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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經典《節日》

  • 由 在小巷大街 發表于 籃球
  • 2022-08-04
簡介每天有新來的人,這種人一看就可以明白,照例衣服乾淨一點,神氣顯得慌張焦灼,一聽到提人時就手足無措,白天無事,日子太長,就坐到自己草荐上,低下頭一句話不說,想念家中那些親人同所有的六畜什物,想到什麼難受起來時,就幽幽的哭著,聽人說到提去的什麼

釅冽是什麼意思

沈從文,(1902-1988),原名沈嶽煥,苗族,湖南鳳凰縣人,14歲時,投身行伍,浪跡湘川黔邊境地區,1924年開始文學創作,抗戰爆發後到西南聯大任教,1946年回到北京大學任教,建國後在中國歷史博物館和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工作,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服飾的研究,1988年病逝於北京。 代表作有:《邊城》、《中國古代服飾研究》等。本期小編給各位讀者朋友推薦沈從文先生創作的《節日》。

沈從文經典《節日》

落了一點小雨,天上灰濛濛的,這個中秋的晚上,在×城已失去了中秋的意義。

一切皆有點朦朧,一切皆顯得寂寞。

街道牆角的轉折處,城市裡每人的心中,似乎皆為這點雨弄得模糊暗淡,毫無生氣。

城中各處商人鋪子裡,仍然有稀稀疏疏的鑼鼓聲音,人家院落裡有斷續鞭炮聲音,臨河樓上有簫笛聲音,每一家也皆有笑語聲音。這些聲音在細雨寒風裡混合成一片,帶著憂鬱的節日情調,飄颺到一個圍牆附近時,已微弱無力,模模糊糊,不能辨別它來處方向了。

雨還在落。因為圍牆附近地方的寂靜,雨儼然較大了一些。

圍牆內就是被×城人長遠以來稱為“花園”的牢獄。往些年分地方還保留了一種習慣,把活人放在一個木籠裡站死示眾時,花園門前曾經安置過八個木籠。看被站死人有一個雅緻的稱號,名為“觀花”。站籠本身也似乎是一個花瓶,因此×城人就叫這地方為“花園”。現在這花園多年來已經有名無實,捉來的鄉下人,要殺的,多數剝了衣服很瀟灑方便的牽到城外去砍頭,木籠因為無用,早已不知去向,故地方雖仍然稱為花園,漸漸的也無人明白這稱呼的意義了。

花園裡容納了一百左右的犯人,同關雞一樣,把他們混合的關在一處。這些從各個鄉村各種案件裡捕捉來的愚蠢東西,多數是那麼老實,那麼瘦弱,糊里糊塗的到了這個地方,擁擠在一處打發著命裡註定的每個日子。有些等候家中的罰款,有些等候衙門的死刑宣佈,在等候中,人還是什麼也不明白,只看到日影上牆,黃昏後黑暗如何佔領屋角,吃一點粗糙囚糧,遇鬧監時就拉出來,各趴伏到粗石板的廊道上,卸下了褲子,露出一個骯髒的屁股,挨那麼二十三十板子。打完了,爬起來向座上那一個鬍子磕一個頭,算是謝恩,仍然又回到原來地方去等候。

牢裡先是將整個院落分成四部,各處用大木柱作成的柵欄隔開。白日裡犯人可以各處走動,到了晚上,典獄官進牢收封點名時,犯人排成一隊站好,典獄官拿了厚厚的一本點名冊,禁卒肩上搭了若干副分量不等的腳鐐手梏,重要的,到時把人加上鐐梏,再把鐵鎖鎖定到木柵欄柱旁一個可以上下移動的鐵環上,其餘則各自歸號向預定的草裡一滾,事情就已完畢,典獄官同禁卒便走去了。此後就是老犯來處置新犯,用各樣刑罰敲詐錢財的時候了。這種風氣原是多年以來就養成了的。到後來,忽然有一天,許多鄉下人在典獄官進監以後,把典獄官捆著重重的毆打了一頓,逃跑了一些犯人。因此一來,這獄裡就有了一種改革。院中重新在各處用鐵條隔開,把院中天井留出了一段空地,每日除了早上點名出恭時,各犯人能到院中一次以外,其餘時節所有犯人皆各在自己所定下的號內住下,互相分隔起來。院中空地留為典獄官進監點名收號來去的道路,從此典獄官危險也少了。新的改革產生一種新的秩序,鐵條門作好後,犯人們皆重新按名編號,重新按名發給囚糧,另外也用了一種新的規矩,就是出了一點小事時,按名加以鞭打。因為新的管獄方法不同了一點,管獄員半夜裡還可以來獄中巡視,老犯的私自行刑事情也隨同過去制度消滅了。

