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現在的位置是:首頁 > 籃球

劉震雲:“生活停止思考的地方,文學出現了”

  • 由 南方週末 發表于 籃球
  • 2021-12-25
簡介”作為“一”系列的延續,在新作《一日三秋》裡,介入延津的不再是現實中的人,而是一位活了三千多年的仙女花二孃,她在一些延津人的夢中出現,索要一個個笑話

一個土一個皆讀什麼

劉震雲:“生活停止思考的地方,文學出現了”

劉震雲在新作《一日三秋》分享會上。 (視覺中國/圖)

延津的胡辣湯、羊肉燴麵和水煎包,坐兩個多小時的高鐵,劉震雲便能嚐到。作家和故鄉之間沒有距離,劉震雲常回家,親戚說“寫小說,苦差事”。劉震雲反而覺得環境舒適:“一個人生活在哪裡,吸引他的是一種氛圍。”

相似的延津符號在作品中反覆出現,但劉震雲寫的又絕非只有延津會發生的故事。“(故事)必須換一個地方也得成立,否則就太狹隘了。”劉震雲對南方週末記者說,“總得有一個地名,你說馬爾克斯寫的是馬孔多,那驢孔多不行嗎?貓孔多也能成立,這是肯定的。”

對劉震雲來說,故事的發生地並沒有那麼重要,“介入者”反而很重要。劉震雲最為盛名的長篇小說之一《一句頂一萬句》中,“介入者”是一名叫老詹的義大利傳教士,他來到延津後,分別將各個群體啟用和串聯,產生糾葛和聯絡。“如果把老詹拿出來了,它就是個鄉土小說。”

作為“一”系列的延續,在新作《一日三秋》裡,介入延津的不再是現實中的人,而是一位活了三千多年的仙女花二孃,她在一些延津人的夢中出現,索要一個個笑話。如果說不出來或者不好笑,那麼這位做夢的延津人便會被笑話“壓死”。花二孃的傳說代代流轉,延津人事也在變換。

笑話背後摻雜了血淚、荒誕和悲涼。劉震雲決定用笑話鋪陳小說的結構:故事因尋找笑話產生;人物的生活被“一地雞毛”似的笑話填滿,一輩子“把自己活成了一個笑話”;結果,有一個仙女還要尋找和儲存這些笑話,這個目的也是最大的笑話。

《一日三秋》的主人公有唱戲的、開車的、開飯館的……這些小人物生活坎坷,又遭到命運的反覆捉弄,一輩子活得擰巴和糾結,心裡藏著不能說的秘密。主人公之一明亮夢見花二孃,找不到笑話,情急之下竟講出了羞於啟齒的妻子早年“髒事”。第二次再見到花二孃時,明亮問,延津的笑話會不會被撈光?

此時,花二孃答道:“延津不是個魚池,是條奔騰不息的大河……如水一樣的笑話,還是川流不息呀。”

“我從來不覺得這些人是小人物,反倒是小人物對生活深切的感受,得出來的真知要超過很多其他人物。”劉震雲對南方週末記者說。

2021年11月20日,劉震雲接受了南方週末記者專訪。

“兩三笑話中,一把辛酸淚”

南方週末:

《一日三秋》是一個因笑話產生的故事,在你看來,什麼是笑話?對普通人來說,笑話意味著什麼?

劉震雲:

在《一日三秋》裡,笑話有另外一種結構,就好像畫跟小說之間的結構。書裡的笑話跟一個地域、一個民族、一段時空(有關),在時間和空間之間發生化學反應和量子糾纏。我看到一些評論,有兩句話說的還是比較好的,人間多少事,兩三笑話中,一把辛酸淚,盡在不言中。還有一句話,世上有許多笑話,註定要含著淚聽完。

笑話在書中有很多的層面。一個是日常生活的笑話。笑話不是講了一個故事或說了一個人物,人家笑了,當然這也是笑話,真正好的笑話是背後的事情和道理。道理的可笑比事情的可笑,會讓人笑得更長,真正笑得長了,就顯得有些悲涼,因為事物背後的道理是非常荒謬的。

《一日三秋》的笑話有好多日常生活中發生的笑話,比如三個唱《白蛇傳》的人,白娘子怎麼就最後嫁給了法海呢?比如明亮的一生也很可笑,媽媽去世了跑到武漢,父親窩囊又回到延津,學也上不成,誰知道最後竟然滷豬蹄做出了名堂,這個本身也是一種笑話。

還有一種笑話,比如陳長傑或者李延生,他們的笑話就比剛才那個笑話又大,因為什麼?他們說,活到最後自己成了一個笑話,這個笑話就更大了。這是兩層笑話,比這更大的笑話是什麼呢?生活中有這麼多笑話,結果突然有一個人活了三千多年過來找你要這些笑話,你活成笑話了,她過來還跟你要笑話,講不好還要被壓死。

