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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燒灼著臉膛,細軟的黃沙連連不斷地往眼縫、鼻孔和耳朵裡鑽

  • 由 固始振華影視 發表于 籃球
  • 2023-01-26
簡介我說:含含呢

炯炯拼音怎麼念

你從哪裡來

太陽燒灼著臉膛,細軟的黃沙連連不斷地往眼縫、鼻孔和耳朵裡鑽

文/席孝華

公元1997年7月15日,當國人歡慶香港迴歸的帷幕徐徐落下的時候,在中國正北方,在沙漠與天遙遙相接的地平線上,出現一個灰暗的點子。這個點子起初比飛禽還小,它以極快的速度朝著沙漠的心臟滑去。

天和地在這裡所顯示的是浩瀚無垠、無邊無際,因而那灰點子彷彿原地凝住不動似的,宛若人類心靈上的黑斑。其實,那灰點子是一輛瘋狂行駛的越野吉普車。

赤日炎炎,沙面滾燙。瘋狂的吉普車踽踽獨行,起伏的沙丘使得它時而沉下去,時而露出來,如同一尾奇形怪狀的黝黑的魚在金色的海洋裡穿梭,擊起陣陣灰黃的煙霧。

這是中國北部的最大的沙漠,吉普車顛簸在黃沙與丘陵相交的介面上。

前邊,大漠蒼莽,猶如凝固的海洋。後邊,熱得冒煙的坨地灰濛如駝峰,其間倦曲著幾多破落的村莊。旋轉的駝峰團團緊緊地起伏著,頂部呈現出淡淡的黑褐色,使得每一個起伏的沙丘在色調上顯得更加立體,一波波湧向天際。

遠處,除了地平線,什麼也沒有。

太陽燒灼著臉膛,細軟的黃沙連連不斷地往眼縫、鼻孔和耳朵裡鑽。唯一的路道很是蒼老了,像一條飄忽的帶子忽隱忽現,忽左忽右。蒼老的帶子兩邊,無休止地斷續延展著形態各異,千孔百瘡的房子,被流沙掩埋掉的村莊的遺蹟和廢墟,如殘垣、枯樹。

很少見到樹。偶爾碰到的一、兩棵樹,一律枯萎在烘烘作響的陽光之下。樹的每一片葉子都髒兮兮的,每一片葉子的背面都麻點斑斑。但是,就是這些在寸草不生的沙礫中突然探出頭來的一、兩棵樹,給古道上的行人和駝隊,送來了亭亭如蓋、碧綠無瑕的清涼。它們在面對日夜蒸發和剝奪的同時,以自身樹葉之間的互相照拂抗擊著駭人的孤寂和落寞。

黃沙掩埋了多處路段,吉普車開足馬力衝進去,就像是掉進了棉花堆裡,只見搖晃,不見前行。有時候,全車的人還得一齊下來推車。車上的人不多,包括司機在內只有三個,兩女一男。

一陣破裂的發動機聲響過後,吉普車終於駛出了沙地。

眼前平漠千頃,天地頓然明亮,亮得人的眼睛睜不開了。成千上萬的粒沙的反光如同無數面細碎的鏡片一齊朝你射來。回望來時路,殘垣、枯樹只存在於虛無縹緲之中,若有若無,遠處的層巒疊障全都朦朧在一種令人目眩、恍恍惚惚的煙霞裡。天地間沒有任何雜色,只有一種色調在變幻光影、濃淡時喧染。

口乾舌渴,頭暈腦脹。面板早已變成駝紅色,汗不敢出。衣服減少到不能再減少,但身上依然像套著一層緊身衣,裹得緊巴巴的,面板散發著一種死魚正被曬乾的氣味。太陽毒辣辣地下著沒有聲響的火。走到哪裡,哪裡都有太陽。一股股沸騰的蒸氣被陣陣熱浪推動著,在不停晃動著的沙地上旋轉、晃動……