新獄規初初實行時,每一個犯人在每天早上皆應在甬道上排隊點名,再魚貫而行依次到那個毛房去出恭,再各歸各號。大多數犯人是鄉下農民,不習慣這件事,因此到時總大家擠著推著,互相望著同伴微笑,有鐐梏的且得臨時把它解開,所以覺得非常新奇有趣。到後久一點,也就十分習慣自然了。

這獄中也如同別的地方別的監獄一樣,放了一批,殺了一批,隨即又會加上一批新來的人。大家毫無作為的被關閉到這一個地方,每日除了經過特許的老犯,可以打點草鞋以外,其餘人什麼事也不作,就只望到天井的陽光推移,明暗交替打發掉每一個飄然而來倏然而逝其長無盡的日子。

所有被拘留的人皆用命運作為這無妄之災的註釋。什麼人被帶去過堂了,什麼人被打了,什麼人釋放了,什麼人恭喜發財牽去殺頭了,別的人皆似乎並不十分關心,看得極其自然。

每天有新來的人,這種人一看就可以明白,照例衣服乾淨一點,神氣顯得慌張焦灼,一聽到提人時就手足無措,白天無事,日子太長,就坐到自己草荐上,低下頭一句話不說,想念家中那些親人同所有的六畜什物,想到什麼難受起來時,就幽幽的哭著,聽人說到提去的什麼人要殺頭時,臉兒嚇得焦黃,全身發抖,且走過去攀了鐵條痴痴的望著。坐牢獄稍久一點,人就變愚呆了,同畜生差不多,沒有這種神經敏銳了。

老犯自由行刑的權利,雖因為制度的改革,完全失去,可是到底因為是老犯,在獄裡買酒買肉,生活得還是從從容容。

獄裡發生什麼小爭持時,執行調解的也總是這一類人。

老犯同城市中的犯人,常常酗酒鬧事,互相毆打,每到這種事件發生時,新來的鄉下犯人,多嚇怕得極其厲害,各自遠遠的靠牆根躺著,盼望莫誤打到身邊來。結果則獄吏進來,問訊是誰吵鬧,照例吵鬧的不肯說出,不吵鬧的誰也不敢說出,於是獄吏的鞭子,在每人身上抽一兩下,算是大家應得的待遇。

因為過節的習慣,在×城還好好的存在,故在這種地方,犯人們也照例得到了些過節的好處。各人把那從上面發下來的一片肥肉,放在糙米飯糰上,囫圇吃下後,各人皆望到天空的黃昏雨景,聽到遠處的各種市聲,等候獄官來收封點名。

到後收號的來了,因為過節,獄官們的團圓酒還喝得不夠量,馬馬虎虎的查看了一下,吩咐了幾句照例的話,就走去了。

到了二更左右,有些人皆蜷成一團臥在稻草裡睡著了,有些人還默默的思索到花園外邊的家中節日光景,有些人不知道為什麼原因,忽然吵鬧了起來了。先是各人還各自佔據到一個角隅裡,在黑暗中互相辱罵,到後越說越紛亂不清,一個拋了一隻草鞋過去,另一個就拋了一件別的東西過來。再到後來,兩個人中有一個爬了起來趕過去理論,兩個人即刻就在黑影裡廝打起來了。

只聽到肉與肉撞觸的鈍聲,拳頭同別的東西相碰的聲音,木頭,瓶子,鑌鐵鍋,以及其他拋擲的聲音。骨節戛戛發聲,喘息,辱罵,同獸類咬牙切齒時那種相似沉默的掙扎,繼續著,不知在什麼時節才可以告一段落。顯然的,這裡也有一些人,為了這個節日喝了不少釅冽的燒酒,被燒酒醉倒,發生著同別的世界也會同樣發生的事情了。

兩個醉醺醺的犯人在一個角隅裡翻天覆地的撲鬥時,一時節旁邊事外的人皆不說話。只聽到一個卷著舌頭的人,一面喘息一面辱罵:“×你的娘,你以為我對不起你。婆娘們算個什麼?婆娘們算個什麼?……”似乎這個人正被壓在下層,故話還在說著,卻因為被人壓定,且被人嘴邊打了一拳,後來的話就含糊不清了。

另外黑暗一隅有上了點年紀的人喊著:“四平,四平,不要打出人命,放清醒點!”

