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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寂蕩:我相信有一有二就有未來,總想與命運之神抗爭

  • 由 澎湃線上 發表于 綜合
  • 2021-12-08
簡介我任主編後,《山花》一個大的變化,除了堅持純文學的藝術探索,可能是實踐文學的泛化,在雜誌的形式與內容的多樣性上有所強化,無論寫什麼怎麼寫,都強調緊緊圍繞著對生命、人生、人的存在的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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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 訪談者 生活週刊 收錄於話題#上海訪談30個

李寂蕩:我相信有一有二就有未來,總想與命運之神抗爭

李寂蕩

1970年生於貴州福泉水洞,曾任中學歷史、美術教師,現為貴州省作協副主席、《山花》雜誌主編、貴州省出版協會副會長。詩歌作品被多種選本選載,編入大學教材,並有詩集《直了集》出版。翻譯作品在《世界文學》《十月》廣泛發表,被《思南·文學選刊》轉載,並有兩部譯作即將出版。曾獲第七屆貴州省文藝獎、貴州省青年作家突出貢獻獎、百花文學獎·編輯獎、第三屆尹珍詩歌獎、第二屆海內外華文文學期刊“人和青年編輯獎”等。為第三屆貴州省德藝雙馨文藝工作者。

曾參與高校教材《20世紀中國文學作品選讀》(上下卷,西南師大出版社出版)的編寫工作;曾擔任國家社會科學重大專案、藝術科學國家重點專案《中國歌謠整合·貴州卷》副主編,由於在編纂工作中成績突出,被全國藝術科學規劃領導小組授予文藝整合志書“編纂成果個人三等獎”。

李寂蕩大學畢業被分配到礦山工作,礦山瀕臨倒閉時,又調到家鄉的鄉鎮中學任教,那裡非常偏僻而荒涼,宿舍裡經常有蜘蛛、癩蛤蟆和蛇出入,於是決定開始考研。研究生畢業時非常吃香,許多機關單位來挑他,但是他毅然決定來到了《山花》,因為編輯部裡可以吃火鍋,具有人間的煙火氣。在不到四十歲的時候,他被推到了主編位置,當時賬戶上幾乎沒有什麼錢,岳父看他愁眉苦臉的樣子,說當不了就不當吧,沒什麼大不了的。但是他不甘心,如果當不了,會覺得是一個恥辱。

於是,他揹著包出發,四面出擊找錢,甚至還去過墓地。《山花》雜誌從此走上了提升之路。這種提升不僅僅是經濟的,更是文學的,《山花》在全省的年度核驗中,幾次名列非時政期刊第一名,被評為2018年度貴州文化產業十佳品牌之一,被中國新聞出版研究院和龍源期刊網等機構評為2019中國人文大眾數字閱讀影響力期刊TOP100。李寂蕩反過來卻以為,他個人力量畢竟有限,取得如此大的成績,是因為編輯團隊的力量,甚至把這歸結為前輩們的精神傳承,提起老主編葉辛、何士光和何銳,他言語間都是滿滿的感激之情和敬仰之心。

本期焦點人物 李寂蕩

青年報記者 陳倉 李清川

李寂蕩:我相信有一有二就有未來,總想與命運之神抗爭

李寂蕩:我相信有一有二就有未來,總想與命運之神抗爭

李寂蕩:我相信有一有二就有未來,總想與命運之神抗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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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外出時間一久,

門前就荒草叢生,

其實地上是有路的,

沒人走了,也就沒有路了。

青年報:你是哪裡人?你從文化或者文學的角度,介紹一下你的故鄉吧。

李寂蕩:我是貴州福泉人。我的老家叫水洞,地處三縣交界,十分偏僻,有好多條溪流,也有不少溶洞。據說,曾經叫“匪洞”,是土匪盤踞的地方。我有一首詩叫《水洞》,詩中有這樣的句子,“水洞,一半屬於漢語,一半屬於苗語”,我們的村寨的確一半是漢族一半是苗族。水洞四面環山,中間是一片廣闊的壩子,貴州像這樣的壩子是不多的。這壩子都是水稻田,油菜花盛開的時候,金黃一片,夏天則是一片碧綠,白鷺翩飛。有一條河流從壩子中間穿過,再往下走就有幾條溪流匯入,到了下游水量就很大,隨處可以聽見溪流的聲響。

