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妗子們

妗子，指的是舅舅的老婆，估計南方朋友聽不懂，據我淺顯的瞭解，只有河北河南這一帶才這樣稱呼，其他地方叫舅媽舅孃的都有。

我有三個舅舅，自然也就有三個妗子，他們都生活在農村。我的妗子們勤勞樸實，上孝公婆，下教兒女，更難能可貴的是我的妗子們都非常愛乾淨，這在農村不是很常見，因為農村的環境，想要保持門裡院外都乾乾淨淨，需要額外付出一些辛苦，這些家務活不能佔用大塊的時間去搞，只能是利用男人們聚在一起嘮嗑，抽菸，吹牛的時候，抓緊小碎片的時間，因為男人們歇息夠了，一聲招呼，女人們就得相跟著去地裡勞動。所以說能夠保持家裡家外窗明几淨，纖毫不染特別不容易。我到現在還記得，姥姥村上的人，打趣我的大妗子太愛乾淨，說她下地回來用炕上的笤帚拍打身上的塵土，連帶著把秸稈壘成的寨子牆也要拍打一遍，當然這也許是笑談，不管咋說，妗子們都是乾淨人兒。

我小的時候常年住在姥姥家，因為我和妹妹只差一歲，在我母親懷了我的妹妹後，我就失了奶水。據我母親講，那時候，家裡條件差，奶粉是買不起的，好不容易託人捎來點煉乳，我不接受煉乳的味道，死活不張嘴，整夜的嚎哭，我母親又要照顧我，又要顧忌肚子裡的妹妹，實在沒有辦法就把我送到姥姥家，由姥姥和二姨照顧，那時候我的舅舅們已經都成了家，有了好幾個表哥表姐，還有跟我相差無幾的表弟。

比起現在的孩子，我的童年是非常快樂的，因為有表哥表姐和表弟在一起玩耍，一起上牆爬樹 一起下河摸魚，玩累了鬧累了，想去哪個舅舅家就去哪個舅舅家吃，我的妗子們從來沒有過嫌棄，我特別記得的一幕是，我不肯吃他們那裡的玉米粥，因為他們那裡的玉米粥，不知道是土地的緣故還是玉米種子的緣故，做出粥來顏色金黃，卻又鹹又苦，每到這個時候，妗子們都是和顏悅色的勸我，還會悄悄的告訴我，乖乖的吃粥，吃完會多給我一塊鍋裡的玉米鍋巴，或者是一穗灶坑裡的烤玉米，每聽到這樣說，我也就順坡下驢了，因為那個年月，沒有那麼多精細的米麵，細糧只有在年節的時候可以吃到，能吃飽粗糧已經很不錯了。

姥姥家在我們縣城的最南端，地勢低窪。據我母親講，她小的時候還發過幾場大的洪水 所以糧食收成不是很好。除了交公糧以外，僅僅是年吃年夠吧，但是低窪地也有好處，大大小小的坑塘星羅棋佈，所有的坑塘都長蘆葦。夏天的時候，綠油油的蘆葦從是我們歡樂的天堂，不僅能夠捉迷藏，打葦葉，吹葦笛，運氣好的徒手就能夠抓到魚，到了秋天，雪白的蘆花，隨風搖曳，特別的好看。後來讀書了我才知道，蘆葦分為兩種，分別叫柴蘆和竹蘆，柴蘆自始至終只是一個勁長高拔節，直到葉枯終老也是筷子粗細。能夠長成粗細、長短不一的，編制葦蓆和各種器具的叫竹蘆。姥姥家的蘆葦是竹蘆，能夠編制各種席、墊、筐等生活器具，最常見的是妗子們編葦蓆的場景。

