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四季 之《春天的故事》：康德、舒曼和休憩的男女

討論侯麥的方式實在有太多種了，關於他自己的故事也廣為電影界流傳，可以說侯麥是現代男女生活的精神領袖。侯麥的影響之大幾乎覆蓋了世界上所有討論男女關係的電影導演。只要影片是以表現男女日常生活主題的電影，我們都或多或少有侯麥式的期待，導演也無可避免地會表達到自己對侯麥的喜愛。韓國導演洪常秀的出片效率和被法國媒體的熱衷程度也可以看作是找到了侯麥的繼承人，讓法國人的口味再次回到侯麥的時代。與洪常秀不同的是（與金敏喜緋聞已經成為媒體話柄）侯麥一生低調，生活簡單，直到他母親去世也不知道自己的兒子“莫里斯·謝赫”曾以“埃裡克·侯麥”為名成為一個影響世界的大導演。

在洪常秀影響下的一代文藝青年和電影層出不窮的時候，在對男女日常情感困惑的時候，在作為學生時代還能有漫長假期的時候，我突然想窩在家裡看侯麥，看看不同人口中的那個侯麥，看看我曾經看過的侯麥和今天理解的侯麥。侯麥的作品按系列呈現：“六個道德故事”，“喜劇與箴言”，“人間四季”每一個電影小品都有工整又不失靈暈的結構。為了督促自己看電影和寫電影，打算弄一個“窩在家裡看侯麥”的話題，看完後寫寫，體會那個小資的、哲學的、靈與肉的男女情感之源。

“四季故事”是侯麥的最後一個系列，是較晚期的作品，作品拍攝時間和順序並沒有按照“春夏秋冬”的順序進行，其中很多原因是選角的問題造成了影片拍攝時間的推遲。侯麥是一個對演員要求極高的人，他也和《夏天的故事》裡的卡斯帕一樣期待一種偶然性，因為侯麥電影中的對話較多，所以在選演員時他也會用錄音機錄下演員的聲音作為參考。不得不說“四季”系列是侯麥作品中足具韻味和成熟的作品體現。本專題的寫作順序將從“四季”入手，先一領侯麥的“高明”再從“六個道德故事”回看新浪潮時代的侯麥，如果我的假期餘額還充足將繼續書寫“喜劇與箴言”系列的七部作品，探究侯麥從道德故事時“畫外音”的使用到最後成熟時期的故事組織方式。

侯麥的電影人物是一種“例外狀態”，他時常將人物放置在一個休閒的、休假的狀態之中，勞動最光榮，休假最快樂。此刻的我也處在一種休假的狀態之中，我想沒有什麼時間比現在看侯麥更合適的了。

因為愛，所以寫侯麥。

文/淞可

-

埃裡克·侯麥

-

春天的故事 Conte de printemps

（1990）

文| 淞可

編| 島。

《春天的故事》是侯麥“四季”系列的第一部，如果按現在文藝片起名字的方式我覺得它應該叫作“娜塔莎的項鍊”。雖然電影敘事的重心在讓娜，但一切的起因和鏈結又無疑不是娜塔莎和那條本該屬於她的項鍊，最後項鍊找到了，一切恢復了平常，電影也做了結尾，一個文學性的句點，但又不失電影性的表達。

電影按時間線進行，沒有用刻意的蒙太奇豐富觀眾的想象，而是身體力行地用接近生活感受的方式驗證巴讚的電影神話。第一個鏡頭是當地的一所中學放學的場景，攝影機隨衣著職業裝的讓娜而緩慢移動，接下來是開車和路上的空鏡，灰色調為主的街道下我們能看見路兩邊的綠色，伴隨著輕鬆愉快的古典樂，這便是侯麥式愛情小品電影的簡潔開場。

《春天的故事》裡並沒有展現滿園春色充滿生機的景象，但導演卻時刻提醒著我們這是一個關於春天的故事，這是一個發生在春天的故事。電影中有幾處表現了春天，第一處是文字上的直接表達，讓娜回到自己借給表妹的房間，她小心翼翼卻還是撞見了表妹的男朋友，表妹隨後回到房間再三向讓娜表示感謝和歉意，畢竟在自己借的房子裡和男友會面實在是有些尷尬。讓娜則很是大度，表示只是來放幾件衣服和書，並隨口說“春天到了。”表妹也說“是啊，今天這裡春天的味道特別足。”讓娜和表妹衣著淡雅，這一刻我也彷彿感覺到一陣春風從房間吹過，是電影畫面和臺詞字幕的奇妙通感。

第二處能體現季節的就是讓娜給娜塔莎送來的鮮花，像娜塔莎這樣的適齡少女鮮花顯然是與她們最搭調的，娜塔莎很是喜歡。這時讓娜說這個季節的鮮花開得並不是很好。另外兩處可以體現春天季節的則是娜塔莎家在楓丹白露的花園，這個花園是春天的開始，也是戲劇性發生的場所，最後結尾的爭吵與曖昧、思辨與讓步都是在這個平時少有人照顧的莊園內發生。櫻花盛開，綠色盎然，春天已經降臨，人們的情感也在悸動。

