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什均衡——社會規則的基本功能：激勵與協調 （張維迎老師）

我大體總結了人類所有的制度規則的四大作用。第一是激勵功能，提供正確的激勵。當然也可能是錯誤的激勵，第二是協調功能，第三是承諾功能，第四是訊號功能。先看一下激勵功能。剛才已經談到的私有財產制度就有激勵功能，包產到戶也有激勵功能。

在博弈當中，如果沒有這些遊戲規則的話，我們得到的就是不好的納什均衡。法律是來幹什麼的呢？假如說合作，簽訂一個合同，我們大家都要合作。如果你不合作的話，你本可以得到4 。這個時候你要受到一點懲罰，因為你違反了合同要補償人家就是y或者是減去你的所得。

當然了，我先假定不去考慮A和B，只有這個懲罰足夠大，人們才有可能去合作。在這裡只要Y>1，X>1，誰都不會合作。當你預計你不合作之後，帶來的好處要扣除你要承擔的懲罰，你覺得不如合作的話，你就會合作。這個時候這種法律就可能實現合作。社會規範也一樣，社會規範不像法律那麼強制。

但就像剛才講的，我們人類不只重視物質的東西，也重視非物質的東西。當別人鄙視你的時候，你會有所感覺，或者你看到別人的東西，你拿過來吃，人家不打你甚至罵都不罵你。人家瞪你一眼，你會有怎樣的感覺，你心裡會有點不舒服，這就是一種成本。

如果有了規範，所有人都要遵守這個規範，你違反這個規範的話，就相當於你要付出成本。這個成本有多大？在這裡要看人的臉皮薄厚，如果你的臉皮很薄，意味著A和B很大，這樣的話別人瞪你一眼，你就很痛苦，一晚上都睡不著覺。

但如果你這個人臉皮厚的話，那你可能不在乎這個東西，這就意味著A和B很低，對你起不當懲罰的作用。一個社會規範要起到激勵作用的話，一定要使得這個懲罰像剛才講的法律一樣達到一定的程度。但這個程度A和B要依賴於大家可認知的普遍性。

如果這種規範大家都違反的話，就沒人覺得這是一種懲罰了。如果所有人都違反規範的話，意味著每個人的臉皮都會變厚。以腐敗為例，如果這個社會只有少量腐敗分子的話，大家揭露出來一個腐敗分子，他就抬不起頭了。我們不用使用法律懲罰他，他的家人、朋友都看不起他，他就不敢怎麼腐敗了。

但是如果這個社會的腐敗現象很普遍，任何一個腐敗官員被揭露出來以後，他會覺得什麼沒有聲譽上、道德上的譴責，好多腐敗官員被審判的時候都是一臉無辜的樣子。好多觀眾也覺得他怎麼這麼倒黴，本來一個人幹壞事有兩個東西約束他：法律和社會聲譽。

現在在中國聲譽機制不太能夠起到約束作用，只能靠法律，這就是為什麼監管變得越來越難的原因。這裡就不分析更深的東西了。我只能說在這裡面，A或者B究竟多大，它有一個均衡，這個均衡依賴於普遍性有多強。像我們國家社會問題就非常嚴重，不僅是腐敗問題，比如我們大學生的推薦信經常造假，我們中國人真的不會覺得這是一個問題了，而且覺得很正常。找一個有影響力的老師給你寫推薦信。即便這個老師不瞭解你，但你要出國，寫一個推薦信，也不麻煩，你自己寫好老師簽字就行了。大家覺得這是很自然的事。同樣的事情如果發生在國外，會被認為是非常丟人的事，不誠實是最丟人的。

但在中國，因為大家普遍說謊，沒人認為說謊是不誠實的，所以我們造假的東西就會這麼多。這意味著我們的社會規範被破壞到如此程度，不大可能是一個合作型社會。再強調一點，人類走出囚徒困境或者從不合作走向合作最重要的機制也許就是博弈論研究的重複博弈導致的聲譽機制。

