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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宮院刊|謝安《八月五日帖》源流考

  • 由 澎湃新聞客戶端 發表于 籃球
  • 2022-03-30
簡介〔圖四〕謝安《八月五日帖》墨跡復原董其昌(1555-1636)所刻叢帖《戲鴻堂法書》(刻於1603年前後)中有《八月五日帖》一種,基本內容與前述諸本相似,但是行距略松,且移除了所有的印章及米芾旁註〔圖五〕

出入的出共幾畫

北宋建中靖國元年(1101)二月十日,米芾(1051-1107)得到謝安《八月五日帖》,欣喜之餘,作長跋一篇,詳述流傳經過,又作七言長詩《太師行寄王太史彥舟》紀其事。是年,米芾將謝帖與先前收集的其他晉人書畫並列為家藏重寶,改室號為“寶晉齋”,以志其喜。《八月五日帖》共7行65字,兼行帶草,內容是謝安寫給家族子弟的喪報。據米跋,此帖流傳有緒,有梁唐內府諸印,唐時曾在宰相王涯(764-835)家,宋初原為王貽永(986-1056)所藏,曾被借入內府,經宋太宗(976-997在位)題字。米氏最早見此帖於太師李瑋(1035-1086)家,其時為晉人墨跡合裝大卷之一部分。李瑋歿後,原卷被拆分、散落各家。其中謝安帖由蔡京所得,後轉贈米芾。

米芾題跋中徑稱此帖為“謝安書”或“謝安帖”。後世著錄則稱之為“八月五日帖”“吿淵朗帖”“六十五字真跡”及“中郎帖”等。名實之間,時有混淆。謝帖及米跋原跡早佚,唯有墨刻收錄於叢帖中。此外又有米芾及後人的臨本以刻帖或墨跡的形式傳世。諸本的底本來源及相互關係錯綜複雜。本文以現存影象資料與史籍著錄為據,試加辨析,探討謝帖及米跋原貌,以及衍生諸本的流變過程。餘論部分,以此個案為例,引申討論叢帖出版的社會與經濟因素。

《寶晉齋法帖》及《松桂堂帖》本

目前通行之《八月五日帖》影象,多來源於上海圖書館所藏宋拓《寶晉齋法帖》。其卷一有《八月五日帖》殘本、全本兩種〔圖一,圖二〕。原帖由無為通判曹之格(活動於13世紀中葉)刻成於鹹淳四年(1268)。曹氏自跋稱米芾在安徽無為任職期間,曾將謝帖和所藏王羲之《王略帖》、王獻之《十二月割帖》三種墨跡刻石,後原石遭火損毀,葛之(1118年進士)知無為軍時,據“火前善本”重刻。據此,似乎《寶晉齋法帖》翻刻的兩種版本,即為受損後的米芾原刻與葛氏重刻本。然而其實際的底本來源可能更為複雜。曹氏刻帖與米芾寶晉齋的關係,也並非帖名所示那麼直接。

故宮院刊|謝安《八月五日帖》源流考

〔圖一〕謝安《八月五日帖》殘本(區域性)

故宮院刊|謝安《八月五日帖》源流考

〔圖二〕謝安《八月五日帖》全本

暫不考慮摹刻過程帶來的失真,比較《寶晉齋法帖》中兩個版本,可見出明顯差異。全本雖然保留原帖文字完整,但是字口磨損更為明顯,因此顯得筆畫細短僵硬。如[附表一]字例所示,“五”字第二筆撇畫末段不見,“攸”字左側豎點短肥、末筆捺畫則成直條狀。相比之下,殘本字口清晰,筆畫的輕重緩急皆能體現。可見二者並非來自同一個底本。所據底本何者時代更早或者更接近原跡,仍需外證推定。

故宮博物院藏舊題《宋拓寶晉齋帖》(後經啟功先生重新鑑定為《松桂堂帖》者),卷首即為米藏晉人三帖〔圖三〕。三帖之後有一段跋文:“右襄陽米芾家藏法書,經梁唐御府、歷代賞鑑之家,傳之有緒。乙酉歲守灊江,刻於齋中”,不見於其他文獻記載。帖主米巨(活動於13世紀上半葉)自稱米芾曾孫,在米芾跋後,又刻有自跋一段:“右晉王、謝諸賢法書,先南宮所寶玩,因以名齋。今三帖乃齋中所藏。紹興初,真跡多歸九禁,世罕其傳,僅存此墨本。”據此,則《松桂堂帖》本或直接翻刻自米芾原刻。

