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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平如憶往事:“人與物的緣分難於預料若此”

  • 由 新京報 發表于 籃球
  • 2022-01-20
簡介又有一次,某日午飯前,父親面容嚴肅地對母親說:“今天我到大旅社去有事

席字行書怎麼寫

饒平如憶往事:“人與物的緣分難於預料若此”

本文出處:《平生記》,作者:饒平如,版本:上海貝貝特|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2021年9月

我的父親名孝謙,字衝孟,也稱通孟。他的生日是農曆八月十三日,故小名“桂郎”。晚年,他寫詩,作日記,自號“傭翁”。他的日記也叫“傭翁日記”,他曾授我一冊作為紀念,可惜的是,歷經顛沛流離,日記早已丟失。

我所知道的父親早年簡歷是,他畢業於北京國立法政大學堂,曾任南城縣商會的會長、南城啟南小學的校長,還在湖北省的禁菸局裡做過職員。不過我當時年齡尚小,所以對他這些經歷毫無印象。

饒平如憶往事:“人與物的緣分難於預料若此”

在一九三八年間,我家因避日機轟炸遷到故鄉南城老家“倚松山房”居住。在他的臥室兼書房裡,懸掛著他一幅十六寸的年輕時的半身照片。照片的輪廓呈橢圓形,父親身著西裝,頭髮也是三七分的“西裝頭”(舊時對西式髮型的稱呼),神采奕奕,年齡看起來是二十五六歲的樣子。大哥告訴我,父親年輕時曾想赴日本留學。那個年代的青年意識到中國貧弱,要挽救祖國,須向歐美等西方國家學習,日本就是這樣強盛起來的。所以,當時的青年有的遠渡重洋留學歐美,也有的就近到日本留學。到日本的輪船票據說只需六十元大洋,而且手續簡單,並不要辦簽證,也沒有什麼叫護照的東西,人坐船去了,上岸就行。

後來,我在南昌家裡樓上堆放舊書報的地方,也發現過好幾本學習初級日語的教材,看來父親確是把此事列入日程……可後來為何沒有去成呢?大哥說,還是因為父親是獨子,他只有一個妹妹,沒有其他兄弟。“父母在,不遠遊”,祖父去世雖早,祖母還在,他一個獨養兒子,怎麼可以離開年邁的母親去遠遊呢?

父親在湖北省漢口市做過禁菸局的職員。那時我的年齡大概是六七歲,記憶甚是模糊,惟有一幕場景,我仍印象深刻。

當時的漢口也有里弄房屋,不過結構比上海的里弄簡單些。我依稀記得,那裡家家戶戶大門之外即一條筆直寬敞的公用通道。

房屋大門一開啟,裡面即房間,沒有院子,房間大約二十餘平方,有樓,樓上一般設定為臥室。記得里弄進門右首第一家是我家。家裡樓下房間放一張簡單的木製方桌,幾把椅子,如斯而已。

某日,我不知何故忽然飛奔出外玩耍,恰在此時,有一輛黑色的私人黃包車正好經過我家大門口,我避讓不及,頭直接撞上車輪。幸好,車輪撞擊在了我兩眼之間的鼻樑上,血流如注……

饒平如憶往事:“人與物的緣分難於預料若此”

以後是否去了醫院?事故責任如何認定和處理?我一概忘了。

只留下一幕印象:樓下那張小方桌上,那陣子就一直襬上了一個白色淺邊的搪瓷盤子,裡面盛上了許多棉花球。父親天天用這些棉花球為我擦洗傷口,過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我才痊癒。可在這段往事的回憶裡,我似乎沒有看到過母親,也沒有見過家裡其他人。難道當年父親是單身一人領著我來到漢口?這似乎與情理不合,也許是我自己記憶不清……