一個社會中，人們越是有積極性的從事重複博弈，就越願意合作。你騙人家一次，得到一次好處，但損害了未來的生意。大家以後不跟你合作了，你就沒有機會跟別人合作，你會覺得騙人划不來。反過來說，一個社會中大家只注重眼前利益，沒有重複博弈、長期博弈的可能性。這個社會一定坑蒙拐騙橫行一個社會是不是有重複博弈的可能性，很大程度上取決於產權制度。在有明確的私有產權界定的情況下，我們從事的就是長期博弈。最簡單的例子就是挖礦。如果這個礦的產權是清楚的、永久的，你自己不挖，還可以賣給別人。

這個時候你開礦就會非常注意安全。為什麼？如果出現安全事故，那麼損害的是你自己。如果這個礦是集體的、國家的，今天讓你挖，明天可能就不讓挖了，能挖的時間你一定會瘋狂的採挖，掠奪性開採，你也不會買那麼多安全裝置，事故就會不斷髮生。這是非常重要的一點。

傳統經濟學的價格理論只能解釋市場是一隻看不見的手，它沒法解釋我這裡講的市場的隱性眼睛，你幹了好事，市場能記得住，你幹了壞事，市場也能記得住。你不要以為你騙了，人家就真的會佔到便宜，你早晚會得到報應。

所謂天網恢恢，疏而不露，這就是市場。市場不僅是看不見的事，也是隱性的眼睛。我覺得這個理論對我們理解中國社會是非常重要的。好多人誤解了市場，只從價格理論角度理解市場，沒有按照我剛才講的從博弈這樣的角度理解市場。

也就是說所有的坑蒙拐騙問題，最後唯一的解決方式是由政府來管制。政府成立各種審批機構、監管機構。你看我們有食品醫藥管理局、工商局，但這種機構越多，你會發現騙子越多。因為這種機構本身消滅了社會聲譽機制，一個社會沒有人在乎自己的聲譽的時候，你靠政府監管是沒辦法解決問題的。

另一個作用，協調功能。我也用一個簡單的博弈的例子來講，假如我們有一個門，比較小的一個門，一次只能進一個人。現在有兩個人同時到了門口，現在就有一個問題，如果兩個人都急著往裡走，誰都進不來。但如果兩個人都謙讓的話，也是誰都進不來，一定得有一個先走，一個後走。

在這個博弈裡，如果兩個人同時搶著進門，每個人都虧了1，撞在了一起。如果兩個人都謙讓，也都虧了1，延誤了進門。但是如果一個人先走，另一個人讓一下，後走，第一個人得到了2 ，第二個人得到了1。反過來，第二個人先走，第一個人後走，第二個人得到2 ，第一個人得到1。

我們再想象一下，如果你碰到一個人，你預想這個人會先走的話，你的最優選擇是什麼？後走，你讓他一下。反過來說，你遇上他後走，你的最優選擇是什麼？先走。一個人先走另一個人後走。無論哪一個人先走哪一個人後走，都是納什均衡。

在這個博弈當中有兩個納什均衡。我們人類博弈的最大難題不是沒有納什均衡，而是有太多的納什均衡。現在我們就面臨兩個納什均衡，那怎麼辦？怎麼協調，誰先走誰後走，我們就得有一個規則。最典型的例子：如果一個老人和一個年輕人都到了門口，一般讓誰先走呢？老人先走，一個年輕人和一個小孩在門口。誰先走呢？小兒先走。我們中國人講一句話叫尊老愛幼，這句話就是遊戲規則，就是一種文化，一個制度。有了這個遊戲規則，我們就知道當一個老年人和一個年輕人聚在一起時，我們應該怎麼處事？

