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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伯特·彭斯:蘇格蘭國民詩人的悖論人生

  • 由 澎湃新聞 發表于 綜合
  • 2022-09-17
簡介1796年7月21日,彭斯在蘇格蘭去世,年僅37歲

為什麼把詩集名字裡有草

1795年底,蘇格蘭詩人羅伯特·彭斯的痛風又發作了,刺骨的疼痛折磨得他難以起身。到了次年春天,彭斯舊病未愈,又添了風溼病,並逐漸入侵心臟,到了1796年的四五月間,他已經一病不起。即便到了生命的最後時刻,這位蘇格蘭歷史上最偉大的詩人還在為債務發愁。1796年7月12日——去世前9天——他在給友人湯姆森的信中寫道:“雖然過去我曾誇下海口獨立,現在可惡的貧窮卻迫使我向你乞求五英鎊。”至於為什麼需要這筆錢,彭斯寫道:“有個縫紉用品商是一個惡棍,我欠他一筆錢。現在他知道我快死了,於是開始提起訴訟,非要把我送進監獄不可。”對此,這位詩人幾乎用乞求的口吻求助:“看在上帝的份上,請務必寄給我五英鎊。我害怕坐牢已經害怕得發瘋了。”

這封信中,絲毫不見一名詩人的浪漫和無畏,剩下的只有普通人的恐懼與憂慮。但病魔比法院傳票來得更快些,在這封信發出一週後,貧病交加的彭斯陷入了昏迷。1796年7月21日,彭斯在蘇格蘭去世,年僅37歲。

羅伯特·彭斯:蘇格蘭國民詩人的悖論人生

彭斯畫像黑茲利特在《英國詩人》中這樣評價道:“彭斯的天才比不上莎士比亞,但他有著與莎士比亞類似的豪爽、直率和誠摯性格……論人格,彭斯可與莎士比亞相提並論;論詩才,彭斯不及莎士比亞的二十分之一。”

小鎮文青

莎士比亞出生在英格蘭的富庶之地埃文河畔斯特拉福德,這是一個河流穿城的英格蘭小鎮。莎翁的父親是當地市長,他7歲進入文法學校讀書,23歲開始嘗試寫作劇本。相比而言,蘇格蘭國民詩人出身寒微。1759年1月25日,彭斯出生在艾爾郡艾洛韋父親租用的破舊農舍裡。他在一段自敘性的詩歌中這樣描述道:“猛然一陣正月的寒風,刮進來鷗祝賀的啼叫。”這個生命的到來並沒有給這個貧寒的家庭帶來多少喜氣。他出生沒幾天,一再修補的山牆就在一場暴風雨中坍塌,母子只能去鄰居家避難。彭斯的父親是個莊稼漢,由於家中人丁漸長,這位蘇格蘭農夫幾次自己離家,給母親和孩子騰出地方。

羅伯特·彭斯:蘇格蘭國民詩人的悖論人生

彭斯出生時的草屋雖然沒能給這個家庭提供更好的經濟支援,但在彭斯眼中,父親的形象頗為高大。他在詩中寫道:

我爹是個莊稼漢,

住在卡里克的邊境。

他曾經教我為人要高尚文明,

他叫我做個大丈夫,

雖然我一文不名,

誰沒有男子漢的真心,

誰就不值一顧。

在彭斯的成長過程中,貧窮一直如影隨形。彭斯的弟弟吉爾伯特曾說過,地主的代理人經常來信來訪,把全家搞得“傷心落淚”。彭斯本人也曾回憶過這樣的場景:“在地主逼租的日子裡,我多少次心裡充滿了悲哀。可憐的佃戶湊不足現錢,忍氣吞聲受盡管家的凌辱,他跺腳威脅,破口大罵。他抓走佃戶,砸爛他們的用具,佃戶只能忍氣吞聲,裝出畢恭畢敬的樣子,忍受這一切,嚇得直髮抖。”

出身在這樣一個普通的農戶家庭,彭斯一生的軌跡本應和父親一樣,在地裡耕種刨食,娶妻生子,周而往復。但幸而他所出生的蘇格蘭是當時歐洲文化最昌明、教育最普及的地區。當近鄰英格蘭只有牛津、劍橋兩所綜合性大學時,蘇格蘭已經擁有聖安德魯斯、愛丁堡、格拉斯哥和阿伯丁四所大學。不僅中上階層重視教育,就連平民階層也把子女教育放在心上。