我頗有些懊惱,在懂事之後,為什麼不問一下母親這次事故的詳細經過,以致到現在我也說不清楚這件事。而這些往事,一旦從人的記憶裡迷失,就再也無處尋蹤了。

這件事現在留下的唯一痕跡是,雖然年逾九十五歲,在我的鼻樑上,靠近一點仔細地瞧看,還有一個淺淺的印痕。

我對父親的生活和工作有較為明確的記憶,大約要到八九歲時全家遷居到南昌陳家橋十八號以後(一九二九年至一九三六年)。這段時間社會相對來說比較安定,老百姓也勉可算是安居樂業,我認為這是父親一生中最為得意、生活也頗為快樂的時期。

陳家橋這個地區雖然周邊雜亂,近乎貧民集聚區的樣子,但當時這幢房屋系我們一家單獨租住,故而尚屬寬適。這幢房屋頂上還加蓋了一層樓,全是木結構。加蓋的這層樓較為低矮,不住人,用來堆放雜物,此外還設了一間佛堂。佛堂供奉著玉皇大帝、觀音菩薩等神仙之像。房中終年香菸繚繞,異香滿室。因為父母都信佛教,他們平時在樓下唸經,到了特殊節日如玉皇大帝或觀音菩薩的生日之時,則必須上樓到佛堂去焚香禮拜,下跪磕頭,以示虔誠並祈求神佛保佑。

父親一般早上七八點鐘起身,盥洗在臥室中進行。室中有洗臉盆架。當時並無自來水裝置,在廚房裡放有一個大水缸,大師傅老敖每日下午用水桶到外面水井中汲水挑回家,把家中水缸盛滿。我估計飲水和用水是不分的。洗臉時由女傭負責去缸中打水,供盥洗之用。

我們早餐吃粥,下粥的菜多半是昨日剩下的紅燒魚或別的菜餚,從來不會到市面上去買什麼油條、花生米之類的食物。吃粥的人也不限時間,隨到隨吃,來去自由,不採取“集中用餐制”。一般來說,父親和我以及三弟壽如在一起吃粥的時候較多。大哥、大嫂們為一批。母親晚一點到,她總是喜歡吃雲南的大頭菜下粥。祖母更晚,她吃的菜是專為她的喜愛而特製的——類似“梅乾菜”,江西人稱為“Nó”菜,拌以肉糜,做成肉丸,味要偏鹹,再以油炸之,方成。這菜給祖母專門享用,我們不敢去嘗試的。

父親早餐後便到他的辦公室去做他的工作——寫狀子。

饒平如憶往事:“人與物的緣分難於預料若此”

父親的辦公室有一大書桌、一張藤座椅。桌上擺著筆筒、墨盒和一部供參考的《六法全書》,書桌對面是客戶坐的藤躺椅。書桌左側是一個窄而高、設有數十個小抽斗的檔案櫥。來客需要法律幫助時,便在此室內洽談。我還知道父親書桌左下的一個抽屜裡,常年備有一筒“白金龍”牌香菸,南洋兄弟菸草公司產品,為當時名牌香菸。煙筒繫馬口鐵製成,一筒有五十支菸,以薄薄的鐵片封口,筒身飾一條白身金紋的龍。菸草呈金黃色,有異香。這煙父親自己不抽,是為客戶們準備的。他自己只抽水煙。

饒平如憶往事:“人與物的緣分難於預料若此”

我十四五歲時,實在好奇不過,終於一日下午,趁父親外出,摸到父親書房,找到煙筒,抽出一支。恐怕給人發現,我提前自備火柴,跑上二樓。樓上平常是沒有人的。我一面從樓門處窺察樓下的動靜,一面從口袋中取出香菸,仿效成人,用雙唇將香菸夾住,一面擦燃火柴,將香菸一端點燃,用力一吸。哪裡知道,一股濃烈的氣體直衝咽喉,嗆得要命,哪裡有一點香味,簡直就是自討苦吃。我趕緊將香菸用腳踩滅,溜下樓來,佯作無事之狀。自那之後再也不敢嘗試此物了。

父親寫狀子用長約三十五公分、寬約二十公分的毛邊紙打草稿。他用毛筆寫行書,寫完再請人謄寫。這是他絞盡腦汁的時刻,總要字斟句酌,不能疏忽大意。有的時候,午飯已經上桌,菜餚擺放齊全,眾人已經就座,而父親還在書房裡寫狀子。此時,母親便命我到書房去請父親來吃飯。我走進書房,見父親正在伏案疾書,便輕輕地喊一聲:“爺爺(南城人方言,“爺爺”指父親,“公公”則指祖父)!吃飯啦!”父親“唔”了一聲,不久,就出來和我們同桌吃飯。