我們知道尊師重教，老師和學生到門口讓老師先走，那就是尊師重教，這就是遊戲規則。有了這些遊戲規則以後，我們就可以避免衝突。沒有這樣的遊戲規則，沒有這樣的文化或者習慣的話，可能兩個人都先生，也可能兩個人都搶著走，那對誰都不好。

同樣的例子，還有交通，我們在路上走，靠左走還是靠右走。如果預計錯了，你以為別人靠左走，你也靠左，他以為你認為他靠右，結果兩個人撞在一塊了。所以我們需要協調製度，就是起到這樣的協調作用。我們用納什均衡來解釋制度，使我們對文化或制度的認識發生了非常重要的變化。

一個企業的文化，一個國家的文化的實質是什麼呢？就是幫助人們協調出納什均衡的規則。如果我們心照不宣，我知道你會怎樣，不需要到了門口還商量誰先走，這會大大的提高效率。因為商量會耽誤事，很自然的老年人一般不用謙讓，他知道年輕人會尊重他，他應該先走。

年輕人一般也不會講，這就讓我們從完全不一樣的視角發現我們的文化實質上做了一個遊戲規則來協調人的行為。一個企業或者一個機構裡，如果沒有什麼文化，沒有形成統一的預期，是非常短視的。好比一個老闆，嘴上說我們要重視客戶的利益，結果一個銷售人員賣東西的時候，發現這個東西是殘次品，沒有賣給客戶。回去後，老闆反而批評了他。推銷員說這個產品質量有問題，老闆說你管他，客戶不知道，你賣出去就是了。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這是沒有企業文化的。企業老闆嘴上說要重視客戶的利益，但實際他的行為不是這樣，員工知道老闆是這樣的話，員工也一定會對客戶能騙一次就騙一次。

因為他騙完客戶之後有獎金，老老實實的把不合格的產品拿回去，沒有獎金。反過來說，如果老闆表揚了這個員工不合格的產品拿回來了，那麼員工就知道自己以後應該怎麼做了，這個非常重要。我們說兩個企業合併，文化不一樣，就會出現衝突。就好比說一個企業的規定是靠左行，另一個企業是靠右行，這樣就會發生衝突。國家之間也是這樣，遊戲規則不一樣，就會發生衝突。這就是為什麼人類需要一些普遍的、大家接受的遊戲規則。無論是中國和美國之間，還是中國和歐洲各國，印度、越南之間，如果我們選擇一個平臺博弈的話，我們必須有一些協調我們行為的規則，即所謂共同的普遍接受的價值觀，就是共同遵守的遊戲規則。

如果我們不承認這一點，那意味著什麼呢？意味著就像開車一樣，別人靠左行，我們非要靠右行，衝突會很多。反過來也可以這樣說，如果我們不接受一些共同的遊戲規則意味著什麼呢？意味著人類的衝突只能用拳頭、靠武力來解決。

當然對於我們中國人來說，武力足夠強大的話，霸道一些也行。所以越是武力不夠強大的人，越需要遊戲規則的保護。這反倒是在說武力足夠強大的人，就像在社會當中他可以霸道一些，他可以不守規則；越弱勢的人，越弱勢的民族一定要爭取一個規則的保護。

這是我們的法律和社會規範的第二個作用，協調作用，協調出一個納什均衡。在這個作用當中，我們也可以發現，好多法律能做，其實社會規範都可以做。現在我們有一個趨勢就是把太多的事物用法律來解決，這不是一個好現象。

法律能解決的問題有限，這麼多事都要藉助成文法解決絕不是好現象。雖然人類的社會規範、道德規範給了我們一定的靈活性，因為人類要面臨好多複雜的情況，但法律必須按照統一的規則行使。這裡我要提醒一點，我們好多人以為法治社會就是用國家制定的法律來執行法律，那不叫法治社會。

法治是大家認可的遊戲規則，所有人都遵守遊戲規則，無論這種遊戲規則是政府制定的還是民間自發形成的。你不要以為只有政府制定的法才叫法。法治的法，包括所有的遊戲規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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