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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為民:師父老塗

  • 由 光慈文學 發表于 籃球
  • 2022-06-26
簡介記得師父跟我說,曹老師向學校領導保薦他的原話是,就文科的綜合素質而言,老塗早已超過了我(指曹老師自己)

晨鐘暮鼓怎麼敲打

江為民:師父老塗

江為民:師父老塗

江為民:師父老塗

▲二排右四為師父老塗

很久就想寫一篇懷念我師父的文章,可是,一拿起筆,我就想起了愛師曾經的叮囑,不要向人說他的過去。這麼多年來,我一直遵從師父的叮囑,以至於師父離開我們已經8年多了,也不見隻言片語的紀念。箇中的緣由,只有我知道。由此,我想起了蘇曼珠和柳亞子一起泛舟西湖以竹篙為題即興而作的那首《竹篙詞》,倒是頗能體現愛師那時的心境。“想當初,綠鬢婆娑,自歸郎手,青少黃多,歷經了多少風雨,受盡了多少折磨。莫提起,提起了珠淚滿江河”。

師父貴姓塗,名諱正祺。正派的正,吉祥如意的祺。懷念師父,直呼老塗,似有不敬,但母校的師生都知道,老塗是愛稱,也是敬稱,更是親近之稱,一般老師沒有這個待遇。但我從來不喊老塗,先是喊老師,時間長了只喊師父,無論公私場合。

認識師父是我上高一的時候,那時師父還是學校的一個臨時工,學校圖書管理員兼職上下課打鈴,據說還是領導照顧。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一個糟老頭,五六十歲的樣子,瘦小的身材,瘦小的臉龐,稀疏的頭髮始終蓬鬆散亂著,鬍子拉碴後,一副淡黃色的塑膠眼睛卡在瘦削的臉上,透過鏡片是一雙高度近視的眼睛,藍色的眼珠,目光冷峻,不苟言笑,褲兜裡裝著一本捲起來的又黃又舊的書,是師父固定在我腦海裡的永久的印象。一到上下課的時候,就拉著那根據說他拉了十幾年的打鈴繩子,使勁地拉著,像老和尚死勁地敲打著木魚一樣。

因為我喜歡看書,有事沒事就往圖書室跑,因而與師父的接觸漸漸多了起來,時間長了便沒有了距離,偶爾也有意無意的交流,但師父從來不主動跟我說話,除非我問他,也是簡短的,像是考選擇題答題一樣。但是要是問他學習上的事,師傅從來有問有答,滔滔不絕。師父知識很淵博,天文地理,哲學倫理,社會人文,遠古現代,好像沒有他不知道的,但政治除外,哪怕時事政治也不談。

師父是當老師的天才。深入淺出,觸類旁通,超越時空,古今跨越的思辨力;晨鐘暮鼓,敲金擊玉,擲地有聲,循循善誘的感染力,不是一般老師所能比擬的,他不僅征服了我以及我的同學們,更征服了學校的同事們以及後來認識的同行們。我尤其佩服他的記憶力,滕王閣序、岳陽樓記、蘭亭集序等古文觀止名著,信手拈來,一字不落,娓娓背來,更是讓我震驚,一個五六十歲的老頭,臨時工,打打鈴,管管圖書的小老頭,竟然有這等功夫,不僅讓人詫異,也讓我們這些學生們羞愧不如。在我眼裡,他就是電視劇《霍元甲》裡那個白髮蒼蒼的獨臂老人和電影《方世玉》裡那個喝得東倒西歪的老叫花子,絕世武功,深藏不漏。我暗喜自己遇到高人了,得拜師學藝,好好跟他學。