儘管彭斯的父親一生拮据,但他希望彭斯能受到英國的紳士教育。彭斯從小學習拉丁文和法語,這為未來的詩人接觸文學世界打開了大門。彭斯接觸的第一批書是從當地鐵匠那裡借來的,包括漢尼拔的傳記和威廉·華萊士的生平,後者給彭斯的影響是極為深遠的。他事後回憶道:“華萊士的故事給我灌輸了一種民族偏見。它在我的血液裡燃燒,直到生命的枯竭,進入永遠的安眠。”到了16歲,彭斯已經閱讀了大量經典名著,包括莎士比亞的戲劇、亞歷山大·蒲柏和蘇格蘭詩人艾倫·拉姆齊的詩歌。

這些書籍改變了彭斯今後的人生軌跡。一方面,按照身份而言,他仍然只是蘇格蘭的底層農民之子,他的人生軌跡應該是像父親一樣繼續耕田為生。另一方面,他接受了紳士教育,所學習的語言和書籍和中等階層無異,在自身認同上,他已經不能接受做一個農民的命運。這種矛盾終於在一個點上爆發了出來,就是他激烈的愛國情感。

愛國憤青

彭斯一生中曾寫下過多首愛國詩歌。但需要明確的是,彭斯愛的國家是哪個國家。

毫無疑問,彭斯最愛的是自己的祖國蘇格蘭。作為偏居不列顛一隅的蕞爾小國,蘇格蘭最大的悲劇無疑是離英格蘭太近,離上帝太遠。從立國開始,英格蘭和蘇格蘭就紛爭不斷。如當時的一位編年史學家所言,英蘇戰爭“冬去春來,週而復始”,尤其是有“蘇格蘭鐵錘”之稱的愛德華一世多次征伐蘇格蘭。1305年,蘇格蘭貴族威廉·華萊士奮起抵抗,最終兵敗被俘被處以絞刑並分屍。次年,羅伯特·布魯斯自立為王,愛德華一世親率大軍征討,最終死於征途中。他留下遺言,要求兒子帶著自己的骨灰衝鋒,直到最後一個蘇格蘭人投降。隨後,英蘇兩國雖多次交鋒,但英格蘭始終未能透過武力消滅對方。有史學家認為,對英格蘭而言,蘇格蘭成為其“揮之不去和代價高昂的一根肉中刺”。

威廉·華萊士的悲壯形象一直是蘇格蘭文人筆下謳歌的物件。他剛就義不久,一位叫哈利的盲人作家就曾寫下了《華萊士之歌》(原名“光輝且英勇的冠軍威廉·華萊士爵士的偉績”),這位英格蘭人眼中的“恐怖分子”被蘇格蘭詩人描繪為“謎一般的英雄”,“橫空出世來解放人民,塑造歷史”。

羅伯特·彭斯:蘇格蘭國民詩人的悖論人生

彭斯推崇備至的威廉·華萊士畫像對於華萊士,彭斯也抱有同樣的同情。在他的名篇《蘇格蘭人》中,他寫道:

跟著華萊士流過血的蘇格蘭人,

跟著布魯斯作過戰的蘇格蘭人,

起來!倒在血泊裡也成,要不就奪取勝利!

前線的軍情吃緊,

驕橫的愛德華在統兵入侵——帶來鎖鏈,帶來奴役!

誰願賣國求榮?

誰願爬進懦夫的墳塋?

誰卑鄙到寧做奴隸偷生?——讓他走,讓他逃避!

誰願將蘇格蘭國王和法律保護,

拔出自由之劍來痛擊、猛舞?

誰願生做自由人,死做自由魂?——讓他來,跟我出擊!

憑被壓迫者的苦難來起誓,

憑你們受奴役的子孫來起誓,

我們決心流血到死——但他們必須自由!

打倒驕橫的篡位者!

死一個敵人,少一個暴君!

多一次攻擊,添一分自由!

動手——要不就斷頭!