天空絕跡飛鳥,地上不見走獸。時間死掉了,空間的界線那樣模糊。天地之靜讓人觸目驚心。然而,遠處卻有一種聲音訇然雷鳴,令人心驚膽顫。那聲音沉雄、渾厚、寬廣、低沉,不像是颳風,倒像是洶湧的海潮衝撞岸堤,又像是千軍萬馬在行軍,隱匿著殺機。寂靜變得恐怖和野蠻。

沙漠神密地靜默著,不可捉摸地茫茫蒼蒼,無邊無際。吉普車詭密地行駛著,留下歪歪斜斜、深淺不一的轍印。一抹藍色的霧靄出現在遠方。司機說,那是烏梁素海。關掉油門,踩住剎車,吉普車嘎然而止。

太陽燒灼著臉膛,細軟的黃沙連連不斷地往眼縫、鼻孔和耳朵裡鑽

最先下車的是一位少女,叫葉麗莎。南國佳人,北方胭脂。葉麗莎雖然生在南國,卻有著北方美眉的塊頭,唯氣質江南。她身材高佻,秀髮金黃,碩大的無袖黑色汗衫一直拖到膝蓋,把全身覆蓋住了三分之二,讓人疑心裡面有沒有穿短褲。乳房高聳,腿很長,沒穿裙襪。足很美,沒穿鞋。雙腳一接觸沙地,葉麗莎便跳起來,彷彿赤足踩在碎玻璃上,嗲聲嗲氣地叫嚷著:

“哎呦——,哎呦——,燙死我啦!燙死我啦!”

第二個下車的是司機烏蘭達——一位20歲出頭的青年,圓臉蛋,高鼻樑,烏黑的頭髮捲曲著。雙唇抿成一線,兩眼炯炯有神,放射著冷漠的光。儘管是大熱天,但烏蘭達穿戴整齊,連馬靴都套在腳上。下得車來,他兩手交叉,極優雅地站在熟悉的漠地上情意綿綿。

你最後一個下車。你一下車,太陽便西行而去。黃昏到來,沙漠蒙上了一層黯青色,而沙山上的陽光卻變得越發明亮,金燦秈的色彩輝耀出壯麗的輝煌。山頭如同燃燒著一盆巨大的爐火,山體變成胭脂色,耀眼的色塊在往山頂部慢慢縮小,只剩下晚妝般的豔麗。訇然作響的聲音化作了細細的遊絲,黃昏裡的第一道晚風吹來,你不禁打了一個冷噤。你那雙機具古典美的眼睛猛然眯縫了,顯得萎靡不振,黯淡無光。

唉——,你情不自禁地嘆息一聲,喉嚨裡湧起一股粘稠的物質。你沿著吉普車轉了一圈,然後傲然挺胸,佇立眺望。太陽漸次隱退到沙漠的背後,但天空仍然被紅霞照得通亮。西邊,一抹柔豔的淡彩在山岩背脊上輕輕撫摸,而東邊的地平線上,根根枯草如稀疏的金色散發般支支搖曳。

一滴溫熱的淚水充盈了你的眼眶。傾聽沙漠的聲息,嗅著沙漠的氣味,你眼裡的一切遊移不定。大片軟騰的黃沙在風中悄然起伏,粒沙們在金黃的晚霞裡像情慾一樣洶湧不止。不可思議的沙漠點燃了人們骨子裡的瘋狂。望著洶湧不息的層層波浪,望著天空飛翔的紅雲,你手捂胸口,一副心痛難忍的模樣……

啊,你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請聽我說——

太陽燒灼著臉膛,細軟的黃沙連連不斷地往眼縫、鼻孔和耳朵裡鑽

我無法訴說生命與愛情,包括完美與缺憾,包括歡樂與痛苦。

生命是短暫的,而愛情又何其滄桑。

許多年後,當我在城市的一角,在沙發的另一端,第n次見到你時,我被你內心的寧靜深深震憾了。夕陽的光芒透過初秋的葡萄架照射下來,沙發前的案几上放著幾枚靜美無比的蘋果,澄碧的空氣中充滿了許多令人快活的小顆粒。

