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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梁山泊忠義堂上的交椅,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李國文

  • 由 文匯報 發表于 綜合
  • 2023-01-31
簡介交椅這個詞語,現在已不多見,但影子還在,大多數中國人,知道交椅,都是從《水滸傳》來的,因為在水泊梁山裡的農民革命家們,最在乎這把交椅,坐得上坐不上交椅

麒麟背是什麼樣的

「逝者」梁山泊忠義堂上的交椅,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李國文

我們剛剛發表了李國文先生的《不求多產,但要精粹》,今天驚悉他於11月24日凌晨在京去世,都深感意外,痛心不已。李國文先生以長篇小說《冬天裡的春天》於1982年獲得首屆茅盾文學獎,自改革開放以來在文匯報發表了大量文化隨筆。本文刊2005年1月12日的《文匯報 筆會》,原題“話說交椅”。圖為九十大壽的李國文先生

早年讀《水滸傳》,常自問:“梁山泊裡忠義堂上的交椅,究竟應該是怎麼一回事?”深入地探討一番,發現所謂的交椅,雖然不過是摺疊椅或者馬札之流,但在中國,卻是一個饒有興味的話題。

因為,它是一種有著久遠歷史的器物,更有甚者,它還是等級社會里體現地位的象徵物。

所以,人們常說的第一把手、第二把手的那個“把”字,其實與“手”並不搭界。確切地說,倒是與誰坐第一把椅子、誰坐第二把椅子的“把”字相關連。因此,在中國,這種交椅“情結”,也是弄得很多排排坐、吃果果的大人先生們,輾轉反側,不安於位,上下左右,坐臥不寧,甚至成為性命交關的事情。

清人阮葵生在《茶餘客話》中如此說:“交木兩支,如交椅之稱。胡床,即交椅。”

於是,我們知道交椅,也就是胡床。在漢唐時,凡從西域引進的物品,均冠以“胡”字,與明清時,從海外引進的舶來品,均加一個“洋“字,是同樣的道理。古代中國,沒有交椅這一說,那時的達官貴人,平民百姓,均席地而坐,或跪或跽或盤腿或打坐,至少在唐代以前,中國人的屁股底下用不著座椅這類器物。這種遺風,至於今仍可從日本人使用榻榻米的習慣看出來。

因此,胡床或者交椅,肯定是隨著境外遊牧民族的金戈鐵馬,大舉南下,他們的穹廬氈幕、羊酪胡床之類,也漸及中原,這才盛行河洛的。記魏晉間事的《世說新語》,也可看到當時就有了胡床這樣的外來事物。“舊聞桓子野善吹笛,而不相識。遇桓於岸上過,王在船中,便令人與相聞,雲:‘聞君善吹笛,試為我一奏。’桓時已貴顯,素聞王名,即便回下車,踞胡床,為作三調。弄畢,便上車去。客主不交一言。”

桓此時已是京城洛陽的衛戍部隊司令,一位有官有位的大人物,王即王羲之的兒子王子猷,世家子弟,風流名士,也是一位有頭有臉的大文人。王提出來這個不免荒誕的要求,桓不但不生氣,不見怪,也無所謂丟架子,立馬走下車來,坐在胡床上,一口氣連吹了三支曲子。全部過程,桓子野未說一句話,吹完笛後,抬屁股就走,王子猷如醉如痴地聽了以後,也沒有說一聲謝謝。這種魏晉風流,真令後人神往。

《三國志》裴注引《曹瞞傳》,也提到了胡床:“公將過河,前隊適過,超等奄至,公猶坐胡床不起。”這就是曹操差點送命那場潼關之戰,他也是由於太成功而驕傲,太得意而忘形,壓根兒覺得西涼馬超,不是他的對手,沒有放在眼裡,甚至到馬超策馬躍槍,殺至眼前,還在胡床上歇腳,準備賦詩一首呢!