老家的河帶給我很多的樂趣,捉魚、游泳,熱天躺在石板上曬太陽……老家的山上以前是原始森林,秋天在森林裡可撿拾到很多果實;也讓我知道什麼叫“松濤”,後來松林被砍伐了,長起來的是次生林,“松濤”也就消失了。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在部隊的父親回鄉與武裝部的人還圍剿過一頭老虎,我家分得一張虎皮,賣了買了一臺縫紉機,這臺縫紉機現在還在,是“蝴蝶牌”。

我母親是水洞小學的老師,是教我語文的老師,也是我的班主任。父親在縣城工作,我五年級就轉學到了縣城。老家的縣,據說是古國且蘭舊地,曾經叫“平越”,後來改叫“福泉”。因為有一泉水名叫“福泉”,此泉所在的山就叫“福泉山”,而這座山所在的縣便叫“福泉縣”,後來改為福泉市。福泉縣是一座古城,現在東西南北四個明清時期的城門洞都儲存完好。我讀北街小學時,每天都要穿過北門城門洞,教書時要穿過南門城門洞。有一座明朝修建的橫跨河流兩岸懸崖上的石拱橋“葛鏡橋”,橋樑專家茅以升稱之為“西南之冠”,有“北有趙州橋,南有葛鏡橋”之說。據傳,張三丰是在“武當山得道,在福泉成仙”的,老家有許多關於他的傳說。抗戰時期,國立交通大學唐山工程學院遷徙至此,辦學六年,茅以升是院長。我讀的中學就是在這所大學的舊址。

青年報:每個人都有不同的離開故鄉的方式,你是怎麼離開的?你還有哪些親人住在故鄉?你最近一次回故鄉都幹了些什麼?

李寂蕩:我是考上大學離開老家縣城的,後來又在老家的一個鄉鎮中學教書,借調到縣城中學後考上研究生就離開了。我老家還有父母、哥哥姐姐,老家離貴陽不遠,高速公路一個多小時就到了,但太忙,很少回去。最近一次回去是夏天的時候,是到老家掛牌“山花·福泉文學創作基地”。

青年報:你的文學理想是從中學時候培養起來的嗎?你記得你真正意義的第一篇文學作品是怎麼創作出來的?

李寂蕩:我最早喜愛的是畫畫,自發的,應該在讀小學前。我對文學的喜愛是從看連環畫開始的,初中的時候又從連環畫轉到了文學原著。我讀的第一部純文學意義上的長篇小說是《復活》,對於小說的宗教主題我是似懂非懂的,但馬車吱嘎吱嘎碾過冰雪的情景印象深刻,如身臨其境,這讓我深深感受到了文學的魔力。後來又看了《少年維特的煩惱》,因為那時我是少年,也有了煩惱,於是很好奇維特的煩惱是什麼。我在初中時,開始練習寫古體詩,還自己裝訂成冊,算是我的第一部詩集吧。同時迷戀上了郁達夫,我經常過河到對岸的山坡上讀郁達夫。秋天的夕陽映照著風中搖曳的格桑花或茅草穗,那意境頗具郁達夫筆下古典的詩意,但我要說,郁達夫給我帶來了過度傷感的負面影響。

到了高中的時候,我就開始寫新詩了,並加入了學校的文學社,主編了一份油印詩刊,我一個人編一個人刻蠟紙一個人印刷,可以說我當“主編”是從高中開始的。讀高中時,父親的單位分來了一位年輕人,相貌俊朗,他寫詩彈吉他,晚上他的宿舍的視窗總會傳來吉他聲和美女的朗朗笑聲。我在他那裡借閱到不少詩集,尤其喜歡《戴望舒譯詩集》,喜歡其中的洛爾迦,喜歡其中的果爾蒙,喜歡他呢喃般的話語和溫柔的深情,以及他的樸素與自然。我的第一篇文學作品也許是讀大學時發在校報的一首散文詩,叫《地下河》,傳統的擬人化的寫法。

青年報:你的大學分為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長春師範學院,橫跨大半個中國去求學,這中間應該有特別的故事吧?從南到北,地域化的巨大落差,給你帶來了哪些衝擊?

