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讀紅樓”第四十五回（上）：人性的落差

作者

鳳凰

我完整讀紅樓夢只有一次，是在年少時期，差點把我整死，每天想起那個早逝的可憐女孩，淚眼恍惚的，整個人都不好了。為了救自己擺脫那個慘淡的心境，我果斷把自己跟紅樓截開了。後來為了跟我那些骨灰級紅樓粉朋友們有“共同語言”，加之我早已經不再是孩子，經歷了自己生命中各樣生離死別，已經不會再有什麼文學作品可以把我傷到屍骨無存了，我才決定又拿起紅樓夢來，勇氣十足地從頭又啃了一遍。

在我成年人的世界裡，今天看黛玉，看寶釵，包括看襲人、平兒、晴雯，甚至婆子們，都存了一份旁觀者的憐憫與冷靜。跳脫出了個人代入感，減了立場性的鼓譟，卻多了許多理性的感動。

紅樓寫的是少男少女，最年長的主角也不過二十歲左右的王熙鳳。他們在大家族生活中的沉浮，展示了一個華麗而陳腐的社會畫卷。在紅樓中活動的男女老少，沒有人不熱愛生活，不管是寄人籬下苦哈哈，還是淪落為卑微的家奴，都在拼命抓住那根繩命，在自己周遭盡力打造出一個舒適的小環境，就像一支在秋風中抖動的小草，拼命舔舐那一絲微溫的陽光。生命本身就是值得留戀回味的，可是賈府的人只有一種尋求的路徑，那就是老年人飲酒賭錢，少年人飲酒作詩，男人女人們全都飲酒看戲。沒有一天不飲酒行樂，好一個棋琴詩書茶，賞花伴酒下，其樂融融的大家族。

然而透過粘稠姣豔的酒色，我們聽到了黛玉日復沉重的癆咳，看到了寶釵夜夜女紅的孤獨身影。透過戲臺上咿咿呀呀的哼唱，我們耳朵也灌進來璉二爺和淫婦的竊竊私語，鳳姐的哭罵，平兒那拼死維護的主僕情意。這些寶玉都聽到了，他操心的方式是趕快獻勤兒，獻勤兒的本錢寶玉有。在這個大家庭任何衝突中，你都可以看到寶玉活動的身影，所以我曾說，曹公有心無心把寶玉當成了揹負這個大家庭苦難的羔羊。在曹公的筆下，寶玉有很多令人討厭的魔性，他有自身難以克服的缺點，很幼稚，行為也不夠檢點，然而在曹公的筆下，他是一個靈魂像水一樣乾淨純粹的少年。寶玉在這個大家族所有罪愆的縫隙裡穿梭奔跑，到處企圖彌合，施行搶救，然而不管他願望多淳樸，行動多賣力，這個大家族中所有的美好，到頭來還是被人性之惡統統吞滅了，毫無痕跡地消失了。

寶玉對即將來到的傾覆毫無防備，他以為好日子會永遠地持續下去，這世界缺了誰的好日子，缺不了他寶玉的。所以他整天東晃悠，西晃盪，全是雞零狗碎的小關懷。囑咐花襲人拿好衣服出來給平兒換上，把上好的胭脂拿給美女們塗抹，仔細地講解淘澄製作的細節，讓她們重新勻淨起來，“甜香滿頰”地站在人前，美人世界，寶玉擅長。他恨不能把新巧的斗笠、不怕雨的玻璃燈兒，一股腦兒塞給心愛的人兒，讓她活的更滋潤一些。一天到晚真是竭盡心力，好事做盡，比雷鋒還溫暖，還進步。然而可愛寶玉的努力，在所向披靡的人性泥石流面前，只是螳臂當車。任何磨難來臨，寶玉都一籌莫展，一個也救不下。平兒、襲人、晴雯、香菱、紫鵑、三姐、琪官、鴛鴦、元迎探惜，他統統無能為力。他們之中有的甚至“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反而把命喪在寶玉身上。

如果生活因為寶玉而改善，就算功德，寶玉的功德還不如寶釵多，甚至可以說沒有功德，缺德反而不少。所以曹公塑造出這麼一個人性又善又美的人兒，放他在這樣一個富貴溫柔鄉中，被萬人寵溺，原應該讓他如魚得水，叫人看到那跟隨寶玉身後一溜煙的正能量軌跡，然而沒想到，很不幸的，曹公卻對他毫無指望，他虛弱無能到連自己心愛的女子都救不了。也是，寶玉如果能救得了黛玉，誰來救寶玉呢？

