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毛骨悚然的張藝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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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真看完開幕式重播，我最喜歡的是「和平鴿」這一個單元。

小女孩們歡歌笑語聚攏在大雪花周圍，兩個小女孩掉隊了。作為被規訓過的一代人，我當時頭皮一緊，心想壞了，這倆孩子下來要挨批評了。

燈光追上了，兩個掉隊小姑娘的拉扯動作顯然也是舞蹈姿態，我恍然大悟原來這是設計。

我們從小被耳提面命，奧運會這樣的場合，需要的是不計代價萬無一失，是人山人海肌肉記憶。2008年奧運會開幕式也給我們打了個樣，2008個舞蹈演員從活字印刷裡出來的時候，天靈蓋都麻了。

張藝謀說冬奧會我們不再展現強大，講人的故事，我的理解尚處在啟用素人和最後的環保火炬上。張藝謀的這個「孩子可以犯錯，意外是種靈動」，比我預期的更深了一層，他由表及裡講了「人」。

他還說，要展現中國人的浪漫。

其實，張藝謀從一開始就想表達浪漫，只是有一種「時不允我」的妥協。2008年奧運會開幕式的紀錄片裡，他曾想把鳥巢改名為「鳳巢」。

百鳥朝鳳，萬國來朝；鳳凰來儀，神爵降集；梧高鳳棲，擇主而侍；鳳皇于飛，和鳴鏘鏘。無論從大國風範君子氣度，還是從吉祥和諧圓滿的角度來說，都是360°無死角地合適。

但我們都知道，這不可能。

能把這件事吃下來，其實和藝術修為沒有那麼大關係了。

它需要的是政治意識，團隊思維，超人的體力和抗壓能力。

戴著鐐銬跳舞，還得跳得牛。

你以為他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其實小演員沒有澡洗都是他打電話協調；08年開幕式的預算只有多哈開幕式的四分之一，張藝謀還要和各個廠家砍價；演員排練很辛苦，他就親自發表動員講話，作為吉祥物和演員合影。

我覺得與其說他是總導演，不如說他充當了一個水壩的角色，承受上流的洪濤，截住且疏浚成春風化雨。在這個過程中，他必須倒貼上他的個人影響力和無限體力，來為體制、預算、技術等各方面做擔保。

上下的衝突都彙總到他一個人身上，這種極致孤獨的壓力，只有鋼筋鐵骨才能承受。

把龐大冗雜的組織架構抽絲剝繭梳理完了，壓力給到了技術這邊。

2008年我們看到的驚豔畫軸Led屏，是世界首創的最大面積，沒有人心裡有底，六月份彩排都不能維持30分鐘的全亮，總有黑屏，廠長都被逼哭了。

火炬的方案空前絕後，火焰要繞場一週，技術上風險很大。開幕式當天，張藝謀還在擔心火炬點不著。

開幕式有驚無險地成功後，開幕式副總導演張繼鋼熱淚盈眶地說：這是天佑中華，因為今天比所有彩排都順利，是最好的一次。

最令人歎為觀止的是，張藝謀還在這期間拍完了《滿城盡帶黃金甲》。他把開幕式創意小組拉到橫店，露天搭個棚子開會，外面在肉搏，裡面在腦爆。

有一次他們正在某個房間討論，被緊急叫停，因為在拍攻城的戲，馬上要攻到這間屋子了。

張藝謀在那幾年說過的話，可能比我們一輩子都多。壓力值經我單方面粗略估算，大概等同於普通人連續100場高考，同時場外等待著催婚的爸媽。

而張藝謀，還能頂著一頭黑髮談笑風生。

這次冬奧會開幕式，恰好我的朋友舒善藝和柳笛老師，參與了CG製作的部分，我去問了問他和張藝謀合作的感受。

首當其衝的就是精力無限，一個72歲的人，每天早上去公園溜達一個小時，就能充滿電。我們這些貌似年輕力壯的人，可能光是去公園溜達一個小時都是體力挑戰。

還有就是永不枯竭的前沿創造力，這些年輕藝術家會把自以為前衛的創意拿給他看，結果他早就瞭解過了。

一個細節是，有人開玩笑鄙夷測試效果，說這個很網紅，張藝謀就笑了，「你要是能成網紅你就厲害了！」

當然也有變化，變化一是，我們看到的「人味」，都是他據理力爭的結果，「甲方」訴求沒變，還是大氣磅礴齊齊整整，他不再像2008年那樣百依百順。

變化二是，他這次開幕式籌備期間拍了四部電影，令人毛骨悚然。

一來是有了2008年開幕式的交口稱讚做底氣，張藝謀已經是鈕祜祿。emo，他不需要再那麼逆來順受，更多地為自己的藝術效果負責。

二來我覺得他到了古稀之年。古稀之年還叫致事之年，致事的意思是辭官，這個年紀，有點蓋棺定論的意味，「各正其治，受其會，聽其致事」，也就是彙報政績，算算總賬，告老還鄉。

