玉米地。

安定走過來,玉米秸稈已停止晃動。他聽到了玉米地魅惑的喘息。環顧四圍,秋天的田野空蕩蕩的,零散分佈著尚未收割的小塊豆地,被午後陽光照射得如同貴重的遺落於大地的金塊。他不知不覺地走開了一些,然後找了個土坎,背對玉米地蹲下來。

隱隱約約,聞到從玉米地飄出了一股人間暖融融的尿騷氣。

玉米地在他身後一陣嘩啦響動。

老周的表妹走了出來,臉上帶著輕鬆的神情。從容走到他跟前,嘴角微微含笑:

“我要回了。”

他點點頭。

然後,他們分手。

看著老周的表妹遠去了,安定這才轉身往自己的村子走。

天高地闊,風和日暖。腳下一股熱氣躥上來,在他體內急急遊走,像有無數攢動的蛇,忽然扎堆在丹田那裡。

跑也似的,他快步向前。

尋了一個乾涸的渠溝,迅速下到溝底,沒等站穩,就聽嘴裡“啊”了一聲。

隨之眼前一黑,幾乎軟倒。

薄暮時分,安定孤獨地走進他家籬笆門。人們相信他是挨“批”了,而且“批”得不輕。老周這個人,怎麼就不給點面子。所以,第三天老周來村裡,就都湧上去齊給安定說好話。大膽的人甚至直言,安定為了全村而不成家,值得上級樹為典型模範。

老周笑呵呵的,心情蠻不錯,讓人滿腹狐疑。

籬笆門不擋人,安定家院子裡被心藏好奇的人站滿了。

老周跟人們說東道西,忽然就對安定耳語道:

“兄弟,表妹喜歡你。”

人們也沒聽清安定回說了什麼,但看見老周腮上突突跳了兩下。

老周變了臉色。

安定就要挨“批”了。

果然,老周像是生了氣。

“你這人!”

四處頓時鴉雀無聲。

“你這個人!”

老周像害牙疼。眼睛亂看,目光掃過籬笆門,停都沒停,又收回來。

顯然,老周氣得不輕。人們不知怎樣勸他。他好不容易才恢復常態。

“那個門呀,該整整了。”

儘管老周極力掩飾著,人們也看得出來,他走的時候窩了一肚子氣。之後得有小半年,人們沒能見到他。拖拉機壞了,他帶人來修。

午飯去安定家吃的,人們也便斷定他對安定的氣早消了。

正值春耕時節,拖拉機又在地裡耕了兩天,才被開到了二百里外的機場工地。人們似乎很怕寶貴的拖拉機開出村去,就再也開不回來,也怕安定不回來,因為安定也跟著去了。這也是安定第一次離家這麼遠。

安定何曾看到過那麼壯觀的景象,往年在萬福河出河工的萬人場面也無法相比。機場工地上旗幟飄揚,拖拉機來回穿梭,人若潮湧,揮汗如雨。十天後,他被叫了回來。

誰也想象不到,安定出了趟門,老了十歲似的。衣服穿爛了不說,臉上塵灰落了一拃厚,讓人疑心工地上缺水。

洗掉了塵灰,露出臉上的皺縮憔悴。

像在一揮手的工夫,從手指縫裡,過去的日子就不少了。

哭笑之餘,呼吸之間,起臥之際,日子已蕩然無存。

過去沒見安定慌過,今兒個看著,真是步履遲了。老六還在,他就露出了衰疲的晚景。本是萬物生長的季節,他的娘卻染病不起。臨閉眼拉了他的手說:

“還沒個做飯的……”

老六的悲哀驚天動地。

“好人哪,我的那好人哪!再沒有的好人哪……知冷知熱知心知意……轉不回來的好人哪。你咋回不來,回不來……”老六捶胸頓足,閉眼長嚎,心裂了千萬瓣。“我的那個老天收錯的好人哪。好人哪……”

人們除了跟著難受,實在勸不出口。

“一頭牛啊。”

人們聽錯了。

安定的娘死後一年,老六都不肯出門。在外面再忙,安定也要回家給老六做飯。時間長了,老六才好些。他開始從屋裡慢慢走到籬笆門,一聲不響站在門下朝外望。有時候望見安定走來,就等他走近。父子倆一同回屋。

身後的籬笆門,一直敞開著,怕擋了風道似的。

那天上午,老六去了生產隊的牛棚。

算起來,快有一年時間沒去看看了。生產隊牛棚是他平時最願去的地方。

誰不知道老六愛牛?生產隊曾安排他去養牛,卻被他一口推掉了。又怎會推掉?反正他不做解釋。

安定學會了做飯。農家飯,不怎麼難。蒸饃饃,烙餅,貼餅,擀麵條,炒菜,日常數不出來十樣。包扁食的難度算是大的,但記住口訣就差不了:“扁食不要樣兒,來回捏三趟兒。”