舅舅們把蘆葦割回了家，就忙他們的去了，剩下的就是妗子們的事了，白天，她們要把打成大捆的蘆葦散開，割去蘆花和上部分比較細的蘆杆，等待著晴天曬一曬，曬好了還要剝去葦葉，剝完之後用碾子“骨碌碌”的把圓筒狀的蘆葦壓成片狀，然後用一種特殊的工具——大概是叫做篾刀子的，把蘆葦片按照席子寬度要求的不同，裁成尺寸不一的葦片，如果葦片曬的過於乾燥了，還需要用清水微微的浸溼，因為席子對溼度有要求，只有柔韌的葦片才能編織出結實又美觀的席子。到了或夜黑風高或月明星稀的晚上，妗子們收拾了碗筷，清理了屋子的地下，安頓好我們的被窩，就要開始編織蓆子了，她們在昏暗的燈光下，一手拿篾刀，一手拿葦片，保持著左手抬，右手壓的姿勢，靈巧的編織著經緯，時不時的還要用篾刀擠緊葦片，這樣做出來的葦蓆四邊齊，花緊密，尺寸足。偶爾也會聽到“哎呦”一聲，那是葦片割破了手，可是她們只是把手放進嘴裡吮吸一下，抖一抖，就繼續低頭忙活起來，我的妗子們都是織蓆的高手，尤其是我的大妗子，一個晚上能織出一整張葦蓆。在眼花繚亂的葦片上下翻飛中，我們漸漸的做起了夢。但是有一個時刻是一定會醒來的，那就是她們織完一張或半張的席子準備收工的時候，因為妗子們喜歡乾淨，無論是什麼時候收工，一定會短暫的開啟窗戶，清掃地面，保證屋子裡地上看不到一片遺留下的葦葉，同時在院子裡敲打剛剛織好的席子，冷風一吹，敲打聲一響，我們就迷迷糊糊的知道，妗子們又織完了一片席子要休息了 ，我們把頭埋進被窩，沉沉的睡去 ，而這個時候，往往舅舅們早就鼾聲如雷了，女人們總是更累的存在，所以可以說，是妗子們這樣的女人用一根蘆葦一雙手，一片席子養了一個家！

到了學齡前，我離開了姥姥家，開始上學，工作，成家。轉眼三十多年過去了，我們表兄弟，表姐妹已然人到了中年。我們就像蒲公英的種子隨風飄散，有的在外地紮了根，有的還生活在這個小城。這期間，發生了很多的變故，其中最大的變故是我的小舅舅正在年富力強的五十歲突發腦幹出血，逝去了。這是一個巨大的霹靂，他生前是一個詼諧有趣的人，喜歡孩子，過年過節的時候去姥姥家，說好的上午去，下午就回，只要他在家，就會一讓再讓，非得叫外甥們住下不可，你推辭要走就會搶過你的車子鎖起來，至少再留你兩晚才可以。老妗子也是笑吟吟的開始準備著下一頓的飯菜。我上學之後無法長住姥姥家，都是利用假期回去和老妗子同住，一方面，別的表姐，表哥都長大了，或者外地求學，或者參加了工作，另一方面，老妗子只有兩個兒子，喜歡姑娘，對我青眼有加。有一次住在老妗子家，正巧來了月經，弄髒了床單還不敢說，內心惶恐又不安，本想偷偷的拿去洗，老妗子發現後立刻幫我換了一條，還幫我洗了髒汙的床單，告訴我女孩子如何保養自己，不要吃涼東西，不要乾重活，不能摸冷水等等，那種呵護和細心，至今想來仍淚溼眼眶。小舅舅沒了，家裡的頂樑柱塌了，兩個兒子剛剛成家，我們一大家子都痛苦難當，這其中，尤其是老妗子，何等的慟！可是平時柔韌如棉的老妗子，卻是一個鋼一樣的女人，她強撐著，一絲不苟的操辦了小舅舅的後事，不肯叫受苦了一輩子的小舅舅再受一點的委屈！整整三天，她無休無眠，沒有在人前流一滴眼淚，只有在最後要出殯，抬棺而起的剎那，嚎啕大哭！

時光就是一條河流，緩慢而悠遠的一去不回。妗子們都從幹活麻利，精神氣十足的中年嫂子變成了眼神渾濁，走路緩慢的老年人，我的大妗子和二妗子已經八十歲了，老妗子也已經奔七十歲了，都有著這樣那樣的老年病，好在孩子們都很孝順，尤其是我小舅舅家的大表弟，失去了父親，瞬間就長大了，自己發奮圖強，現在已經成了幾個食品加工企業的老闆，小表弟的日子也是紅紅火火，老妗子幫襯著媳婦們看大了三個孫子，一家人日子過的富足平安，小舅舅泉下有知也會心安的。

現在，我常常想起自己小的時候，有人說，回憶往事就是老了的表現，可是，我還不敢說自己老，因為我還有八十歲的妗子們和七十多歲的父母，我還要陪著她們慢慢的老去。祝我的妗子們和父母都健康平安，長命百歲！