張藝謀不僅不想退休，還有一種豁出去的灑脫，所以他不再畏首畏尾。

人的時間會隨著年歲漸長而加速，因為七歲的一年是1/7，七十歲是1/70，你只有與時間同頻共振，加快步伐，好像才能於死神手裡搶救自己。

我回來拉了一下張藝謀的片單。他的整個創作生涯大概可以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文學階段，《紅高粱》《大紅燈籠高高掛》《活著》都有優秀文學文字做支撐。

有人為此評價張藝謀是個敘事能力弱的導演。我不同意這個看法，恰好相反，我覺得張藝謀有極高的文學鑑賞水平，而好導演和差導演，區別就在於「語文好不好」，會不會講故事。

張藝謀拍《紅高粱》是1988年，2012年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後，我們才性急慌忙籌拍劇版《紅高粱》。

我小時候也覺得他為什麼總是拍那麼「土」的電影，主流對他也有「滿足西方人獵奇」的批判。王朔直接罵張藝謀，是個挑大糞的。

長大以後知識結構豐滿一點就明白了，中國人的性格，就是在「鄉土中國」中孕育出來的，無論西化得多有模有樣，根在鄉土。

周曉虹老師講過，看懂中國，一部《白鹿原》就夠了。所以第五代基本都是從鄉土開始拍，包括後來越發洋氣的陳凱歌，代表作裡永遠少不了《孩子王》和《黃土地》。

再往後一個階段是張偉平階段，這個階段的代表作開始走商業化道路，《有話好好說》《我的父親母親》《英雄》《滿城盡帶黃金甲》，一直到《金陵十三釵》。

其中《英雄》是張偉平趁著《臥虎藏龍》的熱度，給張藝謀出的命題作文。張藝謀聲望因為商業化空前絕後，和張偉平的矛盾也升級到交惡。

《滿城盡帶黃金甲》張偉平用炙手可熱的周杰倫替代了黃軒，在《三槍拍案驚奇》裡用了趙本山團隊。

張藝謀直言不諱地說，張偉平想賺錢，用小瀋陽炒作，東拼西湊出了劇本。我能理解張藝謀的憤怒，《三槍拍案驚奇》翻拍的是科恩兄弟的處女作《血迷宮》，假如沒有那麼濃墨重彩的尬幽默，懸疑的底子是非常好的，不至於成為張藝謀的職業生涯黑點。

第三個階段是張藝謀的獨立時代，獨立時代第一部電影就是《歸來》，用了嚴歌苓《陸犯焉識》的文字，彷彿用鞏俐和片名預示著自我初心的迴歸。

張藝謀獨立的代價很大，超生據稱就是張偉平方放出來的料，因為爆料人何珺，是張偉平助手黃曉華的外甥女。

我估摸著他諸事纏身，也沒有錢，所以才拍了《長城》，幫資本帶一帶景甜。

之後，就是這幾年的《一秒鐘》《懸崖之上》和最近的《狙擊手》了。

張藝謀的獨立時代，恰逢文藝緊縮期，不再有那麼寬鬆的創作環境，影視紅利期已過，《一秒鐘》被剪掉了關鍵的結尾。

我覺得張藝謀在做一種交換，用《懸崖之上》和《狙擊手》交換了《一秒鐘》和即將上映的《堅如磐石》。

反正只要你讓我表達我的，我就聽你的，我們各讓一步，才能都進一步，如同兩次開幕式一樣。一個紮根鄉土的導演，深諳這片土地的風霜雨露，在夾縫中破土而出。

我確實不太喜歡《狙擊手》，不是不好，是我對他的期待更高，我覺得他能聚焦於真正的個體，但《狙擊手》裡的戰士們都是面目模糊的。

2008年開幕式最後的動員大會上，他說「到了這個份上，我們不要求整齊了，論整齊我們已經是世界第二了，我們要笑」。他早就知道，個體的重要和美好。

但我一想到能在大銀幕上看到《堅如磐石》裡貪腐的故事，就想OK，只要你還在表達你想表達的，我就買單你表達的。

作者：

美亞，作家，心理諮詢師，定居香港。《南都週刊》特約撰稿人，《時尚COSMO》專欄作者，「單身力」理念創始人。一個放心老去的已婚育少女。微信公眾號：美亞在港村（ID：wangjinshan2015），微博@美亞在港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