但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威廉·華萊士、羅伯特·布魯斯的烽煙總會散去。到了18世紀初,在經歷了大饑荒、外貿乏力等一系列打擊後,蘇格蘭開始嚮往日的宿敵英格蘭拋去了橄欖枝。1707年5月1日,蘇格蘭與英格蘭的合併法案正式生效,標誌著兩國從政治、經濟上走向融合。政治上,在英格蘭下議院原有的513個席位基礎上,增加了45名蘇格蘭議員;擁有190個席位的英格蘭上議院又增加了16個蘇格蘭席位,這意味著在威斯敏斯特的立法程式上走向統一。在經濟上,這是一次不平等的聯姻。合併後,蘇格蘭放棄了自己的貨幣、稅收制度以及與貿易相關的法律,標誌著整個不列顛島都被納入英格蘭的法律體系下。

這次合併帶給蘇格蘭人心理的衝擊是巨大的。現代經濟學之父亞當·斯密在寫給友人斯特拉恩的信中寫道:“英格蘭和蘇格蘭合併成為大不列顛,可以使國家獲得無限好處。但在當時看來,這種好處的前景既很遙遠,又有些捉摸不定;而它的直接影響是有損於國內每個階層的直接利益。貴族的尊嚴將受到打擊。紳士中的大多數人習慣於在他們自己的議會內代表他們自己的國家,此後在不列顛議會中要永遠放棄行使這樣的代表權的一切希望。商人甚至在開始時似乎已受到傷害。”但在彭斯看來,這次合併是蘇格蘭“一小撮民族敗類”出賣了自己的祖國,他在詩中憤恨地寫道:

別了,蘇格蘭的雄聲,

別了,我們古代的榮耀,

別了,甚至蘇格蘭的國名。

武功曾是她的驕傲,

武力和欺詐不曾把我們征服,

歷盡多少世代的戰爭,

如今幾個膽小鬼把大事全誤,

為一點賞錢幹了賣國的營生。

對於這些所謂的“叛徒”、“賣國賊”,彭斯的態度是:“我必定不顧白髮高年,戰死在布魯斯、華萊士的墳外!”

痴情浪子

除了愛國詩人外,彭斯的另一個標籤是浪漫詩人。和彭斯同時代的德國詩人歌德曾說過,哪個少年不曾多情,哪個少女不曾懷春?作為詩人,彭斯是多情的,他愛過的女性和愛過他的女性,可以用“不計其數”來形容。愛情,也成為彭斯詩歌的另一個主旋律。就像《詩經》一樣,彭斯的愛情起於麥田。他回憶道:“我們鄉下有個習慣,在收穫季節,總是讓一男一女結伴去勞動,在我15歲那年秋天,和我作伴的是一個只比我小1歲的迷人姑娘,我很難用有限的語言描繪她的美。”也許正是應了“詩言志”的古語,彭斯把對姑娘的愛慕寫進了詩裡:

她穿得潔淨又整齊,

她正派有教養。

她步態端莊展雅靜,

她穿啥衣服都風光。

她衣著華麗文雅樣,

會輕輕打動男人心。

但只有樸質和天真,

才真正讓人喜心上。

正因此,奈麗讓我喜,

正因此,奈麗迷我魂。

她千真萬確在我心裡,

她任意佔據我的心。

但顯然,這位姑娘不是佔據詩人心靈唯一的女子。僅僅過了一年,彭斯就和母親的僕人伊麗莎白·佩頓生下了一個女兒——伊麗莎白·彭斯。而此時,詩人又與瓊·阿莫爾打得火熱,後者於1786年為其生下了一個雙胞胎。阿莫爾與彭斯的愛情並沒有得到家裡的祝福。1786年3月,當阿莫爾向家裡宣佈懷上了彭斯孩子的時候,她的父親當場昏厥。為了遮掩這次未婚先孕的“醜聞”,父母將阿莫爾送到了佩斯利的叔叔家。只是到了後來,隨著彭斯的詩集在愛丁堡大賣,經濟收入有所改善,準岳父才將女兒嫁給他。1788年,彭斯與阿莫爾終於結為連理,兩人共育有9個子女。這段愛情成為詩人靈感的催化劑,彭斯為其寫下了著名的情詩“一朵紅紅的玫瑰”:

呵,我的愛人像朵紅紅的玫瑰,

六月裡迎風初開;

呵,我的愛人像一隻甜甜的曲子,

奏得合拍又和諧。

我的好姑娘,

你有多麼美,

我的情有多麼深,

我將永遠愛你,

親愛的,直到大海乾枯水流盡,

直到大海乾枯水流盡。

羅伯特·彭斯:蘇格蘭國民詩人的悖論人生

瓊·阿莫爾中年時期的畫像同樣激發詩人靈感的還有瑪麗·坎貝爾。彭斯與她初識於塔博爾頓的教堂裡,彭斯為其寫下了一系列著名的情詩,諸如《高地的瑪麗》、《致天堂的瑪麗》等等。詩人還一度暗示想與瑪麗一起私奔,前往西印度群島的牙買加。只可惜紅顏薄命,1786年10月,瑪麗·坎貝爾因感染斑疹傷寒逝世,享年只有23歲。