上午生產隊分了韭菜,安定給老六包扁食。

“我去公社開個會。”吃完扁食,他對老六說。

下午還有會,就一定是個緊急的會。老六有經驗。

安定換了件新衣裳,還用他娘留下的圓鏡照了照臉,順手拿了張報紙包了幾兩幹木耳。那是老六從他家籬笆上採下來的,平時捨不得吃,每逢包扁食才放上一些當點綴兒。這就不像僅僅是去開會了。老六不多問。

其實安定騙了老六。他不是去公社開會,而是繞過公社去了縣城。他要找老周。

結果,又把木耳原封不動帶了回來。

實際上,快有一個月沒見老周了。上次見他,還是在公社農機站。

老六去牛棚了,回來看見安定正守著那包木耳發呆。

“會開好了?”

“開好了。”

“喝過湯去給人講講。”老六叮囑。

“不急。”

沒想到下次見老周,竟然是在多年後父親老六的葬禮上。村裡剛又分了地。說實話,不分地老六還不會死這麼早。

老六不想分地。老六阻止村裡分地。安定聽他的,給你拖。拖,拖。

拖了快三個月了。上級連番催問,不能拖了。

“你不是總不急嗎?”老六質問安定。

以往拖仨月,能做好多事。如今拖仨月,除了個別人,村裡人急在心裡。

誰會看不穿老六的小九九?頭一次分地,有他老婆的一份。那時候,他們家到手的有一半是好地。後來的日子證明,那些地就像能下崽的娘們兒,播種就收,撇腿就是一個大胖小子!第二次分地,就沒他老婆的了!這還不算,他一份,安定一份,他的這個家,才共兩份。像安定這個歲數大的,哪個家裡不是一公一母,帶一窩兒崽?三個四個都是少的。七個八個的也不少見。有的下輩人也有了。老六,活了一輩子,從不是糊塗人!不掰手指頭,也算得清。

安定孝順,但像過去一樣,也不能總不急。事情終歸要做。

決定分地的前夜,就看出老六很不好了。

老六不能倒。

籬笆門下,老六負手曳杖,眼看著人群興高采烈地湧到野外。他要倒了,他家或許就只能分到安定一個人的地。

地是什麼?命根兒。哪個不眼熱?哪個不算計?哪個肯相讓?一韭菜葉兒寬,都值得看在眼裡。

塵埃落定,他家分了兩個人的地。抓鬮分的,無所謂好賴。

臘月起不來的,開春去的。按節氣,比安定的娘要早。

老周聞訊趕來,參加了老六的葬禮。

中國作家:安定的門(王方晨)

哥倆兒相對,老周不斷嘆氣。這不像老周以前的作派。

老周沒對安定說這些年自己去哪裡了。

嘆氣的可不止老週一個人。儘管安定臉上沒顯出更多的哀慟,但人們從他跟前走開的時候,都會不由得嘆上一兩聲。讓他聽到也無妨,老周都沒掩飾。臨走時,老周約他過幾天去縣城。

在農機公司附近賣鮮魚湯的小飯館,老周跟他喝了頓小酒。

老周還在農機公司上班。

這回,安定空手而至。誰也沒提桂貞。那年,他曾帶著一紙包乾木耳來找老周,卻撲了個空。只有他自己知道當時的目的。

“桂貞成家了沒有?”

從他心底,他是要看到自己完全的潰敗,而那隻須老周說出兩個字:

“沒有。”

然後,他就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說不定別後就會下酒館,一喝就喝它個爛醉。

喝著喝著,安定低笑了起來。兩點淚花隨之濺出。

老周拍拍他的手背。“想喝酒了就來找我。”老周說。

安定點點頭。

“再喝一杯不喝了。”老周說。

“嗯。”

安定本來酒量有限,也不貪杯,想那老周工作忙,不比他在村裡,以後也就一兩個月才去上一次。每天的大部分時間,他都待在責任田裡。鄰地種啥他種啥。他在責任田裡幹活不用作聲,因為沒人跟他說話。

人人都忙,豁上命地侍弄自家的地,用不著誰來指劃。

有一天,他在地裡給棉花打杈子,忽然想起什麼來,就走出棉花地,徑直去了公社。他向上級提出了辭請。

上級以奇怪的目光看著他,讓他感到自己就像多此一舉。

“我幹得不好。”他滿臉愧色,語調誠懇。

不料,上級卻不這麼認為,還說村裡人反映了,支援他繼續幹下去。

“還讓我幹?”