又有人說:“打死一個就好了。打死一個,另一個頂命,這裡就清靜了。”

又有人說:“管事的頭兒快來了,各人四十板,今天過節,我們不能為你們帶累領這種賞!”

還有人為別的事說別的話,似乎毫不注意身邊附近毆打的。

說話的多是據守屋角沒有酒喝的人物。在獄中喝酒是有階級身分的。

一會兒,只聽到一種鈍聲,一個人哎的喊了半個字,隨後是一個打草鞋用的木榔槌,遠遠的摔到牆邊鐵條上覆落在院子中的聲音。於是一切忽然靜寂了。

兩人中有一個被打暈了。

於是就聽到有人掙扎著,且一面含含糊糊的罵著:“×你的娘,你以為我對不起你。婆娘們算個什麼?要你莫扼喉嚨你不相信,你個雜種,一下子就相信了。你個雜種。……讓開一點,你個雜種。”

這仍然是那個捲舌頭醉鬼說話的聲音。名為四平的醉鬼,這時還壓在他的身上,可是因為已經被那一榔槌敲暈了,這壓在下面的醉鬼,推了一陣,掙扎了一陣,總仍然爬不起來,一面還是罵著各樣醜話粗話,一面就糊糊塗塗,把臉貼在溼黴的磚地上睡著了。

稍靜寂一會。

黑暗中許多人又說話了。大家推論著。

“打死了一個。下面那個打死上面那個了。”

“四平打不死的,若打死,早在堂上被夾板折磨斷氣了。”

“一個暈了,一個睡了。”

“雜種!成天罵雜種,自己就是雜種!”

“把燒酒放煙頭的才真是雜種!”

“輕說點,酒店老闆閻王來了。”

各處有噓噓的聲音,各處在傳遞知會,有些犯人就了懸在院中甬道上油燈的微弱燈光,蹲著在地面下田字棋,有些做別的事情,怕管事一來知道,皆從這知會中得到了訊息,各人就躺在原來所據的地面草堆裡,裝成各已安睡的樣子,讓管事的在門外用燈照照,且用長杆子隨意觸撞一兩個草堆裡那一團東西,看看是不是還在那裡。管事的一切照例的作著,一面照例的罵著許多醜話,一面聽著這些醜話,於是這人看看甬道上的油燈,檢查一下各個鐵門上的鎖鑰,皮靴橐橐的又走了。

當真閻王來了。

一個大眉、大眼、方臉、光頭,肥厚的下頦生了一部絡腮鬍子,身高六尺的人物,手上拿了一個電筒,一根長長的鐵杖,踉踉蹌蹌的走過來,另外一個老年人提了一盞桅燈,似乎也喝了一杯,走路時見得搖搖晃晃。提燈的雖先開了門,到裡面甬道時卻走在後面一點,因為照規矩閻王應走在前頭。

這人在外邊開了一個酒鋪,讓靠近西城下等人皆為他那種加有草菸頭的燒酒醉倒,也讓這燒酒從一些人手中巧妙的偷運送到獄中來,因此就發了一點小財。照××當地風氣,一切官吏的位置皆可以花錢買得,這人為了自己坐過一陣監獄,受過了一些鞭笞,故買了一個管獄位置。這人作官以後,每每喝了一肚子自己所釀的燒酒,就跑到這地方來巡查,乘了酒性嚴厲的執行他的職務,隨意的鞭打其中任何一個人。有時發現了一些小小危險東西,或是一把發鏽的小刀,或一根鐵條,或一枚稍大的釘子,追究不出這物件的主人時,就把每人各打二十下,才悻悻的拿了那點東西走去。

這人的行為似乎只是在支取一種多年以前痛苦的子息,×城人是重在復仇的,他就在一切犯人的身上,索回多年以前他所忍受那點痛苦。

閻王來時,大家皆裝睡著了。各處有假裝的鼾聲,各人皆希望自己可以僥倖逃避一次災難。

這人把電筒揚起,各處照了一下,且把鐵條從鐵欄外伸過去,向一個草堆裡戳了幾下,被戳的微微一動,這人便笑著,再用力戳了一下。

“該死的,你並不睡,你並不睡。你裝睡,你在想你的家中,想月亮,想酒喝。你是搶犯,你正在想你過去到山坳裡剝人衣服的情形。……不要想這些,明天就得割你的頭顱,把你這個會做夢的大頭漩到田中去,讓野豬吃你!”