李寂蕩:我考去東北,正如魯迅先生所說“彷彿是想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可能是讀文學作品的緣故,對“別處”充滿嚮往。故鄉實在是太熟悉了,總想去陌生的地方,而且與故鄉的反差越大越好。初到長春,在南方是秋天,但在那裡已是初冬了。首先印象深刻的是凜冽的寒冷,很奇怪,這兒出太陽了雪不會融化,在貴州雪和陽光是不相容的,只要出太陽,溫度就會在零度以上,而在這裡,晴空萬里,溫度卻在零下很多度;其次是感覺這裡很遼闊,有異域風格的建築和筆直寬闊的大街;人也不一樣,輪廓很清晰,身材高大,說話語速快,聲音洪亮。

我們班有一半的同學是長春市的,他們耿直熱情,給我縫褥子,春節我沒回家,會從城裡騎車到郊區給我送餃子;我後來在鄉下教書,準備考研,同學買了考研書籍寄給我,還織毛衣寄給我。我記得寒假沒有回家,住在學校裡,每天去吉林藝術學院畫畫,早晨雪地上第一行腳印是我留下的,回來時在菜市場買的豆腐凍得像磚頭。感覺冬天的東北就像一口巨大的冰箱。巧合的是,我父親當兵也是在東北,後來他轉業去的地方重慶,也是我讀研究生的地方,從最冷的地方到了最熱的地方。對東北的選擇可以看出我性格中愛走極端的一面。

青年報:我們剛剛採訪過吉林《作家》雜誌主編宗仁發,你在上學期間和他認識嗎?

李寂蕩:在長春階段,我不認識宗仁發老師。我第一次見他,是《山花》《作家》《大家》《鐘山》搞“聯網四重奏”,一年一度的聯席會由《山花》做東在貴陽舉辦,那時我剛到《山花》,負責做會務。宗老師給我的印象,特別像中學歷史教科書上的一幅女真人畫像。後來得知他是漢人,我還納悶,他怎麼長得那麼像那幅畫裡的女真人呢,再後來得知,他母親是滿族,他有一半的滿族血統。宗老師是編輯家,對我很關心,在《作家》上發過我的散文和詩作,還作為第二屆“海內外華文文學期刊獎”的評委會主任授予我“人和青年編輯獎”。很感激。

青年報:你的第二階段是西南大學(當時叫西南師大)研究生,也由歷史系轉回到了中文系。我們想問一下,那個年代研究生很難考,你本來就是學霸呢,還是文學給你帶來了幸運?

李寂蕩:我不是學霸,我是被“逼”出來的。我大學畢業後分配到一座礦山,礦山資源枯竭,很快就垮了。同事們紛紛調離,我曾一度去過海南打工,覺得長此以往不是辦法,後來返回,從礦山調到了家鄉的一所鄉鎮中學教書,說是鎮中學,實際上是在一個村子裡,離鎮上還有幾公里。我記得去的時候,我的幾麻袋行李扔在操場上,孤零零的,感覺和自己一樣。那個操場是泥巴地,籃球架是農民用木頭自己做的,一到放暑假,操場就長滿了荒草。在那所中學,老師們的理想是調到離縣城較近的鄉鎮。如果有誰能調進縣城,便會認為他有本事,佩服羨慕得不行。調不走就只有在這裡安家落戶,一大群單身漢是找不到物件的,有的就找學生,學生是當地農村戶口,所以娶學生為妻的家庭便成了半邊農,放學後是要扛著鋤頭去挖土的。

我不想重複他們的命運,那麼,考研便成了改變命運的方式。我考的是文學專業,文學教材、英語幾乎靠自學。白天教書,早晚學習。晚上坐久了,蜘蛛會在我頭上牽線,我起身時要將絲線拍斷;下雨天,屋子裡會爬進癩蛤蟆;晴天早晨,有時聽見有人敲窗,以為是誰來鄉下探望我了,心情激動地開啟門,才發現是鳥兒把窗戶玻璃裡的天空當作真實的天空不停地往裡飛;門口有時會有蛇,有一天鄰居的孩子大喊有蛇,有一條蛇鑽進了他家廚房又跑出來,最後被我逮住打死了。記得我的木棍壓著它的七寸時,它吐著信子,也許它的目光裡充滿了仇恨。晚上睡覺時,我會掀開被子看看有沒有蛇鑽進去,我可不想與蛇同眠。魯迅先生說,“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而我外出時間久了,宿舍門前的路便荒草叢生,我便想到,其實地上是有路的,沒人走了,也就沒有路了。

我是1996年考取了西南師大的研究生,那年全國招生三萬多人。多年的文學閱讀的確對我考文學專業起了很大的作用。但考研主要是考英語。那年的我的英語考分是我所報考的西南師大全校第三名,前兩名都是英語專業畢業的。但我學的英語是“Silent English”。

李寂蕩:我相信有一有二就有未來,總想與命運之神抗爭

當年的《山花》美編黃冰去西南師大接李寂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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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選擇《山花》是出於文學理想,

雖然編輯部辦公條件簡陋,

但是很有人間煙火氣。

青年報:《山花》是一份老牌刊物,創刊於1950年,今年已經迎來了七十週年。但是世紀之交是文學最不景氣的時候,尤其是文學期刊十分艱難,你畢業的時候為什麼選擇了《山花》?

