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菲的世界——節選

道別

二零二零年深秋，臥龍鎮轉經樓。十二年來，我每一年都會來到臥龍鎮。並不是因為這裡的風景美不勝收，我在這裡有一個老朋友。緣起於十二年前的一次訪談錄，此後的每一年，我都會抽空來看看她，聽她訴說她所感知的世界。

我們已經在茶館裡交談了一整個下午，蘇菲自始至終只喝了一杯蜂蜜水，緩緩地起身與我道別，她要回到角木山的家裡，我攙扶著她走出臨江茶館，她輕輕拍了拍我的胳膊，示意我就送到這裡。金黃色的夕陽灑在她的墨鏡上，鏡框裡顯現出了臥龍鎮的土地，以及一株落光了葉子的柿子樹，熟透了的柿子掛滿枝頭。這是我此生至今為止，見過的最悽美的風景。看著蘇菲一瘸一拐的踉踉蹌蹌地走去，夕陽照在她橘黃色的外套上，秋風吹亂了她的頭髮，她沒有捋順的意思，戴上了回族少女特製的綠面巾，盲人杖有條不紊地敲打著凹凸不平的青石板，邁著並不協調的步伐，緩慢的移動著。正當我思緒萬千之際，她突然回過頭來，將捏在右手的盲人杖遞給左手，騰出右手緩緩地向我揮著手，臉上掛著笑容。我情不自禁地舉起手來，又小心翼翼地縮了回來，因為我知道，她再也看不見了。

“先生，如果你喜歡吃柿子的話，自己上去摘，這株柿子樹的果子可甜了，我小時候經常摘來吃。”她笑嘻嘻地說道。

“好的……”我竟有些哽咽。

或許從一開始我就不應該打攪她的寧靜，她的世界裡是多麼的溫柔，而現實生活卻總是一次次的給她重擊。從某種程度上來講，我的到訪就是在反覆的提醒她現實是多麼的殘酷，也是在一次次的把她從理想世界的炙熱中拉出來，隨即拋給她冰冷的大山，一座座冰山壓在她弱小身軀上，這種殘酷的力量足以擊垮任何一個堅韌不屈的靈魂，蘇菲卻可以平和地滿心歡喜地接受這一切。這一定是被上帝親吻過的心靈，否則不可能如此溫暖炙熱。又或者，她一定是轉世苦修的僧侶，否則絕不可能如此這般偉岸挺拔。

蘇菲走遠了，夕陽的餘輝一點點的吞噬著她。起初還可以看見她的背影，後來只剩下一個黑點，慢慢的消失在路的盡頭。漁子溪的河水嘩嘩流淌著，蘇菲彷彿從未出現過。

我回到茶館裡，蜂蜜水杯下面依舊躺著十二元錢。十二年了，我郵寄給她錢和物品都被被她悉數退回。依靠她為數不多的撫卹金生活，哪怕是一杯蜂蜜水，她都不曾虧欠任何人。這算得上是從骨子裡散發出來孤傲，也可能是她以此向生活抗爭的唯一方式。人生旅途中，諸多不平之事，有的人會向生活妥協，有人的卻向生活宣戰。

但我知道她內心裡是把我當做好朋友的，我也可能是她唯一能夠說得上話的朋友了。二零一七年的秋天，我因生意失敗焦頭爛額，竟然忘了到臥龍鎮來看她，她竟然走到村委會讓村委幹部聯絡我，問我是不是出了什麼事，為什沒有去看她。從她家到村委會將近五公里的崎嶇山路，儘管災後重建使得路好走了一些，但五公里的路途，對於一個失去雙眼的女孩而言，是多麼的漫長和艱難，不知盲人杖需要敲打多少次路面方能抵達。數日之後，我抵達臥龍鎮，她聽到我的腳步聲時，竟然認出了我。或許是災難奪去她的雙眼，使得她的聽覺格外靈敏，又或者是因為她記住了我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