“全公社沒有比你穩的。”上級說。

這個倒是實話。

“我老了。”他為自己找理由。

“老周都不說老。”上級說。“你就把心放到肚裡。”

從公社大院出來,他不知往哪兒走了。回村的道路好像一下子變得極為漫長,他不禁心生畏怯。

他是真的畏怯了。他轉向了縣城。

路上,他渴望見到老周,並打譜兒與老周痛喝一回。以往喝酒是不痛快的,因為從來就沒大醉過。他是要跟老周大醉一回了。

乘著淋漓的酒興,他要把心裡話暢暢快快給老周兜個底。

來到農機公司門口,沒進去,而是悄悄走開了。

在村子裡,安定最不像村裡人。他和去世的老父親兩個人的地,總共才二畝半,累不著他。隨便有點兒收成,就夠他一人吃穿。冬天他還打毛窩子,不為賺錢,僅僅是習慣。上無老,下無小,可以說,他過得很是悠閒。不想幹活的時候,會在屋裡一坐一天。公社改了鄉,生產隊改了村委會。沒有大事,也不去村委會。人要找他,直接到他家來。

然而他的家,越來越顯得不成樣子。老屋又矮又破,雖然前幾年覆了層瓦,但瓦縫裡長出了狗尾巴草,一歲一枯榮。籬笆門孑然獨立,搖搖欲墜。

外村人來了,還是會說:

“看看,看看。”

不時會有人駐足於附近,凝望那門,像是以期喚起對一個久遠時代的記憶。當此時,它儼然一種頗有幾分悲愴肅穆的歷史或傳統遺存,以至於人們既想著去那個老宅院一探究竟,卻又無法走得更近一些。

的確,村子裡再找不到一扇這樣別具一格的門了。

又一批的孩子長大成人,為他們娶妻生子,父母勒緊褲腰帶,不斷給他們建造房屋,材料、樣式,全是時新的。

事實上,已經很少有人再走進那扇門裡去。在人們眼中,整個沉寂的院落,都開始神秘莫測起來。一恍惚,就會感到老屋裡悄悄生活著另一個人。她從不走出屋門半步,好像大家閨秀,只是偶爾才從幽暗裡往外打量一眼,然後就一聲不響地繼續做家務。冬天到了,她跟安定圍坐在一起打毛窩子。

每個冬天,安定老屋裡都會打出很多毛窩子,而今非昔比,穿毛窩子的人罕見。

去鄉里開會也不是很頻繁。老周送來一輛八成新的金鹿腳踏車。安定再去縣城,就騎車子。歸來的時候臉紅紅的,緊攥車把,車子還能騎得很穩。

老周鳥槍換炮,坐上了吉普。司機是個二十郎當歲的愣頭青,愛把吉普開得如飛。在鄉間小道上開過去,車後塵土沖天。老周想跟安定喝酒,就派車來接。有一回喝了酒,愣頭青送他回,興致好就帶他在田野上兜風。從一個村子到另一個村子,幾乎開到雞公山裡了。他喝得醉醺醺的,對車外的景色一無所見。

一天半夜,鄰居聽到安定家的響動,從牆頭上看去,安定正往腳踏車上放置一團黑乎乎的東西。他用繩子捆紮牢固,然後就推起車子,走向籬笆門。

鄰居驀然想到這是要離家遠行,那團黑乎乎的東西是他的行李。

在鄰居驚詫的目光中,他又停下了。結果是,他慢慢把車子推回,卸下行李,重又走入寂靜的老屋。

年過半百的安定,要走了,要去廣袤無垠的大地上尋找他的女人了。

傳言很快悄悄飛遍全村。人們差不多早忘了這個雞公山女人。有說她姓陳,有說她叫蘆花,有的則說她叫桐花。這樣的一個女人確乎是有的,但過去實在太久,想得腦瓜子疼,也想不出更多。女人只是一個背對所有人的身影,是在久遠的歲月裡迷失在野外的一道幻影。

老了老了,安定卻要追逐這道幻影而去。

安定隨時都會走出村子,而且一去不歸,因為誰也不可能找回幻影,他將跟幻影一起消失在歲月長河的盡頭。走出村子,就是把村子拋棄了,就像當年那女人把他拋棄一樣。這是人們的預感。

村子可以沒有安定嗎?人們難言心中對他的不捨。

“看看,看看。”

世界上再找不出一個能夠這樣安靜地守望在籬笆門的人了。

人們開始暗暗留意他的行蹤,並不忌諱把心裡的迷惑告知老周。

安定的變化,老周早就覺察出來。即便在喝酒時,也不大言語,倏忽間,人就像已經走遠。

老周相信人們的猜測。

“安定啊。”