寶玉自然無法搭救她們，因為連寶玉自己都塌陷在人性的陷阱裡面。

我相信任何時代，都能夠在某個地方，或者某個人身上找到一些代表這個時代的人性特色。至於這特色是熠熠發光，還是黝黯不明，我相信要看那個時代的整體社會性。我讀紅樓，就一直在尋求其中最能讓我靈魂提升的人性的光輝。紅樓寫作的時代，是清朝乾隆爺年間。這個時代，在教科書和文學作品中，都是中國歷史上一個宏大上揚的帝國時期。人們有多喜歡這個時期呢，從今天古裝片受歡迎的程度，從這個時期的帝王們以正面形象出現在影視作品的頻率，可以窺探一二。這樣一個偉大的時代，然而出現在這個時代的最偉大的作品，傳遞出來的資訊卻是“萬豔同悲，千紅一哭”，最後落得個“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當然，單這一章來講卻沒有“同悲”，不但沒有同悲，簡直可以說是同喜，是歡樂頌。寶釵和黛玉這小姐妹倆關係磕磕碰碰的，一直不對付，明裡鬥嘴，暗裡較勁，到了這一章，才看見親密溫馨的一幕，如同親姊妹。這樣的時刻之前沒有，此後也沒有了。這唯一的一次親密無間，關涉著女孩子的各種心事，身體狀況、心境、家境，還穿插著懷舊，對人情世態的交流，最後果斷來了個高峰——那個他。我得說，曹公確實是瞭解女孩子的。閨閣女子私聊，聊到心底那個他，雙方能夠默契地投注等量的關懷，彼此感同身受，那就標誌著這個私聊已經從八卦進入交心，或許由此發展出一生的親密關係都有可能。所以曹公在題目中連用兩個“金蘭”來嘉許這次對話。

每個女孩子生命中都應該有個可以傾心吐意的閨蜜，閨閣情是女孩子成長過程中至為寶貴的“讓渡”。將自己的心事與心境，毫不設防地交付在另一方手中，任她分享，是對對方的信任。在這個關係裡，顯而易見黛玉是那個主動的，我被她的真誠深深感動。不是說寶釵不真誠，只是寶釵一向大方得體慣了，不為物喜，不以己悲的隱忍個性，妨礙了她主動向外人袒露心意。她去探訪黛玉，並不是因為她多麼痛愛黛玉，只因為她是寶姐姐，是那個對所有人都體貼關懷的寶釵。黛玉一向就是個情感裸露的女孩，她聰明到無人可及，可她同時坦誠到無人可及。如果在一個價值觀適宜的群體，黛玉的這種個性會受獎賞，必要時也會救助她自己。然而不幸，黛玉的時代，她的個性只讓她更早地謝世，那個時代的人類不適合她，她想有聲有色活下去，需要穿越。

曹公寫《紅樓夢》的時候，歐洲人在爭相閱讀《少年維特之煩惱》。《紅樓夢》成書時，美國剛剛打完了一場獨立戰爭。之後的半個多世紀，美國又打了一場南北戰，我們從《飄》這部殿堂級的名著中，看到了活動在地球另一邊的少男少女，他們的生存狀態。

除了白瑞德年齡稍大，郝思嘉、梅蘭妮、艾希禮等人，出場時也都是豆蔻年華，他們的家庭雖然談不上豪奢，但比起賈府，卻也不差什麼，也都教子有方，算得上詩禮人家。然而一場戰爭改寫了年輕人的生命軌跡。歐美風颳起來的強勁，遠比華夏之地達官貴族們之間一陣陣刮中國風來的徹底乾脆。戰爭打斷了郝思嘉的所有幻想，打出了她骨子裡錚錚作響的人格魅力。不止郝思嘉，梅蘭妮那個膽怯嬌弱的小女人，她的人格也是站立的。郝思嘉是火，梅蘭妮是水，按說她倆根本沒有相安共處的可能性。然而很奇怪，嬌滴滴的郝思嘉，居然冒著生命危險，帶著臨產的梅蘭妮，穿過紛飛的戰火，把她帶到了安全地。這裡面有郝思嘉對艾希禮的愛，有對艾希禮託付的忠貞。然而這不是表現美德的時候，不是討好艾希禮的時候，這是生或死的選擇。如果郝思嘉對梅蘭妮棄之不顧，任其自生自滅，說不定她將來還更有希望得到艾希禮呢？何況沒有人應該苛責這樣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尤其是她自小就是自私任性，虛榮矯情，又嬌生慣養的，她沒有理由把情敵的生命看的那麼珍貴。

如果帶著梅蘭妮出逃，是郝思嘉一時衝動，那麼接下來對梅蘭妮無微不至的照顧，真心的為她焦慮，安置她，養活她，養活她和艾希禮的孩子，就令人感佩不已。從小說開篇整個人物形象的刻畫來看，我們如何也看不出郝思嘉身上會埋藏著這種美德。是的，這是美德。勇氣不是美德，但在危難時刻把勇氣化成愛的涓涓細流，去餵養那將亡的鄰人，就是人類比較稀缺的美德。是什麼給了郝思嘉這種開闊的氣度？是教育？是對故土的愛？是對艾希禮的盼望？都有，也都不純然。

如果黛玉穿越到這個時侯的“十二橡樹”，我相信她一定會看到站在晨靄薄暮中抓著一把泥土發誓的郝思嘉。她的誓言不是從她乾裂的唇裡發出來的，是從她燃燒的生命裡發出來的。這不是性格，不是品格，不是知識和教養，不是物慾，這是人性在呼叫。這個時侯的郝思嘉，任何人都可以輕輕一推，把她推倒在地，然而她的人格豎立在那裡，根本無法撼動。拿數千年文化浸潤出來的溫良恭謙讓去碰撞，一定會被撞得碎片紛紛。這就是打破一箇舊時代後，一個新時代卻可以在其上拔起的基礎。從某種意義上說，支撐美國打了一場獨立戰爭的精神核心，也是主導這場南北戰的精神核心。戰爭之後，南方人感到日子不再浪漫悠閒，工業時代轟鳴著來到，某些生活定勢確實被瓦解了，但深植於人們靈魂深處的價值觀並沒有被打掉。災難反而提純了人們對生命的感知力。人性在絕望面前，逃亡到了靈魂深處，去尋覓真實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