胡人用胡床,我想有兩個原因,一是遊牧部落,多逐水草而居,經常遷徙,將座椅製成摺疊式的,自是為了攜帶的方便。二是處在奴隸社會里的胡人,民智未開,進化較晚,而統治者要向被統治者體現他的尊嚴,辦法不多。不如已進入封建社會里的漢族,為顯示帝王的至高無上,儒家的狗頭軍師如叔孫通之流,不知訂出了多少王朝法令、皇家禮儀,體現等級森嚴的制度,令人誠惶誠恐。但這一套繁文縟節的名堂,即使教給當時還在茹毛飲血的牧民,也未必學得來,學得會。所以,少數民族的頭人、可汗、單于、渠首,坐在高人一頭的胡床上,讓牧民們俯伏在地下,便是容易實行的,顯示高高在上的手段。

這種簡單的尊卑區分法,常為沒什麼水準而獲得權位的人所仿效。如紅衛兵小將,胳膊上綁一根紅帶子,動不動踏上一隻腳,讓人家永世不得翻身的趾高氣揚;如《紅樓夢》裡的焦大,當年為主子立過汗馬功勞,便覺得自己也人五人六了,一張嘴:“老子蹺起一條腿來,也比你高”的得意心態,都屬於遠古的交椅統治,在後來出現的返祖現象。

自從胡人開始以交椅為身份、地位、權勢、力量的象徵起,交椅便成為某些人的命根子。甚至像文壇這以清高著稱的一畝三分地裡,交椅,或交椅的變種,例如什麼排行榜啊,拉力賽啊,金牌獎啊,入圍獎啊,世紀經典啊,當代不朽作啊……;例如什麼十大散文家、十大小說家、十大文學大師、十大文學神童、十大青春詩人、十大老美女作家、十大小美女作家,乃至十大名編、十小名編、十大文學刊物、十大文學評論家、十大文學活動家啊……好像不這麼折騰一下前後次序、等級區別,很對不起自己似的。總之,別看人類已經要走向太空,但宇宙洪荒時代的交椅情結,仍在沒完沒了地糾纏著當代人的靈魂。

交椅這個詞語,現在已不多見,但影子還在,大多數中國人,知道交椅,都是從《水滸傳》來的,因為在水泊梁山裡的農民革命家們,最在乎這把交椅,坐得上坐不上交椅?坐上的是第幾把交椅?看作是頭等大事。我不知道那些逼上梁山的好漢們,開不開會?聽不聽報告?傳達不傳達檔案?估計這百把十人,光是到會場裡找到自己的交椅,得半天工夫。何況大多數為文盲的好漢們,即使秘書處的小姐在椅背上貼著什麼“浪裡白條”、“錦毛虎”、“鼓上蚤”、“霹靂火”之類標籤,在北宋政府沒有百分之百的掃盲以前,也是無濟於事的。

從《水滸傳》裡,懂得有交椅一說,但究竟是張什麼樣的椅子,為什麼叫“交椅”而不叫別的,通常囫圇吞棗地一目十行帶過,並不會作過太多考較。其實,交椅的交,即交叉;而交叉的目的,為了摺疊,不過如此罷了。所以,有些事情,朦朧著,倒好,弄明白了,不免掃興。一想到忠義堂上,擺了一百零八張肯定非電鍍得閃閃發光,而是小木匠們手工打做的馬札,那土得掉渣的場面,頓時令人生出威風掃地之感。

後來,我恍然大悟,為什麼玉麒麟盧俊義說啥不當第一把手,為什麼豹子頭林沖對把他排到什麼名位上不在乎,為什麼小旋風柴進推三阻四地不肯貿貿然地入夥?敢情這些人,雖然上了山,對於交椅的感情,不如那些農民弟兄看得重。說來說去,大概這幫北宋時期的有產階級,在他們的內心深處,肯定不屑於跟草莽英雄為伍。另外,也應該看到,盧俊義,林沖,柴進,與這些落草為寇的土包子,打家劫舍的流氓無產者不同。他們曾做過大官,曾當過貴族,曾帶過兵馬,見識過帝王排場,皇家氣象,覺得這種小兒過家家式的排座次,爭交椅,不過是沒見過大世面的大老粗們的自得其樂罷了,肯定背過臉去,會捂著嘴偷著笑。