李寂蕩:我1999年研究生畢業,那時研究生很少,很多單位都招研究生,尤其是高校,所以畢業時,研究生宿舍樓前門庭若市。不少單位開出很優厚的待遇,比如提供幾萬元安家費、住房、配偶工作安排等等,而當時的重慶才升為直轄市沒兩年,黨政機關也需要不少高學歷的文科生,尤其是中文系畢業的。我唯一應聘過一個區委宣傳部的職位,面試後對方決定要我,但我後來不想去了。面試的一位領導還專門打電話給我做工作,他說即使你不來宣傳部,我們可以推薦你去報社啊,貴州那麼落後你回去幹啥。

我決定去《山花》,是不想留重慶,重慶夏天太熱了,夏天電扇從早吹到黑,但當時就沒有想到有了空調就不熱了啊。當然主要還是出於文學的理想,其實早在頭一年,我就去《山花》實習過,《山花》辦公條件簡陋,但很有人間煙火氣,冬天的時候,辦公室裡燒著鐵爐子吃火鍋,整個辦公室瀰漫著菸草的煙霧、火鍋的熱氣和濃烈的酒味。要畢業的時候,主編何銳老師派了《山花》的美編(既是美術編輯也是美女編輯)黃冰去西師接我。我和黃冰沿石階款款而下時,正是吃午飯的時候,男生們目光齊刷刷地向我投來,目光中飽含仰慕,我一邊得意一邊納悶,我有什麼好看的?後來才反應過來,看的不是我。

青年報:你們現在還在科學路66號辦公嗎?這應該是許多文學愛好者的聖地,你介紹一下這個辦公地點和窗外的這條街吧。

李寂蕩:是的。《山花》在貴州省文聯大樓裡,隔壁就是貴州省科技廳,文藝與科學毗鄰。科學路的由來或與科技廳在這兒有關。這條路其實很短,只有二百米,更像一條深巷。出去就是貴陽市的市中心——大十字。省文聯門口還有貴州省京劇團,有時上班的時候,是一邊看稿,一遍聽著京劇蒼涼悠遠的唱腔。我寫有一首詩就叫《科學路》。我上班在大樓,居住在大樓旁的一棟破舊的小樓,住的是以前《山花》編輯部的幾間辦公室,門楣上還釘著編輯部各組的牌子,我的臥室是小說組,廚房是詩歌組,客廳是評論組,散文組那間是別人在住。所以說,我幾乎全天都在《山花》,上班在《山花》,吃飯睡覺在《山花》。

青年報:你和《山花》幾任主編有過交集?這些主編身上應該有很多為人做事的精神激勵著你們吧?

李寂蕩:我和《山花》四任主編有過交集,文志強老師、葉辛老師、何士光老師和何銳老師。我到《山花》不久,文志強老師便去世了,他是遵義人,面善。葉辛老師視貴州為第二故鄉,他經常回來,所以見面較多,前不久在惠水縣還建立了以他名字命名的書院。葉辛老師是一位勤奮的作家,著作已有160種,可以說是著作等身,他的電視劇《孽債》影響很大,曾經家喻戶曉,當時我讀幼兒園的侄女都會唱這部電視劇的主題歌。何士光老師,他說起話來,有激情,有哲理,像演講似的,極具感染力,真有大家風采。我特別喜歡讀他的散文,他的文字纏綿悱惻,很有詩性,在明麗的背後是深深的憂傷。他寫鄉下連綿的陰雨,寫春天布穀的鳴叫,在鄉下時難以排遣的憂愁,讀來容易激起共鳴。他善飲,說自己打通了任督二脈,儘管近八十高齡,飲酒不醉。世人都愛感嘆人生苦短,他總說人生太漫長。