故宮院刊|謝安《八月五日帖》源流考

〔圖三〕謝安《八月五日帖》及米芾題跋

將《松桂堂帖》與《寶晉齋帖》所收《八月五日帖》全、殘二本並置,可以發現其字跡形態更接近於殘本。以前舉“攸”字為例,《松》本的右側筆畫結構以及末筆的弧度,都與殘本類似。此外,殘本與《松》本“當”字上部兩橫畫都較平直,全本則呈更大弧度;“禍”字左側豎畫傾斜度及末筆的弧度,也是殘本與《松》本更為相似[見附表一]。以上字例說明《松桂堂帖》本和《寶晉齋》殘本雖不見得翻刻自同一底本,但是可以互證其所用底本時代較早,應該更接近於原跡。而所謂全本則可能翻刻自較晚拓制的底本。

據以上三種帖本,可以大致復原謝帖墨跡在米芾收藏時的面貌〔圖四〕。謝安帖(A)左有宋太宗題“謝安書”三字(B),是在借入內府觀看時所題。題字左側有三方殘唐印(唐內府“開元”小璽兩方及王涯“永存珍玩”印),與謝帖首行右側殘印相合。可見太宗題字可能原在卷首,直接題於唐代裱紙上。不過米芾見時,已經重灌並移至帖後。米芾又新增“太帝神翰”四字在題字上方,及細字小注於諸印旁(從刻本所保留的邊痕上看,似在一細長籤條上)。隨後另接一紙,上有兩行題注:“太宗至仁應道神功聖德文物睿烈大明廣孝皇帝御書三字(C1)。”書風行款與帖前謝安官銜三行(C2)完全相同,應該都是米氏重灌時所添。題注後有“臣芾贊”三字(D1)及四言讚語(D2):“山林妙寄,嵓廊英舉。不繇不羲,自發淡古。有赫太帝,天造翰藝。末下龍跡,震驚天地。”內容完全是褒讚太宗題字,與謝帖並無直接關係。卷末原來很可能還附有米芾所作的長跋(E,詳見下節討論),但並未一起刻帖入石,因此不見於以上諸本。

故宮院刊|謝安《八月五日帖》源流考

〔圖四〕謝安《八月五日帖》墨跡復原

董其昌(1555-1636)所刻叢帖《戲鴻堂法書》(刻於1603年前後)中有《八月五日帖》一種,基本內容與前述諸本相似,但是行距略松,且移除了所有的印章及米芾旁註〔圖五〕。宋太宗題字(B)仍保留在原位置,但是不見米芾兩行注語(C1)。四言讚語(D2)和“臣芾贊”三字(D1)則被移至卷末,且互換了位置。這樣一來,完全打亂了米芾為贊太宗題字所作題跋的次序。此外,帖前謝安官銜,不知何故截去其中一段,變成只剩兩行(C2)。太宗題後,則多出一段本文開頭所提到的米芾長跋(E):

右晉太傅南郡公謝安字安石書,六十五字。四角開元小璽,御府書也。“永存珍秘”印,入唐相王涯家。“翰林之印”,建中御府所用。更兵火水土之劫者八百年,歷代得以保之,必有神護。元祐中,見晉十三帖於太師李瑋第,雲購於侍中王貽永家,太宗皇帝借其藏書模閣帖,但取郗愔兩行,餘王戎、陸雲、晉武帝、王衍,及此謝帖、謝萬帖,共十二帖,皆不取模版。餘特愛此帖,欲博以奇玩,議十年不成。元符中,歸翰長蔡公。建中靖國二月十日,以餘篤好見歸。餘年辛卯,今太歲辛巳,大小運丙申、丙辰,於辛卯月辛丑日。餘生辛丑,丙申時獲之,此非天耶?米芾記。

故宮院刊|謝安《八月五日帖》源流考

〔圖五〕謝安《八月五日帖》

《戲鴻堂法書》擇帖草率、摹勒失真,久為學者詬病。除上述改動之外,《八月五日帖》刻本的描摹精準程度也值得懷疑。雖然如此,將《戲鴻堂》本與前述諸本對勘,仍可以發現,其字形結構及筆畫的比例、角度、弧度均與較早的《松》、殘二本更為相近,與《寶晉》全本則有相當距離。以前舉“當”字為例,《戲》本中間長橫平直,如同《松》、殘二本;連線其下的短橫起筆有明顯的停頓,全本則流暢帶過;最下方的“田”部《戲》《松》、殘三本結構緊湊險峻,全本則略顯舒展。[附表一]所列其餘例字,如“禍”字豎畫和末筆的傾斜度、“號”字末筆撇畫、“斷”字左半筆畫粗細,以及“裂”字上半立刀旁兩筆間距離,均與《松》、殘本類似。由此可見,《戲鴻堂》本的底本與二者應該源於同一早期底本系統。