那個縮在草堆裡成一團的鄉下人,一點不明白他所說的意思,只是嚇得把鼻頭深深的埋到草裡,氣也不敢向外放出。

盡鐵條戳了兩下,又在臀部脊部各打擊了兩下,也仍然不作聲。難關過去了,因為這鐵條又戳到第二個人身上去了。

第二個又被罵“把頭丟到田裡”,又被重重的敲打兩下。

如此依次下去,似乎每一個人皆不免挨兩下。

大家皆知道閻王今天一定多喝了兩杯,因為若不多喝兩杯酒,查驗不會如此苛刻。還沒有被毆打辱罵的,皆輕輕的移動了臥處的地位,極力向牆邊縮排去,把頭部向牆邊隱藏,把臀部迎向那鐵條所及一面,預備受戳受打。

到第五個時,那先前一時互相毆打,現在業已毫無知覺重疊在一堆的兩個醉人便被閻王發現了。

閻王用電筒照了一下,把鐵條在上面那個人身上戳了一下。

“狗×的。你做什麼壓到別人身上?你不是狗,你是豬。

我知道你們正在打架,我聽到吵鬧的聲音。你見我來了,來不及分開,就裝成吃醉了睡覺的樣子,狗×的,你裝得好。”

一、二、三、四……

這人一面胡胡亂亂的算著數目,一面隔了鐵條門,盡是把那個壓在上面失了知覺的犯人用力打著,到了四十後又重新再從一、二、三、四算下去。

打了一陣還是不見有什麼聲息。

其餘的人皆知道那是永遠打不醒了的,但誰也不敢作聲。

跟同閻王來的老獄卒,把燈提得高高的照著,看看盡打不醒,覺得這樣打下去也無什麼意思了,就說:“大老,他醉了,今天過節。一定醉了,算了吧。”

閻王把老獄卒手中的燈搶過手來,詳詳細細照了一下老獄卒的面孔。

“你這傢伙說什麼。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以為我不明白他們送你的節禮嗎?好,今天過節,既然醉了,多打兩下不會痛楚的,再打十下,留五十明天再說。”

一、二、三、四打了十下。不行,又一、二、三、四打了十下。

第六個剛被戳了一下時,老獄卒在旁邊又說話了。

“大老,你不要再打他們,你也打累了,明天一總算帳吧。”

“明天算帳,明天算帳,明天加一倍算帳!”

閻王一面說一面又搶了老獄卒手中的燈,照了老獄卒的面孔一會,似乎想認清楚說話的人是不是這個人。口中哼哼的,仍然在那第六個的犯人身上重重的戳了一下,打了一下,才離開了鐵柵欄,站到甬道中央去,大聲的罵著一個已經絞死了多年的老犯人名字。

閻王走了,只聽到外面牢門落鎖的聲音,又聽到不知為什麼原因,在外邊大聲罵人的聲音,但不久一切就平靜了,毫無聲音了。

黑暗中有人罵孃的聲音,有逃過了這種災難,快樂得縱聲大笑的聲音,有摹仿了先前管獄人的腔調來說話的,“媽的個東西,刀砍的,繩子絞的,媽的個東西。……”有人同鬼一樣咕咕的笑著。

有人嘶了個嗓子說著。

“你媽的,你上天去,你那個有毒的燒酒終有一天會打發你上天去的!”

遠遠的,什麼地方響了一聲槍,又隨即響了兩聲。

大家睡了。大家皆知道燒酒已經把獄官打倒,今天不會再捱打了。

半夜裡有人爬起走向柵欄角上撒尿的,跌倒到兩個重疊在一處的醉鬼身旁,摸摸兩個人的鼻子,皆冷冷的已經毫無熱氣。這人尿也不敢撒了,趕忙回去蜷臥在自己的草窠裡,擬想到明天早上一定有人用門板抬人出去,一共得抬兩次。這是一個新來花園不久的鄉下人,還不明白花園的規矩,在獄中瘐斃的,是應得從牆洞裡倒拖出去的。

城中一切皆睡著了,只有這樣一個人,縮成一團的臥在草裡,想著身旁的死人,聽著城外的狼嗥。

×城是多狼的,因為小孩子的大量死亡,衙門中每天殺人,狼的食料就從不如窮人的食料那麼貧乏難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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