所以,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交椅情結,具有農民意識的人更熱衷些,當不會錯。

這樣,便能理解黑旋風先生,發現一張摺疊椅上面貼著的紙條,寫有“李逵”二字,那份興高采烈了。雖然他尚未脫盲,但個人的名姓依稀能夠辨認,自然要在忠義堂上手舞足蹈,表現出分田分地後翻身農民的歡樂了。試想,昨天還面朝黃土背朝天,今天過上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日子,能不鐵定下一顆心,跟著宋江哥哥造反嘛!因此,那第一把交椅,是黑三郎坐,還是盧大官人坐,對他來說,便十分關心。所以,苦大仇深的他,跳出來,擔綱主演了一出交椅保衛戰,一點也不奇怪。

現在弄不清梁山泊為什麼下決心,要把河北大名府第一等長者,人稱河北三絕的盧俊義,弄上山來?是從什麼算盤,什麼策略,考慮的結果?也許宋江到底是小吏出身,身份卑下,意識到光靠衝鋒陷陣的勇敢,靠無法無天的痞子精神,靠“分田分地真忙”吃大戶的物質滿足,是難以維持政權的。需要文官,需要謀士,需要智囊,需要專業人士,尤其需要一位招牌人物來撐場面,也是山寨漸成氣候的必然。但真的想象放手讓盧俊義坐第一把交椅,建立正規的政權機器,馬上遭到一百單八將中大多數昨天為農民的好漢們所抵制。三打祝家莊後,按晁天王彌留時的約定,應該是捉住史文恭的盧俊義為寨主才是。可真到了關鍵時刻,初嘗頭把交椅甜頭的黑三郎自己也變卦了,看來,古往今來的交椅情結,無不與個人利害有關。

我們能夠理解,黑旋風無論從階級角度,從文化層次,從膚色認同,從感情因素出發,都只有堅決擁護黑宋江一途,絕不贊成玉麒麟。而且馬上得到武松、劉唐、魯智深一班農民弟兄的鐵桿支援。最後,吳用等人,又裝神弄鬼地從地下挖出一塊石碑,把大家名字刻在上面,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罡,每人發現自己屁股底下,都有一把交椅,於是功德圓滿,眾好漢酒酣耳熱,稱心如意之後,托塔天王的政治遺囑,也就當它是耳旁風了。

外國人好像不怎麼講究這方面的學問,在美國南達科他州拉什莫爾山國家公園裡,刻有幾個類似中國樂山大佛的總統頭像。這事倘若放在我們這裡來做,從立項開始,到雕刻完成,不知要開多少次會,擬出多少方案,刻誰,不刻誰,先刻誰,後刻誰,誰在誰的前頭,誰在誰的後面,不知要費多少周章?在美國,刻這幾個總統頭像,其中雖因經費和二戰耽誤了不少時間,但人家好幾十個死去的和仍健在的總統,就選了這幾個刻了,也沒有因此定出這幾位是一級總統,剩下的便是二級總統這一說。座位感或第幾把的交椅感,沒有我們這裡強烈,刻在那兒的是總統,沒有刻在那兒的,也仍舊是被美國人尊敬的總統,甚至水門事件被彈劾下臺的尼克松,死後的哀榮,不也照樣莊嚴肅穆?

由此可見,交椅這東西如此深入人心,陰魂不散。一定要排出座次的行為,是中國農業社會的一種文化現象,也是農民最樂意乾的事情。因為歷朝歷代的農民革命,都是一呼隆地揭竿而起,誰不比誰多一塊,但誰也不比誰少一塊,只有經過造反,起義,失敗,成功,轉戰,流亡,內鬨,互鬥以後,才逐漸形成領導集體和領袖人物。於是,權力的分配就體現在排交椅的座次上了。這種水泊梁山式的誰坐頭把交椅,誰坐二把交椅,甚至火併,甚至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綠林氣息,由來已久,深入人心骨髓。

有交椅者,怕失交椅;無交椅者,想得交椅;坐在前面交椅者,擔心坐在後面交椅者擠掉他;而坐在後面交椅者,又無時不刻地想幹掉坐在前面交椅者;壓根兒沒有坐交椅希望者,也不甘心永遠不得交椅坐,便無所不用其極地想奪一把交椅;以為自己應該有交椅可坐者,更是火急火燎地做著交椅的夢。

嗚呼,一把交椅,可把我們這些江湖好漢折騰得天昏地暗而且沒完沒了啊!

作者:李國文

編輯:錢雨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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