更大的笑話是什麼呢?花二孃本來是個說笑話的家族流傳下來的人,到處找笑話,並不是她要笑話,她身上還附著一個人。那麼為什麼要笑話,要的到底是個什麼笑話?花二孃在延津要笑話,是要等一個人,但是這個人聽笑話的時候魚刺卡喉嚨死了,這是第五層笑話。還有比這更大的笑話,櫻桃死後遭到了一個厲鬼的勒索,結果碰到閻王新政,一氣說50個笑話,你就可以獲得轉生。終於順著長江到宋朝找到了笑話,救了命。

笑話產生了這樣的結構關係,不然通篇就是在講幾個互不相干的笑話,或者是沒有層次的笑話,而現在這些笑話有好幾個空間,從現在到過去一直到宋朝,戲裡戲外、人神等等,這樣笑話才是穿透的。

南方週末:

這些笑話全部是由小人物完成的。活到最後,小人物自己做的總結,結果是活成了一個笑話,這是小人物的宿命嗎?

劉震雲:

引車賣漿的人,包括滷豬蹄的、算命的、唱戲的等等,我從來不覺得這些人是小人物,反倒是小人物對生活深切的感受,得出來的真知要超過很多其他人物。我舉過一個例子,別人老說我的《一地雞毛》寫的是零度的情感原生態,這個錯誤特別大,他們說我是新寫實主義,我說我太不寫實了。

你看這裡的細節和情節好像跟生活有點接壤,但是裡邊人的認識其實非常不一樣,小林覺得他們家豆腐餿了,比八國首腦會議重要。實際上,小林把這個顛倒的世界又顛倒過來了,確實是家裡豆腐餿了比那個重要,這樣顛倒的歷史又顛倒過來。

南方週末:

你似乎喜歡呈現小人物的疲累、矛盾、擰巴?

劉震雲:

任何一個人都有對自己、對世界的思考,對自己跟世界之間關係的思考。他每天都在思考今天要幹什麼,包括跟誰見面,這些思考在他的生活中是會被忽略的,因為芸芸眾生,沒地方說話,漸漸地也就沒人聽他說,壓在心底不就成心事了嗎?這些小人物雖然不會說話,但是會有心事。生活中沒地方說了,作者讓他一點一點說出來。生活中,人的思考不會那麼深入,因為事太多了,他會從實用主義的角度思考一件事。不只是壓抑,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歡樂,應該是悲喜交加的,那是每一個人生活的旋律,這個旋律不會是單調的,有時候可能是復調的,多聲部組成的一個人聲的歌唱。

生活中的明亮,會吹笛子,但是他也不會想這麼深,事多了也許就不吹了,但是《一日三秋》的明亮是個哲學家,生活把他逼成了哲學家。明亮吹笛子,一開始找別人的譜子吹,吹著吹著就吹自己的心事,在生活中再也遇不到的那些人和事兒,突然用笛子給吹出來了。媽媽怎麼從長江順水而下,奶奶家大棗樹不見了等等,他用笛子把這些心事給吹出來。心事如果能用話說出來,那還吹笛子幹什麼?這是一個人物的思考。

南方週末:

創作《一日三秋》的出發點是什麼,是否和上一本書《吃瓜時代的兒女們》一樣,源自對現實的觀察?

劉震雲:

生活對作者的啟發,當然非常重要,但對於我來講,這種啟發有時候並不起著特別關鍵的作用,關鍵的還是思考。生活可能給你啟發,比如講一個人物、一個故事、一個情節,甚至一股炊煙、一輪夕陽等,都可能讓你想寫一本小說,但這種啟發,起碼對我這樣的作者來講不是特別重要,重要的是背後的邏輯聯絡。

我曾經說過,創作到一定地步,故事情節和細節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了,最重要的還是結構的能力。文學要反映生活是一個錯的概念,其實是,生活停止思考的地方,文學出現了。

思考是寫作的起源,不會有任何一個人物或者故事、情節促使我寫一篇小說,特別是長篇小說,真正引起我必須要寫的原因是結構,要搭一個什麼樣的藝術結構。

比如《紅樓夢》,寫的也是貴族的日常生活,但是前邊有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太虛幻境等等。考察一個作家到最後就是結構能力。小說一定不是生活的反映,它是一個藝術作品。照搬生活的作品,相對來講藝術含量非常低,這就是為什麼從藝術的角度來重新審視生活、結構生活和結構作品,這個小說才會有厚度,才會越讀越厚。

“人的認識前進一步是非常不容易的”

南方週末:

當作家遠離故鄉和鄉土,生活經驗發生變化後,如何體驗那些底層小人物的處境和內心?