記得高二的時候,有一天上午的第一堂歷史課,讓我吃了一驚。上課鈴已經響了,只是鈴聲已經變為電擊的“鎢嗚嗚”聲,而不再是過去那個“噹噹噹”的人工打鈴聲了。同學們正襟危坐等著老師的到來,不一會兒,只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走上講臺,沒錯是他。我正在狐疑滿腹,又分明聽得見,滿教室都是一片驚悚。這一堂歷史課,毫無疑問載入母校的歷史。老師與眾不同,他首先說,同學們,從今天開始,我將和大家一起,共同來學習人類的歷史。今天我將送給大家一件十分珍貴的禮物,她是一張圖,一張錦繡中華圖。大家要把她時時刻刻鑲嵌在自己的腦海裡,從這一堂課開始,我將帶著同學們按圖索驥,去挖掘一個一個屬於我們中華民族的瑰寶來。當時我只發現這個老頭講課風格與眾不同,雖然不懂但也沒有多加思索。現在理解了,老師的教法符合辯證法,他是先給你一個宏觀的整體脈絡和全盤分佈印象,像是先給你一根璀璨生輝的項鍊,然後再一一解析一顆顆晶瑩剔透的珍珠。我至今清楚地記得,那堂課,師父自始至終沒有看課本和備課筆記,讓我很吃驚。那時候有句順口溜,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重理輕文普遍,加之有的老師照本宣科,同學們對學歷史地理不感興趣,一文一理班,人數很不平衡,文科2-30人,理科班7-80人,教室一樣大,學校很頭疼。師父標新立異,與眾不同,同學們自然耳目一新,頓時興趣盎然,後來文理班人數也逐漸得到平衡,不少人改學文科。

課後,同學們自然而然議論紛紛,到處求證老師的過去,按今天的話來說,試圖八卦一個有關老師的歷史沿革來,但畢竟是學生,最終一無所求,只知道老師曾經是一個右派。

那時候的母校,位於偏遠農村的一個小山坳裡,師資力量相對較弱,特別是文史老師。老師不僅教我們歷史課,後來也教我們地理,最後又兼顧教我們語文當中的文言文,而且專帶畢業班。挖潛師父的潛力,學校算是做到了極致。我記得我們語文課一分為三,分別有三個老師教課,作文課由英語曹老師教,就是那個來安徽支左的、畢業於復旦大學英語系的曹老師,其他部分由一個姓胡的女老師教我們,工農兵大學生。因為恢復高考以來,母校還沒考上一個大學生,骨幹老師奇缺,一門語文課分給三個老師教,照今天的話來說,也算是奇葩了,這是不得已而為之,不是辦法的辦法。現在看來,學校領導也真的是用心良苦,工作做到家了。

記得物理老師說過,物質結構的調整最佳化,往往能提高或者改變一個物質的質量。而知識到了一定層面以後是相通的。這個物質結構理論正好也驗證了我們學校這個奇葩安排。自從師父教我們歷史地理課,語文課教學一分為三,當年就出成果,尤其是歷史地理兩科,每年高考平均成績在全六安地區都是名列前茅,老師也經常被邀請參加全省高考閱卷,先是考上了一個王后餘,安徽大學英語系,儘管是復讀生,也算是摘帽了,這位學長後來去了美國,據說事業不錯。後來又考上一個徐志紅,蚌埠財貿學院(即現在的安徽財經大學)畢業後,分到國家工商銀行,事業蓬勃,國家總行事業部老總,後來在香港一家股份制銀行,年薪幾百萬,可是因為一個案件牽涉到他,中途翻車,事業戛然而止,不禁令人唏噓。到了我們81年那一屆,我鬥上了,超過重點線8分,398分,沒有懸念安大中文系。可是造化弄人,我體檢沒透過。也許是上帝嫌我學藝不精,有意讓我跟著師父再多學幾年吧,接下來又是連續兩年體檢不過關,說我心臟二級雜音,直到83年還是在教育局出面協調下,我才上了一個財經類中專。