我的前任主編何銳老師對我的人生有重大影響。我是他要來《山花》的,來了就給他當助理,寄給他的稿件基本都先交給我處理。留用的少,退的多,鑑於我以前投稿常常石沉大海苦等不到編輯部的隻言片語,我便善解人意地給不少作者寫信,有的現在已是很知名的作家了,見面時他們會對我說,我還保留你寫的信呢,我會有點難為情,因為我知道那是退稿信。

何銳老師對我影響最大的是職業精神,他認為編輯不是為他人做嫁衣,編輯和作家是平等的對話關係,雜誌就是編輯的作品,對於不合用的稿子要敢於拒絕,不徇私情。他還提出了全能編輯的概念,不是寫詩的編詩歌,寫小說的編小說,而是四種文體都要編。我當主編後,有幾年的《山花》封面便是由我創意設計,由美編執行落實的。那時,《山花》還沒有專門的工人,雜誌印出來時,我們編輯要親自動手捆包裹的,我可以將包裹打得方方正正的。有一段時間,我們的彩頁是在深圳印,印好了發來。有一次,我和何銳老師去航空貨運站自己搬運,搬完了,他帶我去他家喝酒,以算是犒勞吧。何老師不苟言笑,所以喝酒時大家很沉默,這搞得我很緊張,他不知說了一句什麼,一家人笑起來,我惶惑地打量著他,他的夫人,他的女兒,他們看著我的窘相,又是一陣笑,在他們的笑聲中,我更是惶惑了。

何老師去年去世了,我和同事到重症監護室,看見他平常緊閉的雙唇這時閉得更緊了,平常沉默的他這時是完全地沉默了。我們將他的遺體抬出來,抬上殯儀車,守著他的靈柩,直到送去公墓安葬。

青年報:你是哪一年開始接任主編的?你們辦刊思路比較特別,有許多著名欄目和專案,我們想問的是,哪些是從前輩編輯家那裡繼承的,哪些是你主持工作後創新的?

李寂蕩:我是三十二歲時任《山花》副主編的,三十九歲時主持《山花》工作,次年正式任主編,迄今任主編已有十一年。我任主編後,基本沿襲了雜誌過去的風格和辦刊思路,只在區域性上有所調整,調整也是漸進式的。仍然是堅持“雙重文字”——文學與視覺藝術兩種文字結合。我們的“視覺藝術”欄目,不僅是讓雜誌圖文並茂,將視覺藝術作為裝飾,也不是發表文人逸情雅興的書畫作品。它關注和探討的是人的生存狀況,在這一點上是與文學共通的,也因此二者的結合才是有機的,而不是機械的。而且藝術形式多有創新和探索,和我們的文學作品一樣,強調前衛性。比如,我們推出過張曉剛、方力鈞、陳丹青的繪畫作品,徐冰的裝置藝術,老重慶的照片、海外的建築和中國傳統民居,日本表達“侘寂”觀念的園林,等等。我們與四川美院有長期的合作,一起舉辦過“虎溪詩會”——可謂是詩中有畫,畫中有詩。

下一步,我們會將“視覺藝術”進一步社會化,譬如策劃並在美術館舉辦畫展;現在《山花》還保留“三葉草”欄目,這是《山花》的品牌欄目,在全國文學期刊中獨一無二,就是展示一個作家(詩人)多方面的寫作才能,也就是三種文體的寫作,詩歌、小說和散文,不少作家(詩人)很嚮往這個欄目;我們的詩歌欄目“詩人自選”仍然保留,每期推出的詩人只有三五位,但給予的篇幅卻很大,有的是長詩,可達十幾個頁碼。北大教授、著名詩人臧棣提到《山花》時說,“裡面的詩歌欄目,一直是當代詩的高地。”而評論欄目較以前減少不少,我們很少刊發對當代某個作家作品的評論,因為這類評論多有溢美之辭,更多的是對文學現象的評論;推新人仍然是《山花》的重點,因為新人會帶來新氣象,會帶來不一樣的人生經驗和審美趣味,是文學的生長點,我們為此開有“開端季”欄目。