有的時候,因為好奇,我會在父親走出書房之後,往桌上的狀子看一眼,想知道他到底寫了些什麼。

只見第一句寫的是“呈為呈請事……”幾個字,我認得,以下的就看不懂了,而且又有塗改之處,更難辨識。

父親寫好狀子,便交給書記員去謄抄。家裡書記員換了好幾個。據我回憶所及,第一位是餘仲陽,我稱他“餘仲叔”的,可能他與我家還有點親戚關係。第二位姓梅,不知其名,瘦小個子,經常面露微笑之色,很好玩。他經常要我講故事給他聽,當我講《西遊記》中某段時他又指出我看書時的白字,弄得我下不了臺,很是難為情。例如,我不認得“齋”(齋)字,“吃齋”說成“吃齊”(吃齊),他就哈哈大笑。第三位姓何,名鶴鳴,人長得很高大,不知何人所薦。由於此人言語舉止有些輕浮,父親很不喜歡,所以不到一年便辭退了他。第四位叫吳士銓,他是父親的友人吳山比老先生的長子,為人極其老實,字也寫得笨拙一些,勉強過得去而已,辦事也不甚精到。某次,某場官司,法院送來律師出庭的“傳票”,竟給他丟失了。沒有傳票怎麼去出庭?父親也無可奈何,我當時還記得父親嘆了口氣,說:“沒有辦法,這回只好去賣賣我的老面皮了!”意即自己要到法院去打招呼,請人想辦法彌補這個缺失,去補發一張傳票。

一九三七年七月抗戰爆發,父親率全家離開南昌,律師業務自然停止。直到一九四八年我回到南昌時,父親只租用了原來陳家橋房屋的三分之一,其時的書記員名趙椿林,也是我家最後一位書記員。因為戰亂,生意寥寥,無事可為,後來趙椿林便和我一夥,在我的切面店幫忙了,這在我寫的另一本書《平如美棠》一書中業已記敘。

說回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父親律師業務興旺之時,書記員的辦公場所就設在下廳左面一間書房,也擺一套書桌椅,後面還有一張帆布摺疊行軍床,書記員即住宿在此處。書記員吃飯與我們同桌。待遇是每月四元大洋。這屬於基本工資,主要收入要靠打贏官司的錢。例如,官司打贏了,客戶送律師的酬金(或者名之平曰“服務費”)是兩百元大洋,照例還須送十分之一的勞務費即二十元給書記員。

父親曾告訴我,他從不承接刑事方面的訴訟,而只承接經濟方面的如債務糾紛或財產分割糾紛,至於所謂離婚訴訟,那時極為罕有,可以說是接近為零。因為當時的民風民俗,相當守舊,就是夫妻分離也只是雙方私了,不會來找律師的。父親還有一個原則,如果來的客戶是理虧的一方,他也婉言謝絕。他說他不能把無理的事辯護成有理而打贏官司。

父親還有第三個“原則”,他希望客戶送的報酬是現金而不是匾額。這大概是針對他一位好友而說的戲言。父親的一位友人,廣益昌的老闆曹朗初,找父親打過官司之後,曾送過父親一幅匾額,中間寫了四個楷書大字:保障民權。

饒平如憶往事:“人與物的緣分難於預料若此”

父親把它懸掛在我和弟弟臥室的北牆上,位於這棟房屋最深最後一堵牆上,目的就是不給人看見。他笑著對我們說:“如果讓人看見了,群起而效尤,都送匾額的話,那我們靠什麼吃飯呀!”當然,曹朗初並不是只送匾額一件禮物就充了訴訟費用,但父親的擔心卻也不是多餘的,大概客戶各人有自己的取捨之道,這是捉摸不準的。