劉震雲:

我是一小人物,無非跟六叔一樣就這點技能,只是寫了幾本書而已,作家在生活中沒有高高在上,物質和精神都沒有。延津也好,我們村也好,他們看我不會有任何距離,表哥還是表哥,大家還是一塊吃飯一塊喝酒。換句話說,我們村的人不會認為作者有什麼了不起,他不就寫個小說嗎?作者能給誰辦什麼事?就像《一句頂一萬句》裡邊說,你讓我信主,信主有什麼好處?無非人家說你天天寫小說,苦差事。我妹妹都說了,其實我哥最不容易了,這麼多書,你不說讓我寫,讓我抄一遍花多大功夫。

南方週末:

如果去掉你作品中這些熟悉的延津符號,似乎故事在哪裡都能發生,和故鄉沒有任何關聯。

劉震雲:

你說得特別對。必須換一個地方,它也得成立,如果換一個地方都不成立,這個小說寫得太狹隘了。使用延津最方便,總得有一個地名,你說馬爾克斯寫的是馬孔多,那驢孔多不行嗎?貓孔多也能成立,這是肯定的。無非你從小生活在這個地方,作品裡有個地名,隨手拿過來就放上去了,放得久了大家覺得這好像成了一個什麼地圖。就像福克納的約克納帕塔法縣,從小生活在那,拿上去就用了,就這麼簡單,但只有這個地名才能有化學反應那太狹隘了。

其實,是不是延津不重要,要把這個作品寫好,介入者是非常重要的,誰來到的?這是重要的。一個村從頭寫到尾,這個格局就顯得太小,《一句頂一萬句》真正的介入者是義大利傳教士老詹,如果把老詹拿出來,那麼它就是個鄉土小說。

老詹來到了延津,把延津各個分子都激活了,剛來的時候,老詹還是藍眼睛,老喝黃河水,眼睛變黃了;老吃羊肉燴麵,鼻子就成了個麵糰了。他碰到了一個殺豬匠,說你信主吧。信主有什麼好?信主你就知道你是誰,從哪來到哪去。殺豬匠說,我不信我也知道,我是從曾家莊來到各村去殺豬。老詹住在廢棄的破廟裡,每天要給菩薩上炷香,保佑他發展一個教徒。到了《一日三秋》,介入者就成了一個活了三千多年的仙女。

南方週末:

透過介入者的視角,你覺得中國人的情感、家族關係在這些年有怎樣的變化?

劉震雲:

生活的變化是非常快的,吃穿住行都在變化,也產生許多新的名詞,比如躺平、凡爾賽等等。在快速變化的生活中不變的是什麼,這對作者更重要。不變的是人性。人性的變化幾千年來前進不了一釐米,所以才有花二孃到延津來。人性裡邊當然有善惡,但是比這個更重要的是認識,人的認識前進一步是非常不容易的。

《一日三秋》裡說這是一本血書,你看一個笑話壓死了多少人?外在的變化是非常快的,人性的變化和人的認識往前進卻非常緩慢,有時候它們之間的反差也是一個結構、一個藝術的結果。人性基本上變化是不大的,但是具體到每一篇作品的差異還是很大的,像川劇變臉一樣,變出來一個又都是生活的一個側面,甚至組起來是一個全部。

“任何有標籤的潮流都不會長久”

南方週末:

你怎麼看外界對你的作品的評價和標籤?

劉震雲:

這種概括有時是評論家的概括,像馬爾克斯說的,你們老說我是魔幻現實主義,坐著毯子飛天了。還有評論家說我是現實魔幻主義,我寫得好像是現實,但現實裡面有些魔幻的東西,這種分析我也不同意。

其實世界上就兩種書,一種是好書,一種是不好的書,一種書越讀越厚,還有一種越讀越薄。為什麼會越讀越厚,一定是裡邊有思想的含義。我們老說中國的這些古典小說,包括像《紅樓夢》寫得好,還有那些唐詩宋詞凡是寫得好的,基本上都是裡面有哲學含量的。杜甫有幾句詩,我舉個例子,一個就是“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還有如白居易《賣炭翁》,“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他挺冷的,他說,能不能再冷點?你看像李白的詩,“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我覺得真的是有哲學韻味的。課本里有一個叫李紳的詩人寫的,“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你看著不錯,他確實是寫實主義,但這種寫實主義和李白的詩放在一塊,就知道它的哲學含量。

南方週末:

在你看來,中國當代文學題材在這幾年有沒有得到拓展?文學如何應對愈加碎片化的時代?

劉震雲:

我覺得真正好的作者絕對不會是因為跟隨潮流,或者時代呼喚了一個作者。流亡到美國的作家也很多,納博科夫就是比他們寫得好,他本身是一個大學教授,不斷鑽研自己的小說寫法,他也是一個很好的哲學家,他的小說就寫得比別人稍微好一點。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但是光懂一件事情是不夠的。我對潮流不關注,任何有標籤的潮流都不會長久。作者應該跳出潮流,超越潮流,好小說是超越題材的。《我不是潘金蓮》一定不是女性題材,《吃瓜時代的兒女們》寫的一定不是吃瓜群眾,《一日三秋》寫的絕不只是神神鬼鬼。

南方週末記者 張銳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