侯麥是一個很會隱藏細節的人，而這些細節直指人物的性格也解釋著人物每一個行為的動機。就像影片一開始，讓娜回到男友馬蒂歐的家取走兩本書，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這一細節不但證明讓娜高中哲學教師的身份也為後來一長段關於康德“先驗論和綜合判斷論”的爭論做了伏筆。

還有一處我注意到的細節是讓娜與娜塔莎的相遇，在派對上，讓娜獨自一人坐在沙發上等著她唯一認識的一個朋友，我本以為這會是一個邂逅異性的時刻，然而娜塔莎卻出現在讓娜的視線，變成了一次“姐妹之間”的邂逅。娜塔莎與讓娜的相遇與分離其實都與娜塔莎的男友有關，導演在介紹娜塔莎出現時是在她和她的男友看似發生了一些爭執的情況下，娜塔莎女性本能地投靠向一個同性的姐姐，對其傾訴。而在莊園留下讓娜和父親的也是娜塔莎，此時她的男朋友回到她的身邊。

影片中也有幾處有趣的重複設計，讓娜在借給表妹的公寓撞見表妹的男朋友正洗完澡出來，在打了一個照面後互相陷入一種尷尬，男友趕緊穿好衣服出來，剛開始我以為兩人之後會產生一些關係，後來發現這只是導演的一個細節安排而已。

在後來娜塔莎的家裡，同樣尷尬的事情發生在了讓娜身上，娜塔莎因為忘記告訴讓娜父親可能會中途回家，導致兩人第一次的見面略微尷尬。另一處重複的設計是在讓娜和娜塔莎的父親一起切食物的時候，讓娜切著一根香腸，父親切著西紅柿，兩個人都笨手笨腳很生活也很尷尬。在之後，父親的情人也加入到這次晚餐，父親在談及康德的綜合判斷論時也在笨手笨腳地切著火腿，這似乎在說人類有豐富的情感和思想卻做不好對食物的細節處理。

娜塔莎顯然是個敏感、聰慧、單純的女孩，她討厭父親的情人，反而對陌生人讓娜敞開心扉，孤獨的人在對熟悉的環境失望時總是渴望一個陌生人的出現。讓娜也是如此，整部影片的故事與她過往的生活都沒有關係，是一次完整的“邂逅”。至始至終她也沒與自己的表妹聚會，沒有出現她的男朋友瑪蒂歐，她自己也說不想讓表妹知道她生活的全部。我想人有時候都是這樣，看似最親近的人往往也最陌生。

讓娜也不是一個無用的闖入者，就像結尾她自己說的，她的魯莽也不是沒有用，最後她在盒子裡發現了項鍊的秘密。在這之前她曾懷疑過是娜塔莎的父親並沒有弄丟項鍊，也在花園的聚會上懷疑起這一切可能是娜塔莎的計劃。但在娜塔莎向她敞開心扉對項鍊的失而復得做出一個不傷害到任何人的解釋時，她開始反思這一切是不是自己過分的懷疑，這或許是她常常站在一個智者的角度思考問題的弊端。

在花園與娜塔莎父親獨處的那個晚上，可以看出讓娜曾懷疑過這一切是娜塔莎的計劃，她不由地想到為什麼娜塔莎之前那麼篤定她父親不會來花園，而今天他們卻剛好都來到了花園，從這件事上延伸出去讓娜也想到了那條丟失的項鍊，或許也是娜塔莎的編纂。但項鍊最後在鞋盒子裡找到了，娜塔莎說她知道原因了，這一定是父親先脫下他不穿的鞋子，再脫褲子的時候從兜裡掉到盒子裡。這樣，這條項鍊既不是父親的過錯也不是父親情人自私的理由，也不是娜塔莎為了嫁禍情人的編纂。這樣項鍊反而與讓娜有關，讓她陷入到思考，她覺得即使是娜塔莎的設計，這一切也很美好。

表妹搬走了，結尾讓娜又回到了自己與男友瑪蒂歐的住處，依舊雜亂無序。電影裡讓娜對娜塔莎的父親和自己男友的評價讓我印象深刻。娜塔莎問她對自己的父親有什麼看法，讓娜說“沒有什麼感覺，但我能看出他為什麼會受年輕女子喜歡，因為他即使青春不在，卻依然又少年情懷。”當談及她的男友，讓娜說她的確無法適應他的邋遢，但有一點讓她可以為之忍受，那就是“即使他是一個科學家，他也仍然是一個詩人。”

-FIN-

原標題：《人間四季 之《春天的故事》：康德、舒曼和休憩的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