我任主編後,《山花》一個大的變化,除了堅持純文學的藝術探索,可能是實踐文學的泛化,在雜誌的形式與內容的多樣性上有所強化,無論寫什麼怎麼寫,都強調緊緊圍繞著對生命、人生、人的存在的關注;對時代精神狀況的記錄;對真善美的張揚。其實,中國具有文史哲不分家的傳統,史學的、哲學的文章往往也是生動的文學作品。我們所踐行的可能正是當下文學研究界正在討論的“大文學”概念。當然,我們要掌握好一個度,掌握好“純文學”與“大文學”的搭配和比例。我們增加了雜誌的“文化性”,文化隨筆的比重加大,開闢了作家專欄,譬如“陳丹燕專欄”“張承志專欄”,開闢了“詩文間讀”欄目,對傳統經典進行獨到解讀,在“大視野”欄目推出像鮑鵬山的系列文章“典故中的中國”,對歷史重新闡釋;開闢了“譯記”欄目,關於文學新譯著的前言或後語,或札記或評述。

在世界文學相互交融的時代,外國文學的翻譯對漢語寫作的影響是巨大的,不少作家是在外國文學的影響下開始寫作的,像莫言便稱福克納為他的導師,他說《喧譁與騷動》他並未讀完,但翻譯家寫的序言對他啟發很大,讓他知道小說可以大膽虛構的,因為福克納連他自己的人生經歷也敢虛構,沒有上過戰場,偏說自己參加過空戰。(《我與文學大師的對話》)我發現很多外國文學作品的譯者所作的序或後記是很好的文章,除了對所譯作家、作品有一個概述之外,對所譯作品也有自己獨到的解讀,同時也有翻譯的心得體會,這可讓讀者在第一時間接受到翻譯作品的相關資訊。這些翻譯作品大多是首譯,小部分是經典重譯;我們大力推薦海外的華語作家,推過像黎紫書、倪湛舸、黑孩、南橋、陸蔚青、小杜等,他們的創作與國內作家相比,無論所寫的生活,抑或寫法上會有些異質性,可與國內的寫作形成一種對比和參照。

《山花》以前從未完整推出過長篇小說,今年就推出了馬來西亞華語作家黎紫書的《流俗地》,並配發評論家王德威為其所寫的評論文章,推出後備受關注,多家出版社都想獲得出版授權,最後被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獲得,我們已刊發著名作家王安憶為此書作的序。我們辦刊,不僅要有全國視野,而且還要有全球視野,將漢語文學納入世界文學的座標中來考量。這種考量還直接融入到各種文體的選稿及編稿過程之中。

為嘗試文學走向大眾,走向市民,《山花》曾一度與貴州當時發行量最大的一家報紙《貴州都市報》合辦過幾年的《文學週刊》;《山花》過去很少有文學獎,現在“山花文學雙年獎”已舉辦了三屆,表彰了一批《山花》推出的優秀作家和優秀作品,涵蓋各個文體;我們還做寫作培訓,“山花寫作訓練營”已舉辦多屆,一批有潛力的作者從中湧現出來,像夏立楠、尹文武、豐一畛、田興家都是其中的學員,其中豐一畛的小說集還入列“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19年卷。寫作營的舉辦為貴州文學的可持續發展提供了人才保障。此外,《山花》舉辦的採風活動也比較多,也參與了對貴州旅遊的宣傳,承辦了一些貴州各地旅發大會的活動。在多地掛牌“創作基地”。《山花》與全國各地的文學交流也很密切。《山花》有些小說還被改編為影視劇;有不少作品被翻譯到國外。

《山花》多年的堅持,得到廣大作家的肯定。著名作家邱華棟說:“一個作家在《山花》上發表過作品,那他/她一定是一個好作家。”《小說選刊》雜誌主編、著名作家徐坤說:“《山花》就是貴州文化的一個魂。”

青年報:《山花》是作者們通往文壇的主要陣地,許多文學愛好者渴望登上雜誌,而主編是掌握著生殺大權的,你選擇稿件和作者的根本標準是什麼?

李寂蕩:其實生殺大權是掌握在作者手裡,發表與否主要是由他作品的水準決定的。中國的文學期刊是很多的,“東邊不亮西邊亮”,當然也有可能“東邊不亮西邊也不亮”,出現這種情況可能是你作品真有問題,當然被埋沒的可能性也有,但機率很小,如是這種情況,那隻好認命,就像梵高生前的畫畫廊接受不了一樣。“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文藝作品的標準有時不是那麼明確,但相對的標準還是存在的。很多作者對於自己的作品,就像自己的孩子,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寵愛有加,但這種寵愛會矇蔽自己的眼睛。所謂旁觀者清,況且編輯不是一般的旁觀者,他“閱器無數”,判斷大都是可靠的。