父親吃過午飯之後,便坐上一輛五百大洋從上海買來的黑色黃包車。家裡的車伕名叫榮發,為人木訥誠實,中等身材,由他拉著,直奔江西大旅社而去。這個下午便是父親和其他工商法律界好友們聚會的時間。原來,他們在江西大旅社長期包了一個房間,大概猶如今日之俱樂部吧。或交流業務經驗,或介紹業務商機,同時也放鬆一下身心。大家談論、閒聊、飲茶、打麻將,最後是一桌酒席……我記得,總是要到晚上九十點鐘時分,父親滿臉紅光、帶著八九分醉意,回到母親房中。我和弟弟看到醉酒的父親,心裡都有點怕,不敢到前房去,每次要等母親喊我們才過去。父親常常帶回幾隻香蕉,有時是蘋果,猜想是酒席之後的果品,父親隨手取幾隻帶回來給我們小孩吃的。

又有一次,某日午飯前,父親面容嚴肅地對母親說:“今天我到大旅社去有事。”“什麼事?”母親問。父親說:“吃完飯再告訴你吧。”於是,母親心神不定地吃完了飯,急著問:“什麼事?”父親才說:“我們存放在崧大里的三千元錢給倒掉了!”所謂“倒”,乃南城方言,猶言打了水漂。母親一聽,“哇啦”一聲便淚流滿面,痛哭起來。三千塊大洋啊!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錢,也許還包括我們小孩三人收到的壓歲錢呢,就這麼化為烏有了!

父親說:“所以我才叫你先吃完飯再聽我說呀,否則你飯也吃不下的。”

原來父親有個商界中的朋友名叫趙鵬九,胖而矮,也是南城人。我見過此人。他想開店,找眾人集資,取店名為“崧大”,鋪面就選在洗馬池的熱鬧路段——南城人稱為“碼頭好”。店面極小,只有一般店面的二分之一。裡面也不過二十來個平方,賣的是時尚服裝、鞋履箱包、配件掛飾之類,各色百貨都有。我有時路過洗馬池這條馬路,還見過這家店鋪,也走進去過,因為距江西大旅社不甚遠。

父親是被拉的投資人之一,此去是處理該店的關門歇業善後事宜。到了晚上,父親終於回家了,還帶回一個大大的包袱。包袱開啟,攤在母親房間的地板上。哇!滿滿一大堆“垃圾商品”。原來,趙鵬九表示,錢是還不出來的,目前只好把店中剩下來的、賣不出的東西,平均分攤給各個投資人抵還債務,算是作個了結。

饒平如憶往事:“人與物的緣分難於預料若此”

這一大堆垃圾商品,怎麼處置?父親立即把大哥、大嫂、定姐等人都叫來,任他們自選,喜歡什麼就拿什麼。於是大家手忙腳亂,在商品堆裡忙不迭地翻來翻去。這個說:“這件衣服我好穿!”那個叫:“這頂帽子我要!”“這條長褲顏色不錯!”“哈,這雙絲襪我正合適!”……我和三弟都很幼小,只曉得在旁邊看熱鬧而已。

經過眾人們一番選撿,但凡好一點的都被拿走了,地上仍剩下一些誰都看不上眼的東西,像什麼假玉手鐲呀,唸佛珠呀,老式過氣的帽子呀,顏色黯淡的長圍巾呀,都沒有人要。母親就把這些剩下的物件收拾起來了……

事隔多年,當一九四八年我回南昌結婚,姨嬸把我母親的遺物,當眾分給我和三弟的時候,我忽然看到了這條灰色的長長圍巾,便取來收藏起來。之後,妻子美棠把它帶到上海。由於這圍巾既已老舊,顏色本也不怎麼好看,所以我在上海工作時也很少用。直到一九五八年我去了安徽勞教,美棠把它寄來給我禦寒。在艱辛困厄的歲月裡,這條雖老舊但質地確是純真羊毛的長圍巾,陪著我度過了十多個年頭的冬天——直用到它支離破爛,到處是空洞,不堪再用為止。人與物的緣分也難於預料若此。

饒平如憶往事:“人與物的緣分難於預料若此”

原作者|饒平如

摘編|張進

編輯|張進

導語校對|趙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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