莊希祖先生推測《戲鴻堂》本為真跡上石,但對於所據底本則未加詳述。今檢董氏《容臺別集》中錄有“《六十五字真跡》”墨跡:“謝太傅六十五字真跡,後有米元章行楷百餘字,米自貴其小楷,雲:‘不輕為人寫,惟跋古帖與前賢墨跡用之,所謂獅子捉象,必全其力。’今在嘉禾項晦夫家。”晦夫即項元汴(1525-1590)四子項德明(1573-1630),與董氏過從甚密。董氏刻《戲鴻堂》時借摹,當在情理之中。所謂“行楷百餘字”,即前引米跋。因此《戲鴻堂》之底本當即項氏所藏墨跡。項藏本早佚,然而基於以上刻帖諸本字例的比較,或可大膽推測:此《六十五字真跡》與《松》、殘二本時代接近,甚至可能就是米芾舊藏原跡。傳至項家,已經重新裝池,故題跋次序混亂。

《八月五日帖》原跡在米芾之後的收藏過程只能根據零星記載推測。據前引米巨跋,此帖紹興初為內府所藏。南宋御書院有臨本(討論詳見下節),可證其說。後又經趙與懃(1238年進士)、季宗元(活動於13世紀末)家遞藏。此後的流傳則史料闕如。項氏所藏墨跡,本人並無記述,但有同時之張醜(1577-1643)《清河書畫舫》詳錄帖文及米芾長跋,與《戲鴻堂》本基本吻合。稍晚,卞永譽(1645-1712)《式古堂書畫匯考》(1682序)和吳升《大觀錄》(1712序)也曾著錄此件墨跡。後者詳細描述其材質:“深牙色紙本。六十五字。首黃絹題‘謝安書’三字,宋太宗宸翰也,結字類章草。紙色堅潔,有古痕如浪皺,花紋隱起。”此後該墨跡又不知所終,如今只能透過《戲鴻堂》刻帖窺其面貌。

又據張醜、卞永譽、吳升諸家著錄,項氏墨跡本在米跋後、《贊》前,另有一小段“序”:

家藏晉王謝真跡五軸,唐文皇而下,名書甚眾。王謝帖,唐梁御府物。璽跋宛然。每開卷使人目動心驚也,因作《謝帖贊》雲。

此段序文不見於《戲鴻堂》本及其他刻帖,因此無從知曉其書法面目。但是正如前文所示,無論從文意還是排列次序看,米氏四言讚語乃為宋太宗題字而作,與謝安帖並無直接關係,米芾本人不可能混淆題作“謝帖贊”。此序或為後人重灌時妄添,意在連結米芾長跋(E)與讚語(D2)。可能董氏也知其非真,因此並沒有刻入《戲鴻堂》。

《八月五日帖》臨本

以上幾種叢帖中的刻本之外,《八月五日帖》又有米芾及後世臨本諸種傳世,包括刻帖及墨跡,可以旁證原帖流傳及餘風所及。茲就所見,略述如下。

上海圖書館另有張廷濟(1768-1848)舊藏題為《寶晉齋帖》的兩卷殘本,全為米芾臨古人書,但編次與本文第一節所引十卷本略有出入。其中多出米臨《八月五日帖》一種〔圖六〕,文字與原帖完全相同,筆畫結構則多有出入,應是對臨之作。帖後有米友仁(1074-1151)跋七行:

謝安書淳古有真意,不學而成家,自然妙處,非餘人所可到。此一帖先臣芾手臨。晚年方得之,無日不熟觀,亦無日不臨學。好事得臨本為最,多嘗獲見之,然此帖是絕佳者。紹興丙辰(1137)十二月初五日,臣友仁審定。

故宮院刊|謝安《八月五日帖》源流考

〔圖六〕米芾臨《八月五日帖》

標題下有註文作“高宗皇帝御書”,友仁跋之前有“內秘書印”一方,形制與同卷其他幾件臨本一致,應都是源於南宋內府舊藏墨跡。宋高宗趙構(1127-1162在位)南渡之後,即廣搜書畫名跡,尤其是北宋士人書跡。1141年更是命將所藏米芾墨跡上石、刻於禁中,是為後世所稱《紹興米帖》者。米友仁則擔任鑑定之責,相關跋文存世尚多。