彭斯豐富的感情經歷固然源於自身的多情,但也有時代的烙印。在18世紀的英國社會,婚姻並不完全是愛情的產物。當時的一句英國民諺道出了愛情與物質之間的聯絡:“為愛不為錢結婚的人有美好的夜晚和難過的白天。”在18世紀的蘇格蘭,婚姻中愛情和金錢的兩難故事依然存在。彭斯自身出身低微,他並沒有能透過與一個更高階層的女子聯姻來改變命運。在他能選擇的範圍中,除了母親的僕人、一起做工的少女外,他無法在蘇格蘭當地給自己的愛人營造一個體面的生活。當真正遇到像瑪麗·坎貝爾這樣的愛人時,他想到的是遠赴牙買加。或許只有逃避原有的生活軌跡,才能給到自己起碼的尊嚴,給到愛人體面的生活。

人生的悖論

彭斯的一生只活了37歲,卻充滿著悖論。

作為一個農夫的孩子,彭斯的出身和天賦才學之間存在著激烈的矛盾。與那個時代的詩人相比,彭斯的出身最為貧寒。但得益於蘇格蘭昌明的文化氛圍和父親的苦心培養,他受到了良好的教育。這種教育並非學院派的正規教育,而更多的是依靠書本和自身的體悟。彭斯在詩歌方面是具有天賦的,當這種天賦和蘇格蘭的自然與勞動相結合時,迸發出清新自然的詩風。這種清新自然,恰恰是其詩歌的價值所在。正如曾任愛丁堡大學校長的托馬斯·卡萊爾所言:“他是一個達到了永恆深度的人。他若雲雀,從低下的地壟開始,高高飛上藍天深處,並在那裡如此真實地為我們歌唱。他有一種高貴、粗獷的真誠,有誠實、簡樸的鄉村氣息,真實單純的力量。”這種淳樸的鄉村氣息是彭斯詩歌的靈魂所在。一旦彭斯詩歌的價值被人所認知,他就要面對是堅守還是放棄的抉擇。1786年,27歲的彭斯在首府愛丁堡的文化圈嶄露頭角,他曾多次參與文化圈的沙龍和文藝圈,並有機會躋身中上層社會,但此時,他卻選擇回到故鄉的鄧弗里斯郡的埃利斯蘭農場。因為她深知,自己的根基在鄉村。

作為一個堅定的愛國者,彭斯曾堅定地反對英國政府,但最終卻成為英國治下的“小吏”。彭斯是一名激進的愛國者,他在詩歌中高喊要“不顧白髮年高,戰死在布魯斯、華萊士的墳外”。在實際生活中,他熱情地參與到各種革命活動中。法國大革命爆發後,彭斯曾自費購買了4門小炮偷運到英吉利海峽對岸,卻因英國海軍的攔截而告終。但再浪漫的革命激情也禁不住現實的打擊,從1789年開始,彭斯好不容易在蘇格蘭當地謀了一個稅務檢察官的差事。當時的英國政府對於法國革命採取的是敵視態度,彭斯也因自己的鮮明政治態度而受到警告。這份職業帶給彭斯的除了壓抑,還有身份上的屈辱。他曾多次在信中自稱自己為“小吏”。為了收稅,他經常要騎在馬背上在蘇格蘭偏遠的鄉村櫛風沐雨,最終因風溼性心臟病死於鄧弗里斯,時年37歲。去世前,彭斯曾留有遺言:我死之後,人們會更崇敬我。

羅伯特·彭斯:蘇格蘭國民詩人的悖論人生

彭斯去世的房間的確,彭斯死後聲名鵲起。在其家鄉蘇格蘭,彭斯享有國民詩人的美譽,每年1月25日被定為彭斯之夜。2009年,蘇格蘭國家電視臺曾經舉辦過一次評選,彭斯力壓亞當·斯密、詹姆斯·瓦特,被評選為最偉大的蘇格蘭人。在世界範圍內,即便你沒有聽說過彭斯這個名字,但一定能聽到過他的詩《友誼地久天長》,他本人和他的詩歌就像一箇舊日朋友一樣,融入到了蘇格蘭的文化血液中,歷久彌新,回味悠長。(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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