此刻,你轉動著身子,不動聲色地注視著我的筆端。在同一個空間,你用同一種姿式面對我,很容易混淆時間給我遺留的分辨能力。一隻美麗的蜻蜒在葡萄架下舞蹈,引起紫碧的葉子搖搖晃晃。突然,蜻蜓猛地旋轉,一個筋斗撲到你的面前,然後滑翔而去。你一動不動地坐著,入定了似的。你的神情像剛從水裡打撈上來的蘋果清純而飽滿。你的眼睛像剛從樹架上摘下來的葡萄明澈而幽深。你的臉龐均勻地散佈著些許的陽光寧靜而安祥。陰影,在最有可能產生陰影的地方紛紛四散。這使我非常驚訝。後來我才知道,陽光(況且是傍晚的夕陽呢?)不可能有這種力量,唯一的解釋應該是你內心的某種願望或激情照耀了你。

啊,我知道你是休眠的火山,你是沉默的大海。於是,我和你的對話開始。

我說:蘭姐,再不管(經營)公司啦?

你說:早交給老狼和老A了。

我說:含含呢?

你說:送貴族學校了。

我說:那麼,你就這麼甘心嗎?

你說:每個人長著兩隻手,意味著召喚人生的有兩個世界。我在現實世界裡失蹤了,我要抓住未來世界。在這裡生活,不正是站在通往未來世界的路口嗎?

這是靠在B市邊緣的一個小小的莊園。人類的喧囂和熱鬧漸行漸遠,夢幻般的幽靜恍如隔世。莊園不大,但佈置倒簡潔,除了花草還是花草,房屋也小,也普通。西天的雲霞開始黯淡了,葡萄架那邊的花叢裡晃盪著淡淡的暮色。從門外刮來一陣風,捎來一縷少女的氣息。

你說:到屋裡聊吧?

我收起筆和紙,剛站起身,園門開了,一位金髮女童出現在門口,後邊緊跟著一個保姆模樣的少女,少女的手裡提著一個很大很沉的書包。我甩眼就看出那金髮女童是你的女兒含含,一扭臉,卻發現你的表情急劇變化,面部表情風起雲湧,峰巒疊嶂。面對愛女的歸來,你既沒有打招呼,也沒有去迎接。一對少女走到近前,保姆朝我點點頭,含含若無旁人。

看著含含離去的背影,我說,含含又長高了。

你卻嘆息到:

“一切過去之後,我心很靜,但我不能看到含含。含含是我的唯一,也是我的罪孽!……儘管,她是我的親生女兒。”

我感到困惑,我說:“蘭姐,你這是從何講起?”

你說:“你沒看見她的頭髮?”

我說:“怎麼?兒童染髮,現在不是很時新嗎?”

你說:“含含的金髮可不是染的喲!”

說完這句話,你又一聲嘆息,就把頭低下去,很羞愧的樣子。看得見一朵淡然的紅雲飛上你的面頰,與傍晚的餘輝相映成趣。我感到不解,迴避不是你的做派呀,蘭姐。

我說:“蘭姐,你是為含含的頭髮而愁嗎?”

你沒有回答我的話題,彷彿依舊沉浸在昨天的風塵和過去的泥沼裡。

“好吧,今兒個就挑明瞭吧,好歹你我姐妹一場。”你注視著我半天,“要知道,含含不是老A的,也不是老狼的,也不是烏蘭達的。碧玉,你不記得我出國考察的那一個星期嗎……”

燈沒拉開,光線完全昏暗了。濃黑的夜色潮水般洶湧而入,莊園裡的芳香飄進房舍。我放棄了記錄,只用耳去傾聽,用心去思索。是啊,連孩子都是外國的種,怎麼能不迷失呢?還有什麼不可以捨棄的呢?我猛地想到葉麗莎——那個埋葬在漠底的痴情少女,那個飛翔在都市上空的純情女孩。