正如米友仁在跋中所指出,米芾得到《八月五日帖》後,奉為晉人楷模,認為“謝安格在子敬上”,勤加臨習,因此傳世臨本眾多。岳珂《寶真齋法書贊》亦著錄有“御書題簽”墨跡臨本,後有“臣米友仁審定恭跋”,然而時在紹興九年(1139),可見是另一本。岳氏又提及所見拓本一種,有“紹興三璽並宸翰標目”,亦有米友仁審定跋文,唯“‘情’字作‘內’字,又中間少十二字,末少‘奈何’二字”。綜上所述,僅宋高宗所題簽的米芾臨本就有已知三種不同的版本。由此可見高宗推崇和追隨米芾,並期待從《八月五日帖》上窺晉人書法的奧妙。

故宮博物院所藏《謝安行書中郎帖》墨跡冊頁〔圖七〕,文字內容與上述《八月五日帖》諸本完全相同,然行款不同,書風雖然類似,筆畫結構則多有出入[見附表一],顯然也是對臨之作。因上有宋高宗“德壽”印,故宮博物院定為南宋御書院臨本。然而如果是高宗命書手臨寫以為範本,則不致與原跡相去如此之遠。細審筆法,則與高宗傳世墨跡(如上海博物館藏《臨虞世南真草千字文》)頗為接近,草書部分提按轉折處尤其相似,或是高宗親筆習字,可作為高宗效法米芾、精研謝帖之證。

故宮院刊|謝安《八月五日帖》源流考

〔圖七〕《謝安行書中郎帖》

此墨跡原為新安吳廷(1556-1626以後)所藏,並曾作為謝安真跡刻入《餘清齋帖·續帖》(始刻於1614年)。據刻帖本判斷,當時應為手卷。卷末另有董其昌補錄米芾《太師行寄王太史彥舟》並跋:“右米元章《太師行》,為謝公真跡作,合在此卷之後,不知何時離去。餘故為補之。”〔圖八〕其左又有董氏1609年觀款,二者均不見於現存冊頁。吳廷與董氏交往密切,《餘清齋帖》正、續二編的法書,大都經後者審定。然而董氏此前顯然已經見過項德明家藏真跡,並刻入《戲鴻堂法書》。兩相比較,不可能看不出吳藏墨跡為臨本。跋文反映了董氏為親故鑑定書畫時慣用的敷衍筆法,表面上似乎極力褒揚,其實只是說米芾原詩乃“為謝公真跡作”,對於墨跡本身是否為“真跡”則模稜兩可。米芾《太師行寄王太史彥舟》並非謝帖原卷的一部分,已見本文前注說明,其墨跡也早已失傳。唯故宮博物院現藏《群玉堂帖》殘本中,附有董其昌題簽“宋搨米元章小楷帖”拓本長卷一種,其中恰好有《太師行》〔圖九〕。比對董氏“補錄”細部,雖然行款疏密不同,單字的結字筆畫相似度極高,因此董氏應是就此小楷帖臨摹。

故宮院刊|謝安《八月五日帖》源流考

〔圖八〕董其昌臨米芾《太師行》(區域性)

故宮院刊|謝安《八月五日帖》源流考

〔圖九〕米芾《太師行》(區域性)

今董跋已佚,故宮博物院藏謝安帖臨本冊頁後,尚存有璿政(生卒年不詳)、王鏊(1450-1524)、焦竑(1540-1620)、張英(1637-1708)諸跋。其中璿政與焦竑跋文都徑指此帖即《宣和書譜》所列之謝安《中郎帖》。此說並無直接根據,卻導致此後帖名的混淆。此臨本在吳廷之後的遞藏經過已無從細考。安岐(1683-1744)《墨緣匯觀》(1743年序)錄有“八月五日帖”一件,“淡黃紙本不古”,似為同件。則或經安岐之手入藏清內府,以“中郎帖”之名與傳王羲之《雨後帖》合裝成冊。

歷代著錄中有《八月五日帖》偽本墨跡兩種,附記於此。顧復《平生壯觀》(1692年序)錄《謝太傅八月五日帖》一種,雖有“四角古圖書”,但“紙墨未古”,無米芾跋文與讚語,顧氏疑為宋高宗所臨。然而據其描述,該帖並非今故宮本,可能是基於《寶晉齋》本偽造的墨跡本。又,顧氏專門指出《戲鴻堂法書》所本“或別有真跡在焉”,可見他當時未見項氏所藏墨跡。此外,清末楊壽恩記有蟄室藏《晉謝太傅八月五日帖真跡冊》“二幅、幅四行,草書六十五字”。與原帖相比,字數雖合,形制不同,當屬附會前人著錄的臆造之物。