儘管是個中專,但畢竟鯉魚跳了農門,那時候只要考上中專哪怕是中技,就立馬成為了吃商品糧的國家人,工作包分配,接下來分房子,鐵飯碗,鐵工資,旱澇保收,所以我很知足,而且我的身體經過省立醫院專家們會診得到確認,屬於生理性雜音,所以我快活羊熊樣。但是,說實話,讀“研究生”那三年,我的感覺幾乎要崩潰,我稱之為我的三年困難時期。那時我家已經是赤貧,基本上要斷炊,尤其我不能面對老父親那一張憂鬱的臉,因為在他看來,如果再走不了,我的婚姻都成問題,按照傳統的話來說,豈止是斷炊,找不到老婆就意味著斷根。特別是82年那一年,我文科總分全縣第三,完全可以上華東師大,我要死的心都有。如果不是老師直面慘淡的人生的堅強精神,感動了我,我真的已經準備對那個主檢醫生荀某某實施極端行為,然後粉身碎骨,萬劫不復。

在一個風雨如晦的週末,一個冬天的晚上,老師向我講述了他經歷的泣血人生,就像結了痂的傷口被重新揭去結痂一樣,顯然痛徹心扉。我知道老師的用意,他用他的痛苦,挽救了我,也徹底改變了我。也正是從那一晚開始,我改口稱師父了。

師父是1936年生人,蕪湖人,舒城師範畢業,畢業後在舒城縣文聯工作,結婚成家立業,一切按照正常人生軌跡,而且二十多歲的毛頭小夥,已經在省文聯刊物發表了好幾篇文章,全省文藝界都小有名氣,一幅多姿多彩的人生畫面即將展現。然而,命運跟他開了個足以置他於死一百次的玩笑。五七年反右,他遇上了,那年他21歲。一天下午,單位通知開會,說是傳達學習省文聯檔案精神,當他聽到檔案指名道姓塗正祺為右派的時候,他幾乎癱倒在地。就這樣稀裡糊塗他被戴上了右派帽子。這一戴就戴了22年,直到七九年平反。我問他單位那麼多人,怎麼偏偏就給他戴上帽子呢。他說不怪別人,責任在自己。我以為師父是說氣話,誰知他堅定地說,不是氣話,現在看來,我性格確實不好,年輕氣盛,恃才傲物,性情剛直,業界內還有一定知名度,師父說只有他符合條件。現在想想,師父的歷史那麼好,但百密一疏,師父還沒有弄懂世道人心,尤其是特殊時期的。

以後的22年,師父經歷了一場又一場的人生煉獄,先是公職沒有了,接著搬出了單位宿舍,下放到遠離縣城的一個叫西塘鄉寒塘村務農,住牛棚放牛,接下來離婚,女兒隨母親,真正的妻離子散。師父說,最要命的還不是這個,那時社員政治覺悟高,大人小孩,男的女的,皆視他為異類,實行三不政策,不接觸,不講話,不理睬,甚至有的淘氣小孩向他丟土坷垃。這樣的日子過了15年,師父說這15年是他人生最黑暗的日子,最要命的是孤獨,他就像穿過自己永遠不知道有多長的黑暗隧道一樣,無時無刻不在盼著儘快穿過隧道迎來曙光,哪怕是一線之光。生活是最好的老師,生活也教會了堅強。儘管每天過著這樣一種生活,可師父說他從來沒有流過淚,更沒有向誰低過頭,和老婆離婚也是心若止水。七七年以後,師父的人生開始有了轉機,先是安排到村耕讀小學打打雜,掃掃盲,每個月有幾塊錢的生活費。79年正式平反,摘了帽子,師父被安排到我的母校銅山中學,負責管管圖書,打打鈴子等雜七雜八工作。

人生總是有得有失,萬事總是有利有弊。

師父說,他正是利用管理圖書這個便利,迫不及待地惡補知識,像一個餓急了的嬰兒吸食奶水一樣,如飢似渴,博覽群書。那時,教我們英語的曹老師,是上海人,除非放假,平時也是一個人獨居學校,師父自然也是一個人。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思想相通,三觀相合,志趣相投,必然惺惺相惜。就這樣,兩個不同命運的人竟然成為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建立了在我看來今天的同事中很難找到的一種偉大的友誼,這種友誼一直延續到兩位老師相繼仙逝。曹老師一米八的個頭,復旦大學的金字招牌,加上上海人天生的傲然氣質,風度翩翩,而師父呢,正好相反,瘦小單薄,其貌不揚,甚至有點邋遢,如果僅僅從外表看,兩個人完全不是一類人,是知識讓他們相識相知相通,每天晚上他們結伴而行,散步談心,說古論今,已然成了校園一道特有的風景線。