老周也只是嘆息。

活來活去,還是單個兒。不能去想。

人們不是沒動過再給他提親的念頭。茬口兒有的是。卻不敢。不是怕再好的茬口兒,都不如陳桐花、陳蘆花,是怕一不小心說不到他心裡去,反把他馬上激走。

對於村子,他好像從來沒有像現在一樣不可或缺。好像他走了,村子的生活就沒法維持下去似的。人們作了難,每天都深陷在莫名其妙的擔心裡面。

忽然就到了老六的忌日。

人們看出了不尋常。往年安定去老六墳前祭奠,也不過是燒幾張紙,灑一碗酒,擺幾樣供品。這一次他又專門包了一碗扁食。

“看他爹吃了這碗扁食,他就好上路吧。”人們不由得想。

老六的墳是在別人家的地裡,好在人家給留了個小土堆。

安定在心裡給老六默默說話,讓爹喝酒、吃扁食,把紙錢拿去花。

老六臨終的情形他重又看到了。老六虛弱地抬手往外指,嘴唇翕動著,人們都以為他還是要說那句話“一頭牛啊”,臉上黃光一閃,什麼也沒說出來,人就過去了。

“一頭牛啊。”

安定一時難言心中悲哀,呻吟著說道。

“來了來了!”

遠處傳來一陣急切的呼叫。

一股小旋風從他跟前掃了過去。

他眼看著村裡的一個半大小子朝自己飛奔過來。

出乎意料,激動的場面壓根兒沒出現。不光是安定從村外走來時一如平常,連那個看見了他,才從吉普車上款款走下的女人,也是一臉淡然。只能說這倆人都太有定力,怪不得終歸是一家人。

女人頭頂花帕子。

他們一同走進籬笆門,有好奇的人慾跟上去,都被老周及時止住。

女人就是被老周用車送來的。

誰會想到呢,幾十年來仁義的老週一直都在四處打探女人的下落。至於女人經歷了什麼,老周不說,也許沒問。既然她還是安定等待的那個人,她經歷了什麼,又有什麼關礙?安定問不問,人們不知道,反正你情我願,人們更不會多嘴。

時隔這麼多年,倆人還能一眼認出對方,不能不讓人唏噓。

自從安定和他的女人雙雙走進籬笆門,村子度過了分外安靜的三日,似乎人人都怕驚擾了他們。雞不鳴,狗也不咬。

三日沒見那對久別重逢的夫妻出門。空氣裡不時傳來類似驢馬撲騰的聲音。特別是在夜間,睡著睡著,就隱約感受到了地皮的震動,免不了跟著起火。

白天人們總是有意繞著走。

三日過去了,安定走出老屋,蹲在簷下,誰也叫不回去了似的。

再猛的漢子也擱不住那樣賣命撲騰。安定明顯地蔫軟了。

那女人也走了出來,上下收拾得很是齊整利落,出出進進地忙個不停。人們相視一笑。看這虎虎的架勢,還能生。

再看安定,怕是一年也養不回來。三日就吃夠了。人們腦子裡一閃念,三日的縱情抵得過幾十年的生命曠廢?

在以後的日子裡,人們常被這奇怪的念頭所糾纏。當然不會有答案。像村裡人一樣,安定和他的女人一起過日子,而且似乎從未中斷過。別人不知道,有一天,安定突然心生不解,竟第一次有了迫不及待的感覺,放下鋤頭就去了縣城。

“幹太久了啊。”他說。

離上一次辭請,眨眼又過去好幾年。

老周正辦理內退。七個月前,他被調到縣農機局出任副局長。

“你要有女人,早給撤了。”老周索性告訴他。

什麼時候他沒有女人了?安定有點不服。

“等你幹不動了才能算完。”老周卻又說。“找不到比你好的。”

這肯定是在寬慰他了。

“怎麼會……”

“你尋思吧。”老周說。“多想你的好處。”

一路尋思老周的話,回到家,見女人已給他做好了飯。

“她還會回來。”過去的日子,他說過無數遍。

果真,她回來了。

女人歸來的頭一個冬,早已朽敗不堪的籬笆門訇然倒下。

大雪天,安定和他的女人圍坐在一起打毛窩子。

女人突然起身,拎起毛窩子就往屋外扔。她把所有的毛窩子連同成捆的蘆花,全都給狠狠扔了出去,然後引燃了一把火。他本來想攔的,自覺攔不住,也就作罷。

火舌嗶啵,捲動了雪花,映紅了雪花,炙化了雪花。

熊熊燃燒的火堆旁,女人興奮地來回走。

“一頭牛啊。”

安定不由得吐出一句,自己也不知何意。敢情又想起了父親?或說女人像頭牛?這是罵呢,還是……卻聽咯吱一聲,扭頭去看,風雪中的籬笆門開始從頂端搖晃起來。安定沉得住的,也就眼睜睜看著那門隨即傾落。

像是一段曾經的歲月,不可阻擋地撲進了命運的深雪中,他的門從此沒影兒了。

2020年4月30日

中國作家:安定的門(王方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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