餘論:法帖製作的社會生態

謝安《八月五日帖》墨跡原本、法帖刻本,以及衍生出來的翻刻本、臨本、偽本的歷史,揭示了一件書法名品流傳過程中產生的複雜的生態系統。自宋初《淳化閣帖》(刻於992年)以來,直到近代照相複製技術應用之前,法帖刻本是獲得學書範本最重要的渠道,也是生成與傳播書法影象知識的主要媒介。近年以來,受藝術史方法論影響,以及書籍史、版畫史研究的啟發,有些書法學者已超越傳統鑑定學的範疇,開始關注法帖作為影象媒介的生產與流透過程及其社會背景。此處以翻刻《八月五日帖》的歷代叢帖為例,就此議題略作闡發。

據目前所知的文物和史料,北宋時期,除《淳化閣帖》及其各種翻刻版本之外,並無編刻叢帖的風氣。南渡之後,半官方(以地方官身份編刻)和私家編輯的叢帖才開始流行。其中相當一部分是翻刻家藏墨跡或舊拓單帖,集而成冊,如著名的《西樓帖》(1168年刻)、《群玉堂帖》(1206年刻)、《鬱孤臺法帖》(1228年刻)、《英光堂帖》(1233年刻)等,或為同好間分享,或為私塾子弟日課,當然帖主矜誇收藏的用心亦不言自喻。刊刻之時並無明顯的商業目的。上文所引《松桂堂帖》即屬此類。帖主米巨以弘揚家族榮耀為旨歸,各帖之後都有跋文詳細說明底本來歷及刻帖緣起。原跡的題跋資訊也儘量保留,以彰顯承前啟後的意義。

《寶晉齋帖》則代表了當時新興的商業法帖。編者曹之格在跋文一開始即羅列《閣帖》的“官本”和“私塾”刻本之難得,可見本帖面向的是市場需求。曹氏跋文對於各帖底本來源也閃爍其辭,只說是“吾家諸父”“曹氏家藏帖”,其實並非自己的收藏。其版式形制整飭,每卷後更是有鼎形印記及四方印“畊野曹之格新民印章”〔圖十〕,儼然模仿當時坊刻圖書牌記的樣式與功能。考慮到刻帖地廬山一帶在南宋時期刻書業的興盛,不難想象,《寶晉齋帖》的製作、發行與銷售,很可能也是透過坊刻圖書的渠道進行的。

故宮院刊|謝安《八月五日帖》源流考

〔圖十〕宋拓《寶晉齋法帖》 卷後印章

當然,私家刻帖與坊刻法帖並非涇渭分明。前者或因社會需求轉為商業目的而拓制,甚至將原石售與別家,這樣的情形並不罕見。至於經過原帖主默許,或擅自進行的坊間翻刻,在法帖出版中早已盛行。但是區分以上兩類法帖,有助於在具體歷史情境中探討法帖的特殊社會功能及傳播途徑。

正文所討論的另外兩部叢帖《餘清齋帖》和《戲鴻堂法書》,恰好代表了上述兩類法帖在晚明文化背景中的復興與轉型。《餘清齋帖》帖主吳廷以自己的家藏法書墨跡摹刻入石,其目的顯然不是營利,而是積累所謂“文化資本”,體現了明末江南地區富商收藏者與文士的互動。《戲鴻堂法書》的出版則包含了複雜而弔詭的因素。一方面,由董其昌這樣的文化權威親自參與審定,以董氏“家刻”的面目出現,儼然是精英文化圈所獨享的“限量品”。另一方面,其求大求全的編撰方針、對內容的隨意刪改以及市場化的發行渠道,則與晚明通俗小說、戲曲、詩詞選本、日用類書的商業出版如出一轍。《戲鴻堂法書》發行不久之後,又有海寧陳氏所刻《玉煙堂帖》(1612年)等更大型的叢帖出現。其中的《八月五日帖》翻刻自《戲鴻堂》本,且乾脆刪去謝安官銜,以保持卷中體例一致,並且按年代編入“六朝法書”部分,儼然後世“書法全集”的雛形。這一類的叢帖流行坊間,遂成為傳播書法視覺形象、塑造書法經典乃至書法史觀的重要渠道。

附記:本文的寫作緣起於與韓文彬教授就故宮博物院藏《謝安行書中郎帖》的多次討論,修改時承蒙匿名審稿專家提供寶貴意見,特此致謝!

故宮院刊|謝安《八月五日帖》源流考

[附表一] 文中討論《八月五日帖》各本單字字形對照

(本文首刊於《故宮博物院院刊》2022年第3期,原題為《謝安〈八月五日帖〉源流考》,作者薛磊(美國俄勒岡州立大學藝術學院)。澎湃新聞經授權轉載,原文註釋從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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