你曾在海水中苦苦掙扎,我曾在沙漠上艱難前行,她曾在鋼筋和水泥構築的城市的上空恣意盤旋。你,我,她,我們三個年齡不同、性格迥異、門第懸殊的女人糾纏在一起,形成一個多麼謊謬的群體呀!她是鋒利的,像一把閃著寒光的雙刃劍。我是柔弱的,心若遊絲,情若綠水,只要有一點吸引力,便不由自主地流過去。而你——胡蘭蘭,既有她——葉麗莎的鋒利,又不乏我——張碧玉的柔情,一塊溫潤的玉璧……

那天晚上,在你的家中,在置於案臺上的一個魚缸裡,我發現一尾不幸的被水草纏住鰭腮的魚那樣美麗、動人。它使我一下子聯想到你:許多魚們在水面穿梭,輕而易舉地獲到了陽光、食物以用主人注視的目光,幸福而自足,獨你在水底默默掙扎。大片水域擁擠著你,無情的水草割破了你的鱗甲,流血如注,一片殷紅。小小的魚缸因你而充滿了生機和活力。我之所以覺得它動人,是因為魚的行為印證了一種願望——哪怕是最徒勞的過程,都是對信念的一次次填充。誰能否認鱗甲切斷水草的可能呢?

你生長在淮河岸邊,我生長在黃河源頭,她生長在長江以南。

你出生在1965年,我出生在1970年,她出生在1976年。京廣線一線竄珠,把我們三顆毫不相干的孤獨的靈魂竄在一起,然後,輕輕一擺,便使我們相聚這條大動脈的源頭——京城。這其間多少有點神秘呀!

她是高幹子女,南方溫熱氣息的薰陶,身邊溫軟語言的逢迎,使得她倨傲狂放,不可一世,但最終葬身海底,隨風散去。我心若止水,無怨無悔,存在的都是合理的,追星也罷,當D姐也罷,做小妾也罷,我早已適應了。那麼你呢?餘華說過,活著就是受罪,創作是為了心內。你當過作家、詩人,是這樣的嗎?

整整20年了,你還不能從與你密切相關的一次次生命與愛情的較量中解脫出來。甚到現在,你仍不能接受這個現實,不相信這是真的。年年白楊樹蔥綠一片的時候,你總是帶著女兒含含,跋涉數千裡,迴圈佇立於和大地的顏色絕無二致的三堆土丘前。

墓碑鐫刻的字跡已不如先前那樣鮮豔、清晰,陽光和風雨的痕跡不是透過草木的榮枯來顯現的,而是對更加堅硬的東西的蹂躪來留住的。兩點定一直線,三點決定一個圓。現在,你生命的軌道和廣場定格在三座遙隔數千裡的墳墓所構築的平面上,你過著近乎淒涼的日子——

你的女兒含含被寄宿在貴族學校,你獨自一人,請一個保姆,每隔三天才來一次幫你收拾一下屋子,做一頓像樣子的飯菜。在保姆不在的日子裡,你吃剩下的飯食。你擁有價值數億元的文化公司,每月還有近萬元的稿酬。所有的猜測都顯得蒼白,唯一的求證:

你是用自虐來慰藉那三個長眠在地下的刻骨銘心的英靈。三個英靈埋葬在三處:淮河岸邊,黃河岸邊,陰山腳下。淮河岸邊的那個小村莊是你的故鄉,黃河岸邊的省城是你事業的發跡地,而陰山腳下的那沒膝的綠意、潔白的羊群和金黃的粒沙是你生命與愛情完美融合的例證。啊,那逝去的、現在的、即將到來的每一聲嘆息,每一個淚滴都是你對他們的刻骨銘心、蕩氣迴腸的愛呀!

:選自作者長篇小說《水晶玻璃》修訂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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