作為編輯來說,所做的工作主要是否定和拒絕,因為一本雜誌容量再大,發表的只是來稿的極小部分。當然,這也不等於發表出來的作品都很完美,好不好只是比較而言的。做編輯,很多人不缺乏文學眼光,有的缺乏的是堅持,對文學標準的堅持,對人情稿、關係稿的拒絕。當編輯,有可能是既被人讚美,又被人詛咒的職業。但我們作者要有一個寬容平和的心態,有時與其去埋怨編輯,還不如回過頭再看看自己的作品,可能會發現不少問題。敢於面對問題是解決問題的前提。其實,作為編輯,他們投稿有時也會被退稿的。

我選擇的標準主要是文學性,而文學性我認為最重要的是兩個向度,生命向度和審美向度。文學是生命的美學。

李寂蕩:我相信有一有二就有未來,總想與命運之神抗爭

李寂蕩與《山花》老主編葉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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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推到主編這個位置,

也只能豁出去了。

如果當不下,我是不甘心的,

會覺得是一個恥辱。

青年報:網路對紙媒影響巨大,許多報紙包括雜誌紛紛關閉,貴州的文學環境或者說對文學的扶持如何?《山花》是靠什麼生存了下來,而且發展得似乎更好的?

李寂蕩:老主編何銳說,維持一本雜誌的運轉要靠兩隻輪子——一個是財源,一個是稿源。老主編是六十六歲退休的,都說《山花》主編不好找,要既能找錢,又能編稿子。我當主編後,大家對我是有疑慮的,其實連我自己當時也有疑慮。編稿子這一塊問題可能不大,關鍵是能不能找錢,因為當時《山花》辦刊經費缺口較大。而我一介書生,性格內向,似乎是不善於交際的,也未跑過廣告。但既然被推到主編這個位置,也只能豁出去了。

接《山花》的時候,賬上幾乎沒什麼錢,寢食難安、如坐針氈、如履薄冰,這些詞用來形容我當時的狀態一點也不誇張。我的岳父見我愁眉苦臉的樣子便開導我,當不了就不當吧,這沒什麼見不得人的。但我如果當不下,可能會如人所料,我是不甘心的,會覺得是一個恥辱。於是我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礙,揹著包包,天一亮就出發,四處出擊。只要有一點線索的地方我都去跑,甚至跑過公墓。我記得我跑的第一個廣告是2。5萬元,是烏江邊上的一家水泥廠。為等廠領導,我坐在水泥廠的值班室,看著從門口不斷走過的工人,滿身滿臉的水泥灰。跑了兩天才簽下合同。從工廠所在的山頂向下俯瞰,可見山下靜靜流淌的烏江,這不是石達開的“烏江”,也不是項羽的“烏江”,但我禁不住地想到他們。遵義真不愧是一個轉折之城,於我也是,我在這裡算是完成了廣告處女作,我知道,有一就有二,就有未來。

後來我又跑了劉青雲做廣告的“青酒”,“喝杯青酒交個朋友”。記得從鎮遠返回貴陽的途中,貴陽的朋友給我打電話,“寂蕩,你到哪兒了,我們在等你啊!”當時藍色正沉入黑暗,夕陽的餘暉映照著路旁高聳的峰巔,我一下子淚流滿面,可謂是“悲欣交集”吧,因為我知道,青酒的廣告跑下來,我在倉皇中算是立穩了腳跟,而且自己也還有朋友惦記。

我還記得,臨近春節,要去黔北籤合同,但約好時間的那幾天貴州凝凍,我還是上路了,路面很滑,一路上是車禍。有一次去畢節跑風景區廣告,夜晚在村長家吃飯,他家是在山上,席間我出門來接電話,目力所及,盡是莽莽蒼蒼的大山,這是氣勢磅礴的烏蒙山區,當時在我眼裡,那些黑黢黢的山峰就像沉默的命運之神,我為什麼走到今天,我要到哪兒去?他是什麼也不回答的。我感覺去重慶讀研的經歷像做了一場夢,大山就像迷宮一樣,我一直沒有走出去,或者像當時的一首流行歌曲所唱的“終點又回到了起點”,我總想與命運抗爭,可命運之神的力量實在太強大了。我的母親,一個受過很多苦的地主的女兒,有時看著我嘆氣,眼裡滿是同情和愛莫能助。