師父說,當年轉崗當老師,曹老師還算是伯樂。當時已經恢復高考,學校文史類老師奇缺,急需調配,但遠水救不了近渴,教育局要求各校推薦,學校就把師父的名字報上去,由於師父的第一學歷只是舒師畢業,正常來講,一個初級師範畢業的人帶高中課,顯然不是很合適,那時無論是教育局,還是學校,早已時過境遷,新老交替,師父昔日的輝煌已被歷史的塵埃所淹沒,名氣也早已經被時代的喧譁所遮蓋,幸得曹老師及時援手保薦,要不然,師父恐怕永遠被沖刷到歷史的沙灘上。記得師父跟我說,曹老師向學校領導保薦他的原話是,就文科的綜合素質而言,老塗早已超過了我(指曹老師自己)。復旦大學高材生的光環,讓曹老師的保薦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記得那一天晚上,我一宿無眠,似乎也長大了許多。師父向我坦露了深藏幾十年的血肉模糊的人生創傷,我竟然情不自禁地哭了起來,而且哭了很長時間,當然那不是哭我自己。從此我明白了很多人生道理,所謂的上帝都是公平的,那是自慰慰人的話。自己舔幹傷口上的血才是生活的強者。

人生無常,但人生有趣。當你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生命不息,奮鬥不止,你就有可能改變命運,反過來,你就可能永遠被命運捉弄,沉淪直至死亡。

從81年下半學期開始,由於兩位老師的爭取和力薦,我在母校開始了半工半讀的學習生涯,一邊代授初三英語和高一歷史課,一邊繼續複習迎考,教學相長。每個月33塊五角的代課費,像久旱逢甘霖一樣,月月按時到手,讓我生活伙食徹底得到改善,帶蛆的臭鹹菜從此再也沒有吃過了,心情也平緩滋潤了許多。這樣的生活,一直伴我度過艱難的中學生涯,直至83年離開母校上中專,對此,我充滿感恩,感恩學校,感恩老師。雖然當時邊教邊學,教學任務很重,但我一直咬牙堅挺著。因為我知道,那個時候的老師喜歡學生的唯一原因是成績好,沒有唯二;那個時候的學生報答老師的唯一禮物是學習成績好,也沒有唯二。除了繼續金榜題名,我別無選擇。

“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讓師父欣慰的是,當年離散的女兒,後來也輾轉回到師父的身邊,成家立業,並且給師父生了一個外孫子。老天總算開眼,師父所說的那個黑暗的生活隧道,他總算走到盡頭,讓他老人家見到了本該早早就屬於他的光明和太陽。

我上中專那一年,師父作為人才,被相鄰的龍河中學“挖”去了,那時候交通不便,沒有手機更沒有微信,電話還是手搖的轉接電話,我對師父少有膝下孝拜,只能透過書信常常問候,每逢佳節寄一張當時很流行的明信片,以示祝福。參加工作以後,雖然生活徹底改善了,但交通也還是不便,更沒有現在的私家車,只是過年的時候,我帶著老婆隔三差五地回去看看他,拜望拜望他老人家。老師退休以後,搬到城關居住,但身體每況愈下,一年不如一年。記得有一次他住院,我去看他,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流淚了,當時我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一個從來不相信眼淚的人突然有一天流淚,一定不是好訊息。果然,半年後,他老人家溘然長逝,帶著他那滿身的傷痕,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照片:江為民

▌編輯:張鳳蘭

▌稽核:李珊珊 吳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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