作為主編,我雖然竭盡所能,但力量畢竟是有限的。《山花》在全省的年度核驗中,幾次名列非時政期刊第一名,被評為“2018年度貴州文化產業十佳品牌”之一,被中國新聞出版研究院和龍源期刊網等機構評為2019中國人文大眾數字閱讀影響力期刊TOP100。她能走到今天,有現在的樣子,是因為有一支極為敬業的編輯隊伍,多年來一直得到了政府部門的大力扶持,而且還得到了貴州茅臺集團、貴州中煙公司、遵義市播州區文旅投公司等有社會責任擔當的企業的大力支援,譬如貴州城鄉公司有幾年支援我們實行雙稿酬,貴州茅臺集團向世界100所著名大學贈刊,已堅持了二十年。這也是中國文化、中國文學走出去的一個舉措。很多圖書館是很敬業的,缺哪幾期會寫信跟我們要,比如斯坦福大學、東京大學、牛津大學、劍橋大學等等。

青年報:我們再來談談你的詩人身份吧。有評論家敏銳地發現了你詩歌中的“死亡現象”,你沒有有關死亡方面的刻骨銘心的經歷吧?你想借助死亡來反襯生命的意義,以表達你對世界的悲憫,我們這樣理解對嗎?

李寂蕩:死是生的一面鏡子,既會照出生的無常,生的短暫,生的脆弱,也會照出生的絢爛,生的美好,生的珍貴。日復一日的日常生活會讓我們感覺到生的恆定和漫長,但死是警鐘,會讓我們警覺,這絕不是生的全部真相。我們看見他者的死亡,某種意義上講也是看見自己的死亡。因為這是所有生命的結局。所以,所有生命的存在的確令人心生悲憫。我的詩歌中,《隔壁鄰居》《傍晚的森林》都寫到了死亡。

我的詩歌寫作量很小,至今只出過一本詩集《直了集》。我有文學理想,但寫作上沒有野心,也沒有規劃,近乎於偶爾為之,至今寫的詩也就一百餘首。我的詩多是經驗性的寫作,寫的是日常,當然,我不想就日常寫日常,會在日常中發現和凸顯“日常”中“非常”的一面。我寫詩基本上是有感而發,希望做到“言之有物”,“惟陳言之務去”。

青年報:現在出書難,出詩歌更難,但是每年還是有大量的詩歌出版,你怎麼看待這種現象?你下一步有出書計劃嗎?你能談談自己詩歌寫作上的追求嗎?你自己認為已經被經典化的作品是哪幾首?

李寂蕩:現在寫詩的人不少,出版的詩集也很多。我覺得這不完全是壞事,儘管讀者很少,許多書出版後也不會有市場。但這是自己詩歌創作的總結,是對自己的一種肯定和鼓勵。而且出版也是自家掏錢。對於寫作者來說,寫作是一種愛好,一種傾訴,一種宣洩,甚至是其生活的一部分。未嘗不可。當然,不少是垃圾。

我想三五年後我會出版自己的第二部詩集,寫作上可能要有一個規劃,量要增大一些。我很快要出書,但不是詩集,是翻譯的作品,一部短篇小說集和一部長篇小說,接著可能還有另外兩部。

我不知道自己的詩歌有沒有被經典化,經典化應是一個時間問題。我自己的詩歌有幾首自己比較喜歡,《隔壁鄰居》《水洞》《午夜飛蛾》《河流》《雙河客棧》《我將死不瞑目》《要習慣於……》《語言障礙患者》《暮飲》《晚景》。

青年報:最後一個問題,你覺得文學閱讀對於年輕人的成長意義在哪裡?現在是碎片化的閱讀時代,你認為對年輕人的人生會產生什麼影響?

李寂蕩:文學是人類語言之美的集中體現,是語言傳承的重要載體,所以文學作品的閱讀是年輕人語言能力訓練的一種重要方式。文學閱讀可以拓寬年輕人的內心世界,讓他們的內心世界變得遼闊,而且可以豐富他們的審美趣味,以及在現實生活中對詩意的追求;同時,讓他們對生命、對世界、對人生有深刻的理解。文學從根本上講,還是張揚“真善美”的,文學的薰陶就是讓年輕人深刻地感受到真善美,追求真善美,最後自己也變成真善美的化身。

碎片化的閱讀也許會導致青年人對世界的理解和認知是碎片化的、支離破碎的,不是深入的、完整的,甚至充滿了謬誤。

作者:青年報記者 陳倉 李清川

原標題:《上海訪談 | 李寂蕩:我相信有一有二就有未來,總想與命運之神抗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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